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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三十一章 王孙何许音尘绝

第三十一章 王孙何许音尘绝

       正所谓“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自谕旨传来,楚世子赵枨便释尽浑身解数,说动得携他同行北上,随后又耗费数日收拾行装、告别友伴。正值离藩前夜,他蹲在阁中遴选字帖,不期然而然,那萍踪浪影般行止无定的楚王忽焉而至。
       赵枨从一地淋漓书画间抬起头颅,仰望着那位名义上的父亲。他虽与先帝是同辈亲朋,老楚王晚年弄璋,今年其实也只不过不惑之龄,他身着深青墨缘掐金丝鹤氅,惟腰间束一匝素带以为服丧,乌黑髻顶结的一只莲花玉冠雕镂剔透,通体莹洁熠彩,益发衬得他容颜冷峭,肤光盛雪。赵枨心中满有些怕他,觉得不似生父那般温文可亲,见他缓步行来,老老实实地端正行礼,唤道:“父王。”楚王垂眸看了看摊在红氍毹上的一本本帖子,道:“都收拾好了么?”赵枨忙笑道:“都带齐了!”楚王微一点头,莲冠下定发的白鹤簪便闪起一道高高在上的冰凉玉光,他俯身拾起一张名家法帖,念诵的声音轻匀淡泞,却似水银泄地、玉珠落盘那样清冷:“穷山僻陋,日苦阴雨,异俗愁抱,想其同之,然锦城繁华,当有可乐,又恐非使者事云尔。”他侧目看他,微微笑道,“薛氏的字,你已临过了吗?”
       赵枨看着那帖子,是薛道祖的《危涂帖》,笔墨圆逸端秀,遒丽藏锋,骨气自在其中,而无一丝枯槎寒柯之病。他呆呆看了一阵,低声道:“父王放心,枨儿想去北京看一看,只是看一看就好,断断不给父王添烦。”话音方落,就觉一柄清凉贴于颈后,是楚王从袖底探出手来,缓缓抚摸着他束发下青涩的发茬。赵枨跪地垂首,像所有的德行孝子那样,将力所能及的恭谦与敬爱,毫无保留地展示于尊长眼前。楚王笑道:“无事了,你起来吧。‘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介时我请倪先生带你四处走走,既然之京,总要见得辇毂崔嵬。”赵枨大喜过望,竟爬起身来合身扑上,一把揽住面前那飘摇如仙裾的湛青氅袖,欢叫道:“君子一言,爹爹不许反悔!”楚王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重复道:“无事了,接着拣帖子罢。”
       赵枨从他手中接过字帖,忍了又忍,待得那白玉莲花匿入阴影中,方把心一横,追上前小心翼翼问:“父王,朴哥哥也能去么?”楚王从容轻健的脚步略略一顿,旋即反道:“你愿望他去?”赵枨心感惴惴,不及答复,楚王已淡笑摇头,“去不成了。皇上体谅见瞻行走不便,大哥儿又缠绵病榻,聚京议亲的诏书,本没有下给徽邸。”赵枨闷闷应了声“哦”,玉雪秀净的一张面庞霎时垮了下来,直至楚王走出暖阁,腕子上渐感沉重酸痛,这才发觉,那幅精装丽裱的前人古迹还持握手中。他低头看了一眼,了无意趣地返阁堆在箧上,水着脸儿往金炉里倒掉一整毬零陵香,自管玩弹棊去了。
       第二日天不亮,一个少女端着衣裤唤他起床。赵枨睡眼惺忪,翠呆呆地单看着那人颊靥辉耀生光的银箔花子,还有她贴翠销金的罨画长裙,昏昏沉沉只想到“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流辉下月路,坠影入河源”这样的吉光片羽,便懒懒地翻了个身,朝象牀内侧、那扇金绿山水屏风挨蹭过去,嘴中不忘嘟哝道:“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好姊姊别闹我,天还没亮呢!”少女见惯了他的娇憨模样,当下只一阵掩口葫芦,一面收捡散得四处都是的真迹拓本,一面笑道:“这些宝贝世子爷平日最爱惜,如今怎的弃掷逦迤?”移步转到帐外,故作惊讶道,“呀,这本苏东坡的梅花帖都沾到烟灰了!”赵枨索性拿起绣被兜头罩下,冷不妨鼻中陡然冲进一股既辛且苦的浓郁气息,从上到下呛得他半分睡意也无,不由得怒从心起恶向胆生,一掀被直挺挺坐起来愤然道:“你作死!”明丽少女朝他盈盈一笑,手中一头连着金链、三事儿山水人物金连筒的毛镊子尚未放下,那枚帘帐上悬挂的折枝牡丹金毬,已飘飘袅袅吐出软白烟雾来。她俯身拾起落地香炉,荡了荡炉膛,微笑道:“燕草都被郎君倒光了,奴婢身上正携着枚白胶香,勉强拿来一用。”
       赵枨没了法子,只得悻悻下榻,展开两臂任她服侍更衣,取了口水来喝,突然道:“姊姊是京畿人罢?你快说说,都城有什么好玩的?”少女伸手抻长了他中衣的下摆,边耐心跟他说起十刹海、城隍庙、玉泉山、红螺崄等等名物景致。赵枨擦过面,问道:“姊姊说的燕台,便是昭王千金延士的黄金台吗?”少女笑道:“对,就是它。”她侧首仰望曙色刺破天空,影连香雾、光媚庆云的景象,好似一幅浅淡的帛画般映入她微带温柔笑意的眼睛,她曼声吟道:“高台百尺倚都城,斜日苍茫弄晚晴。千里山川回望迥,万家楼阁入空明。黄金尚想招贤意,白发难胜慨古情。看尽翩翩归鸟没,古原秋草暮云平。”念罢,复一笑道,“世子,京师有名的金台夕照,如今只剩岿然一土阜了。”
       赵枨看着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秋水一样,流转出万道霞光来。他听她说到这里,心里头莫名有些悲酸,若问昭王无处所,黄金台上草连天,新亭里的人说举目有山河之异,原来时间的逝去真的这样无情,不但青春可以作古,连不死不生的丘墟,也会随着逝者如斯夫而为后世遗忘。他抬手把松江巾子甩上巾栉架,“嗤”地一声笑道:“果然是‘燕台高百尺,燕灭台亦平。一种是亡国,犹得礼贤名。’”
       等到他穿戴整齐,出阁用早馔的时候,少女唤入两个力壮的家仆,将世子爷清点出的物品一一搬上车去。她眼看一只雪松木箧子运过身边,出声拦截道:“慢待。”家仆果然放下箱箧,疑问:“婧姑娘,怎么了?”那杨婧亦属侍婢一流,却熟读诗书,颇通四艺,兼能唱得几支好北曲,从冀州流落江南,自打入了王府,虽时日尚短,便已甚得王妃喜欢,直如亲生闺女般疼惜爱护,又早早指给了赵枨作贴身丫鬟,一应衣着饰品都不拘身份,自然便高他们一头,府上大小仆役皆对她客气有加。杨婧拾裙碎步走上前来,那对明星荧荧的眼眸,髣髴纳了一座水木湛清华的园林一样,她微微蹲下,素净皙白的五指于铜锁下抚了抚,这才放心地站起身,笑道:“金蟾啮锁烧香入——这只箱子里装着小郎君的心上肉,出不得一丝差错,大哥可千万小心。”那家仆忙赔笑道:“多谢姑娘提醒,咱们世子爷是要做本朝的锺王颜柳的,小人知道分寸。”杨婧满意一颔首,将一只装香的小锦囊重新藏入袖中,又整了整襟前七事,托着填漆盘径自离去。
       楚王仍在内堂,赵枨上前拜了晨省,便挥了挥手让他退下,随即召一配剑将军说话。自文皇帝靖难之变后,藩王不得拥兵,然永序末年湖广夷民作乱,王府几遭侵陵,官府镇压不力,楚王无奈之下,遂托徽邸联袂陈情,朝廷从权特许他恢复护卫建制,以图守御自保。那将军面貌俊朗,于庭中擐甲跪地,恭敬叩首,口称“殿下千岁”。楚王放下刚刚拔亮的青瓷香熏,透过轻如寒云的薄白烟雾,温和笑道:“闳嗣多礼了,上来坐罢。”韦世纶再拜起身,国朝右文轻武,按说即是在同级文臣前也低人一等,况乎面对宗藩,更无坐理,只是他素与楚王亲善,此时并不客套,自在那黄梨木圈椅上坐下。楚王又笑道:“荆南夷人未芟,孤离藩之国,王府妻眷,尚要倚赖闳嗣照看。”韦世纶听得斯言,起身道:“臣分内之事,必竭尽全能,殿下安往无忧。”
       楚王笑着招招手,道:“卿近前。”
       韦世纶躬身上前,杲日渐渐东升,堂中的光线一分分明亮,淡薄如紫雾的阳光投映在襈缘的青氅、背后的画院山水上,一缕缕侧勒勾磔的工笔墨色,金织片羽一样整洁轻盈,在斜阳下闪起点点微茫。他望了望亲王的面容,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那双寒潭冻云般清冷的眸子嵌在白玉盘似的额楼下,温和亲切的笑意未达眼底即戛然而止,现世神明不过如此。韦世纶看了一眼,便垂下首来,既敬慕又带一丝无可掩抑的惶恐,看着微垂的视线外伸出一只手来,轻握了握他的肩头,听见那如玉琢成的神明微微笑着,低声向他说:“孤此日亲蹈京师,必不能免于患,凡居境域,上至帝王,下及兆民,荣显兴衰,富寿康宁,吉凶成败,祸福灾虞,皆属三元定分。孤虽陷酆都,自有脱身之法,闳嗣无需顾虑,一旦有闻,即可便宜行事。”
       韦世纶自后堂返回,一路行来,俱是江南园林的中和景致。他方随僮仆绕过青绿池子,池面残芰摆荡,潜鳞游泳,一时听着那清圆水露坠入荷心、红掌黄鳍拨开波涛的声音,缀连着剑锷拍上钩铒的珶珶声,好似倾倒玉山时的千峰翠色。美好者不能久长,他在寂寞安谧里踽踽前行了片刻,忽见眼前的飞梁亭里坐了个俏秀可怜如一掬满月般的束发孩童,腰间一抹与脑后一根均为浅淡白色,这是普天臣民对贞懿皇后的悼念,孩童虽同样践行着古礼与形势,却显然不明白这两条麻白带子上承载着多少哀思和怀念。韦世纶停下脚步,眼看着孩子蹦蹦跳跳来到他身前,后头还跟着上了岁数的阿保,手里托着玉带玉佩气喘吁吁地喊:“世子爷,您小心点儿——”赵枨懒得理睬,一双闪闪发光的乌琉璃瞳人直往他面上看,不等他行礼,已扑上来笑叫道:“韦叔叔!”又问,“阿叔和我们一起走吗?”韦世纶受他猝然一撞而无丝毫摇晃,低头便去看那一对近在咫尺的眼眸,清澈剔透得几乎透明的样子,被乌金天光映耀出一片如荼光芒。他有一瞬间心生不忍,随即摇头道:“臣会留守在藩国,等候世子归来。”赵枨慢慢放开他,整了整衣衫,郁然忿忿自语道:“朴哥哥不能去,你也不能去,却带我一人做什么?难道还教我学陈子昂独登幽州台,再唱一段‘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高升平奉旨来京,才过城门便被贸然闯入的锦衣卫褫冠收监,宫人呈报至皇帝案头,皇帝却一反家法,径将那张事件拿起,令韩顺亲自携了,送进内阁值房中。
       按旧制,办事大学士应同处一室,就是文渊阁西面之中堂,两侧有中书舍人与文书。但刘文正公专得宠任,某次太监下旨,往还覆命时顺口说了句黄扉狭迮,明昌帝当即力排众议,令匠造于中堂之后凿壁扩府,竟专门截出一间,辟为首辅值庐,迨永序年间,谢偃独相十年,君臣相得始终,纷纷物议尽冰消冻解,复至今上委国政于内阁,内阁归事权于揆宰,当初因放纵相权而产生的寒心销志,便再无起浪风波。
       宫中规矩森严,韩顺并非德高劳苦的司礼监诸公,加之承七离去未久,不敢僭用凳杌抬板之类代步,一路走近了,便支使一个有头脸的心腹进去通报,自己就在小坊下歇脚等待。他弯腰慢慢揉着腿,被风吹得有些中冷无赖,就抬头看向天际。铺展在他眼中的天空莹白恍如玉石,淡淡设色下是金妆玉裹广殿深巷的紫禁城,偶尔几只飞鸿掠过,依稀数声鹤唳秋山,就是这无瑕无疵的造化山水外,最相得益彰的赞叹。曹子健说暮秋幽兰、昆仑芝英,那风中徐徐送来的,有宫苑里无数奇芳异臭的气息,一股股浓香冻得清脆凛冽,仿佛一朵朵琉璃结成的莲花,顺着浮光跃金的冥河徜徉游去。一片灰云移上中天的时候,宋君承阁中的舍人提袍小跑而来,接了打事件又向他道了谢,皆因避讳,并不多言,韩顺摆摆手,问过首辅安善后,便径自离开。
       傅知衡将薄薄的纸片儿揣进袖里,一改来时急促,不慌不忙地行走浸润在冰凉商风中,半途遇上同侪,也只当寻常看待。他踱入首辅值房,宋君承正将票过签的题本放下,见他进来,停笔微微一笑道:“取来了?”傅知衡点点头,近前三步,悄悄将纸片夹在最上面的一本本子里,转了个头递去,眼角的余光还不住睃着大开的门外。宋君承打开本子,傅知衡轻移了盏明灯遮住,乳黄的光晕便如院中新购的一圃金菊,庭菊飘黄玉露浓,冷莎隈砌隐鸣蛩,枝细花柔的光芒绵绵缠在他展平纸张的双手上,傅知衡垂头望去,那双手修皙细腻,是握过笔、持过刀剑、拥过璇玑的,他的骨节因屈起而微显崚嶒,于温软柔媚中透出无限坚定和刚强。
       宋君承静静看完文字,将之阖上后拨过一只火盆,凑入金箔般鳞鳞生光的龙凤棋格纹纱罩内引燃,轻轻掷入盆中。腾起的浓烟与焦墨味燎得傅知衡一颤回神,惊道:“阁老烧不得!”就要徒手抢救。宋君承伸手拦下,温笑道:“不妨,稻粱之谋耳,皇上已经不会看了。”傅知衡知道这是锦衣卫直白乾清宫的机要物事,听得如此轻描淡写的结论,心底更是惊涛鳄浪般一阵甚一阵惊骇,只是堂堂首辅安之若素,他区区七品焉容置喙?傅知衡只好将郁在胸中不吐不快的块垒随着一口吐气缓缓咽下,他眼睁睁看着它渐渐朽化为一盆寒灰,再看看案后那人静温如岳峙渊渟的从容微笑,精感石没羽,岂云惮险艰,他在忧惧不解的同时,也产生出微微的敬畏——他竟得见本朝的熊渠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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