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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七十二章 空里蓬征自不知

第七十二章 空里蓬征自不知

       傍晚暑气犹浓,永宁宫里四面打起满饰团花丁字芙蓉幛子,长长的鸳鸯绣带从瑞草沥水两端滚落下来,透过冰盆上方如云的白雾,轻轻飘垂在铺着青绿凉簟的胡榻上,像天边洒出的万道雕霞,一根根紧结的簟篾,好似削细的碧玉编成,流光筛帘一拂,那闪动的珠玉光辉,便如一泓春水在竹面下潺潺淌过。榻椅对面,一架莺帘后还有唱女戏的在唱南曲,晴檐下风铃震响玉丁东的锵锵铮铮声,却让时而凝滞的夏风掀得一片断续沸乱,把按拍搅得闹糟糟令人生厌。甄氏侧身唤来身后的宫女,她纤细的腰肢好像一握柔柔春柳,含笑吩咐:“檐间铁难听,你去移一叉软障来。”
       赵容斜倚一面描金榻围,枕在紫檀点翠山水座屏前,闻声回脸笑道:“遮什么。南风不竞,楚必无功,你在书上没有读过么?叫她开着,我听得高兴。”
       甄氏笑应道:“妾遵命。”颔了颔首,横波样的明眸朝香几一瞥,那宫娥便转身走过去,揭开炉盖,往掐丝珐琅角端香薰的炉腹添了几味瑞脑,方把起纨扇,仍在他们榻侧徐徐打扇。兽嘴喷香,冷烟明灭,赵容在这芙蓉锦绣隔出来的一方沉沉香氛里,耳边是风铃檐响,婉转歌喉,看见白玉烟缕盘结于顶,似一片缠峰不散的练霭鳞云,丝丝弄碧的云雾一般闪出点点幽茫。他微闭着眼睛,低声笑诵:“以清净耳过人中耳闻二种声,若天若人若近若远,随以所念即得现前……如实而知,如是有欲心,如实而知,如是离欲心离欲想……”甄氏捧过一盏湘波绿,用手心试了试温度,揭开盖子递与皇帝,一面温声说:“妾不知皇上读《佛阿毗昙经》。”赵容笑道:“小乘之经启发性灵,人能修善进德,求度生死。我若不在这个位置,宁可学至此,参禅悟道,不要做灭度众生的大菩萨、清净佛,那样太累了。”甄氏道:“释门有真法菩萨,皇上南面治天下,亦是东方圣人。”赵容摆了下手:“卿莫抬举我,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我不是全知。”又往帘庑下指了指,笑道,“譬如你这唱南腔的家班,按腔落板,就很风流婉转,和宫中常设大戏全不相同,我只觉好听,细听两句词,也算得上纤丽,却想不起有这一出。她们那里在唱什么,偏劳卿指教一二。”甄氏螓首轻轻一转,她金冠上满插的金石珠玉叮咚一碰,一根玉树鬓花垂在她娇好的红春桃腮旁,其上嵌鏨的五片翠叶便迎风摇颤,一点荧荧玉光在她颊边闪烁,映衬着美人开颐的笑颜。甄氏微微一笑,答道:“妾家班现唱的剧目,叫做《九曲明珠》。”赵容点了点头,一面扭头张着屏风外伺候的御前牌子,笑道:“你把名字记下,回去找本子给朕瞧。”
       甄氏道:“皇上既喜欢南音,妾向皇上讨一道旨,便命人采选女孩子,配上妾这里的教习,腾一间僻静院落,好生教演出来。皇上想听时,传去也便宜。”赵容淡道:“难为卿,替我操心。”甄氏拾起真珠珊瑚洒缀的百褶裙摆,在他面前徐徐福身:“妾分内应当之事,谢皇上隆恩俞允。”赵容笑道:“也不必新选,就在你宫里挑几个宫女,你自行干办罢了。设或闹起声色来,又要贻给人家材料,写几千几万的字到我眼前哭哭啼啼。”甄氏抬起头,出水芙蓉般的南脸上含着一抹柔顺静婉的微笑,轻轻说:“‘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亡国之音哀以思,我皇上德象天地,却是要泽被万世的。”
       赵容爱惜地抚了抚她乌亮绿鬓,扶正了那一根斜坠的衔玉鬓钗,笑道:“多谢你。”转眼看向幛外苍苍如玉的一线天际,正鸿雁在云、暮山凝碧的时候,皇帝怅然望着天穹上一道淡淡的雁影,又复一叹,“常怀稻粱惠,岂惮江山永……为我更南飞,因书至梅岭。这样的好山河。”
 
       宋君承在漏下时分奉谕陛见,黑夜中灯火通明的西暖阁,仿佛宝月下一座切云通天的金鳌山,琳琅如焰,辉映楼台。他徐行于满地似水彩光中,肩头鹤袍随步履起动,如一片翻卷起伏的绯云,从汉玉阑干上牵挂的露水洇在袍角上,又带着那薄云徐徐下沉。
       暖阁外本有上夜的内侍,远远望见他,一早儿赶去报信。他来到阁下时那人恰领命出来,转头客气道:“宋先生这就请吧,万岁爷等着呢。”引他登阶入阁,在一道槅门外停住。宋君承整襟理袖,端端正正叩头行礼,里边便道:“皇爷请先生上来讲话。”话音刚落,那座十二扇浮雕梅兰寿石镶玻璃隔扇中央,帘架上垂的一勾黄缎帘子让两个宫人叉起,宋君承朗声谢恩,走了进去,进得煌煌明堂,他并不抬头张望,只垂首前行几步,往地上拜倒。
       斜刺里伸过一只手来,坚定而紧实地握牢了他,耳边灌下一声低笑,屈尊纡贵的人间至尊弯着腰,将他五年来亲之信之的股肱柱石缓缓搀起。赵容向他笑道:“宋卿和我生分了许多,爱人不亲,行有不得,是我的过错。”宋君承方才朝上看了一眼,赵容身上穿着起花蝠桃寿字直裰,绣片底子是春山不可画的浅淡青色,那威仪渐露的俊朗天颜,妆扮在春烟淡荡的青绿中,竟叫他恍惚记起眼前这业已成人自立的皇帝,正当少幼的样子。他心中微有怔然,从容道:“程颢云,‘须是忠方可以行恕。’祖宗立朝三百年,岂有无道之天子,惟有不能全忠之臣下。”赵容笑问道:“卿说哪一个?”宋君承淡淡笑道:“绳尺不移,在皇上手眼之间。”赵容颔首道:“原来是这样。”
       赵容一低身,款款落落地牵起他袖下的一只手,拿着那段筋骨纤韧的文人手腕轻轻一握,抬头笑道:“若非卿今日提醒朕,朕都快忘记了,原来衡斷夺予的大柄,还在朕的手中。”
       他引着他在软帘下坐下,自己随意靠着对面的剔红宝座。座前一对碧玉香筒中慢慢喷吐的烟气凝结在楼殿筒盖上,好似用玉缕银丝编成的两座雪山,冏冏连青昊,荧荧逼翠峦,宝座内满雕云龙的木胎表里,屏障上玉石染牙凸嵌的荷花水蓼,在雪样峰峦后,像数不尽的星子一样,泛着斑斓的石宝辉光。赵容迷着两只眼睛,高高眺着那正襟危坐的首辅,无论皇帝振发了什么样的金玉声,他的恭谨和得体、从容和沉静,都不会改变,梳爬得一丝不苟的衣冠玉带,静静地穿戴在他的身躯上,那一丝一缕的柔软经线、一爿一块的洁白玉石,承载着整个朝廷的重量跟威势,在渺渺烽烟后闪耀,在九天九地间,无声地与孤jia寡ren对抗。
       赵容命人沏来盖碗茶,扬手叫庞杂宫人都退下:“我听人说松萝苦薄,比不得宣城茶茶品细嫩,色澄秋水。我先头并不信,因宫里多貢阳羡、岕片的缘故,上江的茶很少见,幸喜前日四叔舅兄到京,传进宫见了一面,洗了一壶敬亭绿雪*,我方知‘馥馥如花乳,湛湛如云液’,说的就是那里的敬亭茶,比过去吃的都要好。卿家世居江南,定然知道的了。”宋君承摇头笑道:“臣父不喜宣茶,故此臣家中不常备,父虽寿满天年,臣与弟兄皆成习贯,再改不过来。”赵容道:“尊君的禀气,真正是古风君子。不要说茶叶,想必卿府中歙砚宣纸,竟是一概没有了。”他脸上带着揶揄笑意,话却说得很尖酸刻薄,宋君承听了只是笑笑,并不争辨。
       赵容手抚着翠蓝间海棠红的钧窑盏子,见宋君承神情澹泊,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自己也觉得无趣,又道:“劳卿夜来,为着我有一件事情,思想很久了,想听听你的意见。卿也不要拘谨,不肯同我说心里话。”宋君承道:“臣自当摅肝沥胆。”赵容隔着云遮雾障,细细端详过去,忽笑了一下:“那就好。”他坐正身子,道,“你们在外朝都说,蚁寇崩溃,如断楚之两臂,逆藩草草叛我,已经不成气候了,只叫我奠枕,等着捷音报来。我并不怕王佐没有破贼的本事,我想的是渠首成擒,我拿他、拿他一家怎么办?”宋君承淡淡道:“祖宗法度,万世不刊。谋反乃十恶之首,不用八议之律,国家自有成宪在,皇上忧从何来?”赵容看定他的双眼,突然道:“我今日不以君臣礼待卿,卿无以君臣礼视我——楚王妃是谢先生的亲妹妹,按祖宗成法办,不知要牵连多少人。”宋君承闭了闭眼,叹了口气,从椅上站起,缓缓跪倒在地,一面微仰头望着光辉夺目的峨峨宝座内,那个一身春罗御袍的少年人,他尊贵的面容障着香霭远烟,网巾边子上的玉孔在浓浓云雾后忽闪。宋君承问:“皇上疑臣么?”
       赵容怔了怔:“卿想哪里去了。”
       宋君承用两臂支起上身,问道:“然则皇上忧从何来?”他深如湖水的双眼,只有无波无澜的平静。
       赵容鬓颜发白,两只手紧紧绞住袖口,籍以掩饰自己的狼狈失态。铜胆心中飘出厚重富丽的滚滚烟云,如大火山,烟出无量,以手往捉,身乃至梵天,佛陀把日月大神力捉在手里,那游涉往来自在的神足通,他在经书上看到了许多回,书上说以至诚法,得至涅槃界,说恒念至诚,于中而净其心,可他的真心诚意,佛祖没有看到,天神也没有看到,上天只硁硁地感应着他的失德,却对他真诚的顶礼视若不见。皇帝走下来,从冥冥氛雾中径直穿过,带起一阵烟尘,走到他身边,提着衣服蹲下,直视他的双眼:“先生,我没有不放心的。”
       隐绣龙纹的两爿衣襟侵染的御香,散发着龙涎、冰麝和梅花片脑调出的冷冽甘腥之气,好似一柄青锋,寒光湛湛地抵到面前,从教策策轻寒透,暗香归去沾襟袖,那浓灼凛冽的苦辛,像融化的金箔一样,一迭连浇铸在身上。宋君承目光只与皇帝轻轻一碰,便垂目遮了过去,他弓下背脊,深深俯首:“天恩高旷,臣感激涕零。”赵容挽住他道:“莫跪,快起来。”笑了笑,先他半步站起身来,举手微扶额头,目光在灯彩焕然的横披心上一扫,又道,“这早晚了,卿回去歇一歇罢,我实在是累了。”宋君承道:“皇上当明哲保躬,俾圣躬千龄而永固,国家万古而长春。”赵容笑道:“卿也不要担心我。”
       宋君承陛辞后,约莫到了二更天的功夫,赵容绷了半日的心慢慢落下,就觉浑身痠惫,叫人备汤泡了一回,到内室换过极薄的缂丝夏单,一根金簪髸鬆绾起潮湿长发,跣足趺坐在凉榻上,靠着面皎月澄江素玉枕屏,一时无事可干,乏懒得不想从柔软锦绣中脱身,便随手从镶金躺柜上拣了卷书看。囫囵翻掠几页,眼中不知看进了几个字,被发梢间水滴湿了一圈的中衣紧腾腾黏在背脊上,他忍耐已久,如措身炉膛一般烦躁益剧,抛下书环顾四周,望着一处下命:“盛一碗酪来。”那里立着先头给他挽发的宫女,闻言忙道:“皇爷,这个时节不好食冰,奴婢给皇爷掌扇罢。”赵容道:“扇风扇得怪头疼,罗皂什么,快去。”那宫女因四周无半个救场之人,只得唯唯应诺,行礼退下,急忙托人向本宫总管报信,孰料折返时尚不见韩顺的踪影,也只得奓胆儿提着提匣上去,从内里托出一只琥珀色琉璃盏子,奉到沉默的帝王手边。
       这一盏雪腴霜腻的滴羊酪,亮盈盈地凝在一层薄薄酥皮下,在灯彩照射里,像美人头上宫罗剪的雪柳玉梅,像翩翩鬓影中闪动的飞燕横钗、珠簪银髻,高寒夜雨冻一色,虚净晓云流五光,晶莹酥皮滚满了樱桃汁肉和蜜做的浇头,就在皑皑雪岫上,颤巍巍地侧映出一线猩红夺目的光芒。赵容用金箸挑破奶皮,把鲜红浇汁引进去,舀着吃了两口,一勺雕酥入口即融,他一背的燥热终算压了下去,腹胃里冰冰凉凉,口中也真如嚼雪一般,非但蜜果的清香甜腻尝不出,且似夹脸泼下一盆冰水,平地里响起一声雷鸣,叫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伸手摸了摸坚冰样的盏壁,点点头,笑向榻前伺候的那宫人吩咐:“如今他们做这个,越见功力了。今天天热,宋卿还在阁中当值,你让膳房再取一份送去,他脾胃虚弱,只可用甑蒸温了的,不要忘了。”宫女刚走,他又转而执起书卷,边看边吃了大半盏,就着水盂漱了漱口,抬头看见韩顺蹑步进来,轻描淡写地问,“永宁那里唱的,是这一本戏吗?”韩顺到跟前磕了头,答道:“奴侪问过掌班,不会错,就是这本《九曲明珠》。”赵容望着书套微微笑叹:“我不知有何得罪之处,使卿卿但思‘风花暝不归’。”韩顺道:“必是那帮奴婢妨害主人,妄奏伤心怨乱之音达于御前,真正是其心可诛!奴侪求皇爷一道谕,这便把她等打发了去,功德兼隆,娘娘定能理会皇爷苦心。”
       赵容冥然坐卧,左手按着榻旁一座半人高的紫檀边嵌画玻璃围屏,静静发了回呆意,片时把书掷进他怀里,道:“拿走。”韩顺愣了一下,忙怀书匍匐:“万岁爷明示——”赵容冷笑道:“你的话骗不到我,她是不是二缶钟惑的人,我心中明白。罢了,她自己喜欢,我禁阻她,倒丛怨于她,只不要闹到老娘娘那里去,她爱听什么、做什么、想什么,我都随她。休道江南几个酸秀才,拈的两句鸳鸯怨曲,她今日在我面前,念着《后庭花》,她就是扮起靓妆,投袂按曲,难道因为这几十个字,就能亡了江山社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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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亭绿雪实为施润章首创(似乎此前只有敬亭茶一名)。诗源施氏《叔父寄敬亭茶封题曰手制》一章,诗成据我推测约在他湖西道任上,引用有穿越之嫌,特注。
《九曲明珠》作者陈六如,籍贯已不可考,所以小赵说的江南秀才云云,均系胡诌。据祁先生《远山堂剧品》说,剧的梗源是“吴文滋得一妓,为其负心,中道弃捐”,于是陈氏为“舒其郁愤之气”,据此做了一篇“煞风景”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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