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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三十二章 玉虎牵丝汲井回

打屁股预警……
第三十二章 玉虎牵丝汲井回
 
       离阁之后,宋君承安居宅中,命家人闭门却客,只传了一盏桐城小花茶在厅上看书。申牌时分,有中使过府赐物,留下口谕一道便径自覆旨去了。宋君承微笑了笑,把赏赐带回花厅,自将那双鹂剔彩捧盒内的鹿角胶丸拿出,从铺垫的黄绫龙锦绣下取了块关防牌放入丝囊中,起身吩咐道:“将衣冠取来。”下人困惑地望着他归寓并未更换的素色官衣,犹犹豫豫不知所措,他微笑重复,“便是我往常着的绯袍、玉带,去吧。”
       下人走后进来的却是常华。宋君承正将捧盒鹿角双手恭呈在案,闻声回首,看清来人面目后颇觉啼笑皆非,叹道:“起去的原是个耳报神。”又指了指彩匣,“打个龛供起来罢。”常华心内如焚,敷衍似的应了一声,抢上前来道:“爷,您要出门?”见宋君承含笑不语,急道,“老爷!国母新丧,您若着绯腰玉,明日定遭弹劾……”宋君承摇摇头,笑道:“我要去的地方,倘若披麻戴孝以入,才是对大行皇后之大不敬。主辱臣死,为臣者忍死且不惧,区区忍尤何惜焉?”
       薄冬短日,太阳落得早,确如诗中说,“西风吹急景,美人照金井”。此时夜幕已布满半壁江山,惟天边犹低低悬着抹斜轮,月缀金铺,翠锦斓斑,云日月华逶迤在他身后,映得他革带上十三銙缀玉排方与头顶乌纱点点生光。宋君承才至北镇抚司署门,即有一人从门中迎来,验过关牌之后,忙打叠起十二分精神谦卑,笑道:“老先生安善,卫帅候您多时了。”宋君承抬眸看了他一眼,那是个样貌清致的人物,眉棱处却横着一条狰狞伤疤,血流结成褐色。宋君承向他略略颔首,目光并不停顿,抬步随他入内。
       行至中途时,两胁渐渐耸出幽邃房屋,四野寂无人声,阴怖可怕若行鬼蜮之中。那人在引领之余,亦悄悄侧目,见硕大月盘已遥挂东天,如银水泄、如碧玉流的散射光辉,仿佛淡淡青霞一般,沿着喷雪垂珠的枳树,从安步经行的辅相双肩明亮柔滑的纻丝流淌而下。他的神情从容平静,威仪逮逮,不伏不乱的衣袂被他轻擪于掌中,好像足下践踏之处,并非百官闻则变色、惨酷疾于丽景的诏狱,而是“微波龙鳞莎草绿”的云阶月地,所对皆是落花春暮,绮食琼杯。那人心中不禁微生赞叹,原来这个国家的太阿,就是被这样一个人所执握。
       宋君承来到一间廨舍前,闻得屋内隐隐有声,却只伫立阶上,见引导者欲叩门禀告,便竖手阻拦住他。那人奇怪道:“卫帅吩咐过了,要亲自出来迎接……阁老?”宋君承淡笑摇头道:“再等一等。”说罢,便径将双手反剪,微微侧颈望向遍植柏杨的庭院。从他身后,依稀有或逼或叱的讯问声透窗穿门而来,他默然倾听,眼底平止无波,静对满目黯淡黄昏,满庭焜黄芜绿。引者百无聊赖且煎熬焦虑之下,亦只得用心观听,遂分辨出哪句是指挥使赵光庭的声音,正道:“尔未经请旨,擅拿使臣,这是你之所为,或为人授意而为?”移时响起的回覆更喑哑低抑,却是甫入城门即被捕鞠的蓟北兵备道高升平:“下官不知有使者,但识虏寇。”赵光庭冷笑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宋执楚使,遂有析骸易子之祸。北使符节国书俱全,东窗事发,还与我狡辩饶舌,难道冀望籍此脱罪么?”高升平似已疲惫至极,沉默良久,霍然挺身厉喝道:“赵卫帅!《春秋》孔子之义,焉能与夷狄共属之?!”
       一语掷地,犹如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半爿乌槅内,再不闻丝毫声息。引者久为入幕,心知北司指挥内深次骨,边拿余光去觑看檐下身姿峻直的辅相,边暗暗计数,果不其然,赵光庭猛一击案,竟是起身怒斥道:“大胆!”他于室心踱转一周,蓦地回身冷冷一哂,“看来本官对你太客气了,休说一个小小的兵宪,便是朝廷一品大员、公侯驸马,我锦卫照样杀得!来人——先打他三十出头棍!”
       埋俯四面的校尉贴刑一声应和,便听屋内木杖拖拽,高升平被按倒在地,又有番役出屋取刑床,方拉开门扉,忽见阶上站了两条人影,定睛一看,惊道:“曾千户?”又看了看一旁,虽在上官面前不敢造次,却已是满目疑忌。宋君承一身衣冠玉带在溶溶夜色中变得昏暗不明,他并不回首,那曾千户忙上前拉住番役,低斥道:“这是当朝宰辅宋阁老,不得无理!”番子愣了一愣,慌忙磕了个头,仓仓促促朝廨舍中奔去。
       片刻后,锦衣卫指挥使赵光庭危整衣帽,出门与他相揖道:“老先生屈尊,赵某迎迓来迟了。”一面说着,却发现眼前人竟是衣绯腰玉,冠平髻齐,济济楚楚毫无国丧之伤恸之自觉,不由一愣之下复而一喜,抬首时仍端着庄肃不苟的神态,展手肃客道,“室内简陋,有污先生麟趾,赵某在此赔礼,请阁老堂上坐。”
       地下的番子因未得上宪明白命令,未及上麻布兜,依旧一动不动地按稳了囚犯的肩、腕、背、踝。他们足下的墁砖漆黑犹如阴沉木,干涸的人血斑斑似鹧鸪毛羽,点点闪耀犹如星子,这里虽然不是刑房,此前已掠过旁人,室中氤氲裴回的气息,就像是沉水结而未成的蓬莱香味,甜艳如露沃蔷薇,是那种久蒸衾枕间所散发出腐朽腥腴的浓香。赵光庭瞥着宋君承的侧颊,他的仪态雍穆从容,不必低头去看,便能避开道道血迹,然而为示礼貌,赵光庭仍然出声提醒道:“阁老仔细地上,赵某随后便唤人洗扫干净。”宋君承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忽驻足道:“卫帅嫌脏?”赵光庭一愣,便见他微微提掇了衣摆,从几滴暗褐的血沫旁避让过去,来到面额触地的兵备道身前,杂役点起一炉焚香烧艾以除味的活火,火光照射,流霞滚岫,他肩上一泄而下的袍帐阎罗血海一样粼粼闪动,他清光泓湛的瞳子亮得令人挪不开眼。宋君承在囚犯面前蹲下,伸手篦起他垂散的乌青发丝,温言道:“‘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向月明看。’兵宪在榆,已经十三年了吧?永序丙戌年九月,你从宣府任上,被调往山海关助备御敌,十月,虏从峰口入,侵寇畿北,几犯昌平,推移之处,百里无人烟,翌年天大旱,百姓悬釜而炊,易子而食。”他邃黑的眼底掠过一丝悲悯,典则隽雅的面容却似万丈渊、百尺潭般平静,他低声问,“高兵宪,十三年了,你回过家吗?”
       高升平从禁锢下勉力抬起头面,怔愣看向他,焯焯火色上映,便如深青的水纹一样在他茫然的双眼间波澜跳跃。宋君承轻叹了口气,直视着他为烛火照亮的青眼,静道:“御戎无上策,征战,祸也。丘民之膏血未销,你们今日的所作所为,是在让国家再启兵端,是在使黎氓重蹈战火。你也是读过诗书、中过进士、知晓礼义的人,孟子云:‘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又云,‘举斯心加诸彼而已。’燕王让你羁靡金使,你便真的去做,高兵宪,圣人训诲对你来说,已经一文不值了吗?”
       高升平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因为身体里血脉的堙塞,他身后飘摇的龟鹤红炬逐渐模糊,变作明月下的碧丝柳笛、万顷雪沙与钲鼓金镝的呼应,变作边城檐桷上那一喎赤红的朝阳,还有玉关下连绵旌纛上彩色的绳钏,在微微生光。高升平的眼中泛起泪水,却只执拗地郁积在眦眶里并不流出,他不甘示弱地看着他的眼睛,低低道:“圣人也说过,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赵光庭耐心听到这里,终于嗤然一笑道:“人家不领情呢。”说着竟不等宋君承起身,径地悠悠然弹衣入座,“宋先生,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方才先生想必听到了,赵某忝为执掌,却不是君子,说出来的话,没有收回去的道理。还要问什么,就请稍待一待,若是不忍闻其声,不妨由赵某陪先生出外盘桓片刻,再来履旨。您以为如何?”
       宋君承点点头,扶着膝站起了身,垫着袍子在空置的螺钿子瞻椅上端正坐下,淡淡笑道:“入国问俗,入门问讳,仆不欲使卫帅为难。”
       赵光庭朝他一笑,向下睨了睨。两旁的锦衣校尉惯会审时度势,方与大宪目光交接,已明悟内中深意,几个人在场下无声交流片刻,一番子放下麻兜,单拿绳索急束其腰,便去剥他的衣裤。褫衣行杖,太祖时本无此规,经武庙一朝逆阉煽风,遂成定制。番役们虽然投鼠忌器,不敢在宰相面前以麻械镣兜身地羞辱外朝文官,但盖因教这些衣冠楚楚的道学先生斯文扫地实在是其乐无穷,是以这祖制的执行无有半点放松,一人穿髋前托起他的腰身,一人除下带子、解脱玉绦钩,将夹袴素裤一气褪至膝头。高升平咬牙闭目,一张沾染风尘却不失清秀的南人面孔涨得通红,直觉阴湿地板紧紧贴合着裸露的肌肤,好似一只冰凉滑腻的手探入腹中,他起了满身轸栗,以至于杖子拍下来的时候,胃腕间尚在一阵阵痉挛欲呕。那讯杖是杨榆条削制,长五尺,曲如匕,执手处大如人小指,着肉处径可八九分,一击一带之下,仿佛剜去一片血肉一般,泼油沥火似的疼痛。掌刑的番役都练就了游刃有余的手段,旁侧校尉高声数到“十”,紫胀肤腠便浮出点点赤色,可再打十数杖,却仍未皮破流血,只一道道肿痕交错横陈在臀峰,执杖二人交换了目光,下一轮便依次打在腿侧腰间,麻木的下肢再度炸开一叠连一叠无休无止的切肤之痛,高升平终于忍抑不住,“呃”地一声闷呼出来,抠着袖袂的指甲竟在纠缠经纬中生生拗断了。指尖尖锐的痛楚清醒沉沦的神智,他挣扎着抬起眼,五步开外的座椅上,只有一双阴鸷眼睛冷笑望来,那端重俨然的君子并不在看他,他松了口气,为这最后尊严的保留而微生感激。
       宋君承耳听阖室棒杖捶楚之声,侧首望着足边的菡萏炉出神。耀州烧甆朴不朽,狮子座中莲叶绕,仰莲捧起的八瓣花口炉身四周,一重宽沿贴饰着五六只坐狮,在浓香活火的掩映下,青白釉色光泽莹莹,仿佛霞光照耀在朝露上,流转着的洁净光华。这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台陈放在紫檀独板围子拔步床上,玉一样清润坚致,他静静注视着它,寒焰麸烧似丹红璎珞,馥郁白香如栴檀宝鬘,倒覆于莲座之上。他想起经文里说,不修菩萨仪,而坐宝莲华?宋君承犹豫片刻,把立足处稍稍挪开。
       三十杖打完,赵光庭看了看场中昏厥的犯官,自腰及腿均层叠砌着磊磊的紫红淤伤,满意地点点头,挥掌冷道:“泼醒了他,你们都退下。”北镇抚贮冰不匮,即有一人提了瓿冰水当头浇下,高升平已无力挣动,只趴伏在地一阵阵战抖抽搐。待得下属鱼贯而出,赵光庭指着没有收走的木杖,笑道:“老先生,如此可能交差?”宋君承淡淡道:“卫帅既然用刑,怎不见东厂派员作口词拶打记录?”赵光庭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空本来,道:“阁老大驾莅临,皇上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宋君承淡笑道:“厂公苦心,宋某领教了。”
       高升平躺卧在地,于光怪陆离的模糊视界中,听着堂上两大员轻描淡写的对话,心底恻恻发冷。复听赵光庭道:“诸王陆续北来,皇上施了旨意,燕王殿下也快到了吧?”宋君承摇头道:“前敌吃紧,再召燕藩议亲,未免顾此失彼。”赵光庭笑道:“老先生,您真的相信虏廷叩关了吗?”宋君承转头看他,微微一笑道:“白纸黑字,露胆披诚,我为何不信?”赵光庭笑道:“当年刘汉联合契丹南犯,周朝得到的塘报,一样是白纸黑字,一样是露胆披肝。”宋君承仍淡淡望着他,微笑道:“皇上不是郑王,卫帅何出此言?”
       赵光庭面色一沉,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霁颜道:“皇爷英才大略,岂周末主可相比?只是燕藩有没有黄旗之志,朝廷里有没有王溥之伦,那便另当别论了。”他转而笑道,“审高氏的口词今日不具,鞫卓案的这里倒做了备份,宋先生要看看吗?”
       宋君承摇头道:“仆前被聂高邮所劾,按律须避嫌。”赵光庭笑道:“眼看着又是一桩无头公案,阁老便纵是看了,有什么打紧?”宋君承嘴角犹牵着一丝微笑,庄容肃坐道:“我为朝廷大臣,万事应有法度在,我不与赵卫帅为难,望卫帅亦莫与我为难。”赵光庭频频碰壁,不由得想起当年与他在内廷照面,他尚要柔顺作礼,短短四载光景,傍着从龙之功,竟尔青云直上至如斯地步,脸边阵青阵白,终于自藤甸儿上起来,一揖手扬长而去。因尚无敕令褫夺高升平的官身,盏茶的功夫,一个司内医师进来为他裹伤敷药,且顾虑着座中人身份尊贵,便又帮他穿起衣袍,令他跪于座下。医师退出后,高升平的面颊由红转白,足腿用力带动创伤,刀割针攒的痛楚冲入心间,他眼前发黑,却咬着唇齿不愿再度饧软趴下,一时敞大的廨舍只余下水流沥沥与他断续的喘气声。宋君承沏了壶茶,倒了一盏亲手递到他眼前,道:“委屈你了。”高升平低头去看那茶水,水色淡洁,雾似珠涌,笊篱样的金匙、银釦影青斗笠瓯盛在剔红填金小茶盘中,如梅心雪绽一般。他虚弱地笑了笑,将头颈歪向一边,低声喟叹:“熬天下之脂膏,斫生人之骨髓。”宋君承不以为怃,捩手放下盘托,温和说道:“不深乃权不重,从权乃慰,不从乃溃,世间之事,本没有纯善与至正可循。高兵宪,捕你并非皇上的旨意,而是我一人所为,我今日就可放你出京,回去之后,无论是要弹劾、要公道,银台不会淹你的疏,内阁也不会掣你的肘。”宋君承含笑倾侧起身,眸子清粹得如瑶如珉,“走吧,把你的所见、所闻、所遇、所想,都说给他听。”



锦衣卫打人没这么轻的,他们有顾忌,手下留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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