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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三十三章 袖手何妨闲处看

从这章开始剧情又要脱缰了233……
第三十三章 袖手何妨闲处看

       车行到了河南的时候,仪队便歇在开封府,斯时已入早冬,冻得青蓝如冰的纤云薄暮几隐形体,但天际遥挂着一弧弓月,皎皎细影,明明可掇。杨婧拆了嵌宝花头簪子,将梳妆的残水覆去,又从衬帛的金梁冠上拔下一支倒垂莲宝顶啄针,坐到奁台前慢慢掠着鬓,边侧望绮窗。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敛秦烟,收楚雾,熨江流,词中的句子,矫首便见真意。
       她身后的罗汉床坐了个摽梅年华的王府内婢,桃腮粉面,杏眼秀眉,头上起着银丝编的壳儿,侧插的竟是支金雕翼、玉镂鳞的鱼钗,料来是跟随这“婧姑娘”恩惠颇多的缘故。杨婧把鬓角梳齐,便将冠儿仔细卸下,只留玉篦玉钗与绿玉火焰珠花钿插戴在髻上,在箧囊里取了本书,道:“蕳儿,你先歇息吧。”蕳儿抻手扯了她裙衫,惊道:“若把姐姐放在宫里头,岂不成就个女状元……”又望了望缃帙上的绣字,却只是个画本子,便收回手来拈袖掩唇,嘻嘻笑道,“我道如何半夜用功,原来是要看小说!”杨婧笑道:“偏你多嘴。”自擎着一盏兰灯来到院中木香棚下,在石墩上坐了看起书来。
       蕳儿拣出几柄玉梳金钗,在阁中玩了一会妆奁戏,自感中冷无聊,复升了盆炭炉,正要脱袜宿下,门扉忽被轻轻敲响,开门一看,只见一个碧金袄子的玉砌孩儿俏生生站在槛外,不由低呼道:“世子爷?”赵枨把头探进绣闺,红着脸问:“姊姊在吗?”蕳儿忙行了拜礼,起身让开路,笑道:“她在锦棚儿下头玩月读书呢。”赵枨点点头,抬步迈槛而入,道:“我自去找她。”
       赵枨走近锦棚,棚架上藤蔓附木,比蔷薇更细腻繁芜的叶儿,一簇簇生得精小可爱,四月里会结出紫心白瓣的木香花,望之若荼蘼香雪。杨婧屈肘托腮,手持黄缃书卷,身着对襟潞紬紫夹袄,掩松绫销金碾翠裙子,小鬟镞花钿,插髻玉鸳鸯,细细黛眉下一对烟水眸微微上挑,掬起满目粲然明月,望着他轻笑道:“人生地不熟,哥儿怎不带傅姆?”赵枨已不是第一次惊叹于她的娇美,这壁厢上前勾住她臂上薄雾似的縠纱,牵动得金缠钏子叮叮响动,一面道:“姊姊,我同你说件事。”杨婧见他说得认真,不似迤逗的样子,便倒扣书卷收于膝间,微笑道:“世子请讲。”赵枨垂下眼来,低声说道:“阿婧姐,我方才路过花厅,听见父亲和伯伯说话了。”杨婧道:“伯伯?”赵枨道:“就是那个周王爷,我爹的堂兄,咱们住进开封,是他做东设宴的。”杨婧笑道:“我想起来了,大人间的事情,世子莫要掺和。”赵枨摇头道:“姊姊可知,皇上召父亲入京做什么?”杨婧奇道:“听说是先皇后的亲戚犯了法,请殿下去议亲的——还能有什么事儿?”
       赵枨回头看了看,阁中烛火明灭,乳燕飞华屋似的轻盈纱帘亦被展平放下,他把声音压低,清黑的眸子在烁烁地闪着光,慢慢道:“我听周王说:‘旨意名求诸藩,实则备具汤镬,王去京师,凶险非常。’父王说:‘陛下不及此。’周王又说:‘国中有来卿,王甘心鈇钺?’父王笑说:‘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入瓮哉?’”赵枨顿了顿,忽捧着她的手臂,抬头道,“姊姊,我……我可不可以劝爹爹不要去?”
       杨婧看着他泛出忧患恐惧的眸子,澄澄溶溶的水泽倒映着她髻上的珠光,好似打碎了金盆中的戋戋月影。她微一怔忡,旋即摸了摸他的后颈,温颜道:“世子莫怕,王爷这样说,自有他的道理。更何况,听徽邸郡王一说,世子不是一直想去看看紫禁城吗?”赵枨怔怔道:“紫禁城……没什么看头了。”杨婧只道他小孩子家厌故喜新,有心劝慰道:“不止是宫城,还有许多可看的,阿姊带你去玩。”赵枨仍痴痴愣愣地抱紧她的手臂,从滴珠錾玉的金爵纹缠钏向后望着,遥远处荡来依稀的,如琼月风露、空山流泉般琅然清圆的琴声。杨婧听了一阵,忽而拍拍他的背脊,轻笑道:“世子爷,还不快去前头看看?倪先生回来了!”
       入京已是月中,赵枨戴三采玉八乌纱弁,金簪硃缨,手持玉圭,着浅淡纱袍,以亲王世子礼随父亲朝觐天子。十月的京城冷意骤盛,灰蓝闪亮似吉窑曜眼的苍天下,是那层层叠叠华贵尊美的飞檐反宇、九间朝殿,他想起过去读汉赋,“崇崇圜丘,隆隐天兮”,满心敬畏和赞叹充盈得似要溢出来,仿佛数日前的那一夜的戒惧、犹疑,从未产生过。回到府邸,详事盥洗之后,杨婧捧来一盘簇新的青筼筜折枝锦袍,为赵枨仔细穿戴上了,打量着他赞道:“好看。”见他又羞又气,作势欲扯开襻带,忙拦住笑道,“檐下铁马大作不休,今日也已晚了,明天若是王爷肯放假,小殿下便跟阿姊去瞧瞧庙市可好?”赵枨蹬掉鞋子,三两下除去冠子,穿袜踏在地上,想了想笑道:“还有倪先生也要一起走,父王许了我的。”因烧了地龙,毡毯并不冰冷,杨婧便随了他,寻出一双常鞋来,在帐幔间悬垂的铜毬里添了块味甘美的君迁崖香,拢起那套繁琐皮弁,道:“世子一会向王爷问过安,就歇息罢。”赵枨“嗯”了一声,她走到门边,忽听他问:“我的箱子在哪?”杨婧笑道:“晓得世子宝贝那帖子,都在桌下放着呢。世子爷要练字,我让蕳儿过来研墨。”
       赵枨的眼眸一亮,提着袍脚小跑到案边开了金锁,又捧起一只翠玉蟾蜍砚滴弯腰装水,杨婧候了片刻后不见理睬,倒不愠怒,淡淡一笑走了出去。过了一会,蕳儿蹑足屏息靠近前来,却发现他已自行磨好了墨汁,水心中缕缕如青丝玄璧的汁液,微微散开沉烟般有形的香味,琼枝寸寸是玉,旃檀片片皆香,她悄悄看了一眼横放在玛瑙釉汝州青窑碟中阴干的墨块,歙烟墨体朴无浮光,从斜侧雕伸出一枝雪压腊梅。赵枨端坐身姿,他眼前展着一卷古帖拓本,蕳儿仔细往蜀笺上看了片刻,只觉那笔划槌凿美观,旁的并无灼见,俟赵枨一句写完,顿步审视的时候,出声问道:“世子,您这是写的什么呀?”赵枨在砚沿舔了舔笔,抬头道:“二谢云:‘秋末必来。’……”他略停了停,不知想起了什么,侧头时眼中映进了噼噼啪啪的霏霏玉管烛光,他笑道,“计日迟望,万羸,不知必俱不?”

       高升平带着一身杖伤归还边关,却到底没有贸然上疏,反倒是五日后燕王向上递本,直言责让辅臣“无端招徕,又无端遣回”的滑稽无聊之处,复请彻查卓氏御器一案,以“辨辜枉,正视听”。国中虽对詈辅臣语不置可否,却不忘反复劝慰,并由皇帝御笔亲书旌忠褒义铸为银记,授予王邸。至十月,随着新历和前朝法令逐一恢复颁行,十三省州县大为震动,天下亲藩也陆续汇聚京师,圣母太后亲自出面置办家宴,于皇城中会飨诸位亲疏少长,直折腾到亭午夜分,赵容拖着疲惫的身子照榻上一仰,一个妙龄都人小心上前,贴沿坐着为他杬额,他闭目休憩半晌,懒懒叫道:“来人,搬文书来。”
       韩顺踏着纷纷霰末领着两名火者折腰入阁,黄案上的龙锦匣子描龙戗金,细细的盘金线恰结成二龙戏珠的样式,他膝行至小榻前,单手摸上正面的图案,将碧玉龙珠旋开,把拟过票的公文一件件摆在赵容手头,又觅来支锋齐劲健的朱砂笔,奉于双掌间。赵容看疏的间隙里抻手取笔,却忽而停在空中,他蹙眉望向那根白如冰凌堆雪般的玉管,管芯毫尖上鲜洁的丹砂,宛若雪地里泼了一颗明亮血滴一样,豔丽凄绝得教人觳觫。他盯看须臾,胃中泛起一阵阵波涛汹涌的恶心,席间旨酒丰肴将要倒哕出来似的,令他猛地推开韩顺,几滴朱墨便淋漓洒在紫檀案黄缭绫上,被灯台照得森森流光。韩顺见状大骇,顺势跪落在地叩头谢罪道:“奴侪该死,污了龙案!”赵容一愣,随即微微笑道:“不干你的事,起来吧。”又道,“笔须轻便,过重则踬,把这支换掉,拿一支筠笔来。”
       虽然朝事繁芜不减,好在他亲力施为,经年累月已成了习惯,终是赶在二更前打完了朱批。甜食房送了些鲫鱼脍、五生盘之类权当点心吃,赵容先拣了几样菜品吩咐分送给在京亲王,这才举箸饮食。正舀了勺酥果膏,添了菉豆粉、白糯米粉的浓羹兀自胶缠滴落,就见一豆青贴里的内侍纳头下拜,在阁外禀道:“皇爷,老娘娘派人传话来了。”赵容点点头,放下跗宝银匙,道:“让他进来说话。”
       话音落下,一个眼熟的中涓揭帘子入内,正是中宫身边的得宠太监崔暨,赵容笑着摆手道:“免了。”崔暨一叩首后便遵命站定,笑道:“皇爷万岁,老娘娘亲手蒸了几甑奶皮、酥糕,差奴侪带来奉与皇爷尝鲜。”赵容道:“多劳了,你回去同母亲说,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朕这几日走不开,过些日子就携着王世子,一同入宫拜谒。”崔暨笑道:“皇爷孝爱之深,可昭日月。”赵容笑道:“爱日罢了,把东西放下,你起去吧。”崔暨走后,先前值守的都人便将锦盒掀开,归了一盏冰皮雪骨的奶窝儿淋在鲍螺酥糕上,又拿一只翡翠盘子装着,端到皇帝肘边。赵容侧头看她,入目是一张婉丽不失俊爽的容颜,髻子上篸了一枚须翅扫垂掠风撩草的草里金,他把着小匙拨了拨盏中莹白凉食,问道:“你是北方人?姓什么?”似是未料到皇帝会不吝开金口,那都人一呆,叠着葵花裙子在桌边跪下,道:“回皇爷的话,奴婢姓戴,是西安白水人。”赵容“哦”了一声,随即道:“朕听说你和柳氏处得极好,上个月还和她去过东华门,是不是这样?”戴氏颈汗濡透了浆布义领,不敢隐瞒,俯首嗫嚅道:“是……是,万岁爷圣明烛照。”赵容笑道:“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宫里头有规矩在,回去后自行找你们嬷嬷领罚吧。”戴氏不妨他如此高抬贵手轻轻放过,忙叩首谢恩,赵容又道,“你抬头看看,那日拣回的是这些东西么?”边说着,边从屉斗中取出一只精织细绣的花型丝囊,幽芳隐隐,如烹煎半熟的香珠,戴氏小心翼翼双手接来,解开系带一看,那垫着一层珍珠粉末的粉红花丝,确是当日树下所拣。戴氏心念微动,恭敬垂颈道:“回皇爷,正是。”
       赵容仔细审度着她,笑叹:“你结的好姊妹。”他忽低下身,龙眸烁烁如金石,对她耳语道,“从今日起,你就到东暖阁中长值,朕会教人传命,让你与她同住,明白了吗?”戴氏惶恐下拜,口中只知道:“奴婢万死不敢有负皇爷重托。”赵容笑着扶了她一把,伸手抚了抚她髻上颤巍巍闪动不休的草虫样儿闹蛾,沉吟片刻,将案子上一棵宝珠珊瑚拿来递去,低低一笑:“这物事虽值二三十金,却是春日才戴的,朕这里没什么东西好送给你,回头把珠子拆了,请人做支簪子罢。”
       翌日昧爽夙兴,端正衣冠,下旨令内外皇亲会议。皇帝自己则并不出席,只特旨请辈分最大之齐王与最贵之周王会毕面君相告结果,早朝之后,便至文华殿听日讲。讲读罢已是近午,飘了一昼夜的繁霙依砌而上,将殿外的龙楼凤阁妆点出一片如雪如玉的冷亮光泽。轿辂轧雪而行,车身平稳,赵容便靠在古香槅扇前,闭目回想着庙堂上的官场文章,有谏议诸王起居行止的,有抨击新政的,有弹敌劾友的,也有直言皇后尸骨未寒不应治罪其家人的,总总而生,林林而群,真假莫辨,一颗颗忠君爱民的赤胆芹心溢于言表。行至途中,他想起今年逐渐改进刑决口数之类弊端的考计制度,及预备明年正旦正式宣布丈量田土与恢复条鞭、严查耗羡等等条令,对比如今已然泥陷蔓缠一般的局势,想必日后非但不会清省,反倒只会变本加厉,他一腔热血壮志不由得微微发冷。通政司呈云南长令上疏说,请朝廷变江左漕白之法,以解民倒悬,可他真的没有精力也无暇分身,他不知道,现在连他的元妃都殡天了,到了明年、后年、再后年,他还有谁可以失去。
       赵容睁开眼,吩咐道:“停车。”
       他眼前依然是重重叠嶂无边无际的朱墙碧瓦,笔直的御道干净得无片灰芥尘。车旁的仪仗不知他要做什么,见他下车,只仓皇跪倒了一片,韩顺趋上前来,小心问道:“万岁爷?”赵容道:“随我走走。”他抬头看了眼前方的琼楼玉宇,碎玉屑一样匀停铺地的银霰完整如白璧,又淡道,“传令下去,让他们照原路走,不要踏坏了这片雪。”
       齐王、周王联袂觐见的时候,赵容午睡方起,正重新结着网巾,忽有内侍来报,便随意着了一身赭黄团龙通袖袍前去接见。听罢了会议内容,唯有楚王曰可杀,其余诸王尽判了个不大不小的罪名,最重也只是免杖流刑。赵容传了三盏参汤暖身,始笑道:“阿翁,您怎么看?”齐王是七十从心所欲的人,听得皇帝征询,微微笑捻长髯道:“楚王虽然修醮敬神,戾气未免过重了些。”周王此次与楚同道来京,闻言不免一笑道:“老叔叔差矣,楚藩也是语出实情嘛,十恶本就是不入八议之列的。”赵容循声看去,周邸坐落开封,与北直隶相接,不似青州那般山水迢迢且人老迈迈,这位俊眉朗目的周王他却是熟悉,生来喜好歌舞音乐,教坊司东西二院、南京十四楼的妓子,在前朝就曾赐予他许多,先帝除却喜爱堂弟赵见瞻,最得青眼的便是他。思及至此,赵容一哂不置可否,反而岔开话道:“我前于内库觅得一乐府琴谱,古人云歌诗、云宫调,我不甚浸淫,周王叔既来之,此物总算有了着落。”周王起身笑道:“臣谢恩。”又抬头问道,“不知是哪一题乐府?”赵容淡笑道:“是《长歌行》。”周王含笑颔首道:“西山一何高,仙道洪濛不可识。臣这几日度出弹法,定邀皇上与诸王临鉴。”
       语毕赵容仍请再议,回到宫中,他动手拆开为雪水浸湿的网冠,让戴氏持着一柄漆画金摺丝刡子刷鬓,用玉甫簪定后如往常一般踞案批文。移时,有心腹太监捧了沓打事件从门外趋来,赵容揭起顶上一张看了看,道:“那道士也跟来了?”内臣点头道:“是随王驾进京的。”赵容把纸页往案上用力一掼:“置之天堂不知物欢其福,真是好大的胆子。”他沉默须臾,淡淡抬眸道,“先看住他,无论他做什么,不要打草。”内臣叩头领命而去,赵容垂眼望着白皮楮上端恭的文字,干枯的墨痕在凉月下焕焕生光,他看了片刻,蓦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


*前文赵枨年岁未定因而多有舛误,按嫡长十岁授金宝册王世子,据此定枨始束发(历徵四年)。
小赵还年轻,诸事旁午嘛,免不了有些犹豫反复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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