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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七十一章 无限风光见古辞

给小商老师的姓费改成奚,为了不串名……
第七十一章 无限风光见古辞

       天边微微泛白,凉阁里使女照旧算着时刻上来把商继良叫醒。往日有母亲管束,磨得他于早起这一桩人间业孽再无什么怨言,偏此日却闷声不吭着不肯动弹,蘑菇到光摇朱户、霞满仰尘的光景,晓得是容不得他再睡,心中这样想,上身用力一抬,一股莫大倦意忽然汹涌上头,片刻倒了回去,软绵绵胡赖在床里起不来。一屋人顾着主母被别家内眷接去应酬,还没有回来,不敢拉拽他,他既不愿就冠裳,又心虚得困不过去,辗转间身子下的冰簟都似点了火炕一般烫,平白冒生出满背滑腻的汗,实在窝不住,这才磨磨蹭蹭,瞌着眼皮下地,勉强伸臂让人擦过汗,伏侍穿衣。
       好容易扎扮停当,时辰是已经误定了的,商继良索性坐下来,就着甜丝丝的一盏小米粥儿,吃了个桃花烧卖,几块鹅油白糖蒸饺饵,接过漱口茶,看裙衫精洁的侍婢养娘们汲汲忙忙又一丝不乱地打点笔砚书本,把时鲜红菱、鸡头果子,井水湃的雪瓜、枇杷细细地攒了一只食盒,眼睛晶亮亮的,两颗嵌在白玉盘里的水精珠子一样,一眨不眨地像在想着什么心事。他的伴当缃书抱着文具匣,另一个仆人拿提盒,送他去上学。
       等见砌在湖傍边的隔野堂,堂右一爿三间书室改的学房矗在眼前,商继良大清早那倦惰慵散的模样早收敛了,站在门檐口整齐袍套,进到里面恭恭敬敬跪倒,朝座位上碰头行礼。有小半刻不闻动静,他毕竟是小子秉气,兼着自知做错了事情,中心不安,便不时偷眼觑望。壁上几扇不了窗,万字锦地透雕的窗棂眼儿,让阳光晒得通透如玉,光辉四洒;四下里充耳不绝的声光,一派淙淙流水、脉脉薰风,禽鸟交鸣、湖天柳色,竟似夺天圣手拘来一处钟灵世界,纳入一方高山大野中的瓯脱地,山墙外的风雨,吹不破这里的宁静。商继良爬在地下,反而把外边的声音听得很清楚,百无聊赖间侧耳分辩起风动草木之声,细听何处是玉兰桃花,何处是古槐碧柳,何处是柔嫩花枝垂落在半顷湖光上,搅动波心的刷刷响声。不知捱过多久,他先生开口道:“起来。”商继良闻言,忙不迭一骨碌爬起,小心翼翼地挪近几步,一面嗫嚅:“先生,恽儿知错了。”一面仰着白生生一张小脸,拿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眸可怜见地巴望。
       奚秉清三旬上的年纪,虽只一个举人,待人温润,那一般端正的人品,一种道学渊源,却是从骨子里锤炼出来,信受奉行的,商继良这个素少过庭的二世,委实有些羡慕、也有些怕他。奚秉清静看他片刻,面子上不作色,缓缓从那张质素无饰的文椅上起身,转头在紫檀雕锦结蝠磬葫芦纹顶竖柜里捧下一段石楠木做的界方来,托在掌中。商继良见状,赛如头上打了一个闷雷,惊得浑身一颤,脚下却好似生了根,要扭头跑都不敢,只得拉起先生宽大的石青直身袍袖不肯放,小声求饶道:“先生……”奚秉清坐下来,淡淡道:“伸手。”
       商继良真正怕了,犹豫良久,终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从前因有家母约束,性子固然顽劣,尚不曾明目张胆地冒犯,再想不到,只为耽误这些须时辰,先生就要打他。他那个伴当站在后头干看着,心焦得了不得,瞄着那段漆黑的尺子举起来,轻轻地在商继良手心停了停,那五根手指就是一抖,情急间抢上来,脱口阻道:“哥儿不能打!”商继良忙叫:“阿书!”缃书直直瞪视着这个一身布袍的清癯文人,拦在他身前大声道:“奚先生,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你干什么,京城地界,平白无故地你要打相爷家的公子么!”
       商继良听着耳边炸雷般隆隆滚过的话,又惊又惧地呆张着眼,一时开不开口。奚秉清顿住手,望着他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初时对你说的意思,你不记得了么?”
       商继良喉嗓未开,仍不失少儿的清脆柔弱,微微颤抖地扭过头,声音都怕得变了调:“阿书,到外边去。”
       奚秉清坐视那少年伴当愤愤然走出去,方垂头把他握住,袖子落下、露出的手臂白皙干净,一丝伤痕茧印都无,这是一只不事事、不握笔,养尊处优惯了的手。奚秉清平静地看了看,仿佛见不到这少年郎面对未知的捶楚,眼底里本能承满的恐惧和乞怜一样,扬起戒尺“呼”的一声,重重地挥落。
       商继良瞪大了眼睛,半天聚起来的勇力就被这一下子拍散,直同往掌心浇了一铫滚烫热油,再往油上打火似的,一瞬间的麻木过后,薄生生的血肉下陡然荡开的、针砭火灼的痛楚狠狠扎进脑海。他恍惚竟觉半只手掌都像被尺头砸断了,他并非从未挨过打,但那只是慈母对弱子的操棰和怜爱,都不是这样酷烈汹涌,路昧平生的疼痛让他撑不住把胸膛里憋的一口气叫喊出来,身子下意识一缩,小臂上那一只提笔写文章的手却忽然变得坚韧有力,牢牢把他握着,尺面像要撕去一块皮腠一样猛地抬离,再毫不留情地如雨击下。商继良哽了一哽,一大泡眼泪顿时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奚秉清拿着那段戒饬,打足了他二十下才罢手,他一只掌心摆在眼前,一层光洁皮肤上纵横叠着一道道板僵的红印,直牵到肿起的虎口,点点紫痧粟子样的浮在僵痕上,被那幼嫩光白的指腕一衬,峥嵘得教人不忍多看。他痛叫抽噎虽已止歇,眼泪花子却源源不断地跌下来,整个人像刚从湖里捞出来一样,挣得脸颊上又是泪又是汗,咬着唇口哭个不住。他这副柔懦样子,奚秉清看在眼里,到底软下了心肠,宽了宽声道:“恽哥儿,你坐吧。”自己站起来,到几上端过一早备下的水盆、伤药给他裹住手。商继良奓着五根露在纱布外的手指头,掌心的肌肤敷了药,只一跳一跳的刺痛,已不似片刻前那般要命的难捱了;他得便偷偷觑望自己的先生,发觉那张清雅的面容上,蔽日乌云似乎冰散了,不再是淡淡的、不理睬他号呼告饶的铁心木肠,眼底也溢出几分熟悉的温柔怜色。商继良胸次里那颗小人心又渐渐地玲珑活络起来,捧着手苦厌厌地试探:“先生累了罢?恽儿不敢了。”奚秉清一怔,低头见他那一个拐弯抹角的可怜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忽尔庭中生风,吹弯杨柳,万千垂柳宛如一片被风嘘云吹的扰扰绿雾一样拂帘入室,那斑驳柳影点点洒在竹栊下,就像春花渲染的满帘翠雨,斜漏在这不经世事的天真王孙身上。奚秉清心中微觉出一丝带着惋惜的怅惘,他轻叹一声,道:“先生不打你了。”把条雪白的汗巾浸过,弯腰擦了擦这张湿漉漉的脸庞。
       小孩子忘性大,商继良哭过一顿,反而比平日老实了许多,认认真真呆坐听了奚秉清半日经书,就把早间的委屈一股脑儿抛了干净,待到歇课,胆子大起来,竟其十分高兴地让缃书拿食果盒子,自己跳下弹花椅袱,用右手端茶给他,一面笑嘻嘻地说:“先生今天也别回去了,先生家里又远,前些时候在这住着,不是很便当么?”奚秉清接过茶盅,温声道:“之前为着住近一些,你课业可以交代,你父亲是当朝宰臣,我如今既好了,日后还要下场,须避嫌难。”商继良很有些不服气,忿忿不平地道:“这都没有的事!先头会不上,是评卷的有眼如盲,若题中黄甲,就是开了方便之门吗?先生教了恽儿这半年,这个嫌疑第一个避不掉,我看那些人怎么说!”又蓦地一震,惊惶追问,“可后年会中了,先生不要就辞了馆罢?”奚秉清摇头道:“真到那时,先生也教不了你了。”商继良胸头发急,脸上涨得通红,抓着他袖子乱嚷道:“我不要别人教!我爹又要请个凶煞煞的东家丘,有先生文章做得好、书念得通,有先生好看么?”奚秉清没奈何地笑了起来:“胡说。”商继良想了一回,茫然道:“不是东家丘,难道是东家子吗?”
       奚秉清微微一笑,看着膝前孩童稚气未折的眉脸,虽然也有慵慢不羁,也有怪诞离经,他眼中焕发的清明神彩,与上轩飞光、飘风素影何其相似。奚秉清不再纠正他错口中可哂的典故,伸手抚了抚他头顶圆圆的总角,微笑道:“恽儿,今天没有课了,我再教你念首诗,‘拾芥虽堪喜,看花且莫留。’你把它记住,将来站在那个位置上,掇青拾紫,考取功名的时候,也总不要忘了这两句话。”
       奚秉清自相府出来,引一瘦骑缓行市中,扰攘行人,陌头晴丝,从他细布衣袍的一角潺潺流过。他上京以后,下落的地方,起初就在四川会馆,因聘币甚裕,便托人另找了一处小院,他每日辞离馆地,可以清净读书,省却多少与人过从的枝节。驰及巷口,却见门首小厮收拾着马具,回过脸来禀道:“是翰林院黄相公,过了早晌就投帖欲见。”奚秉清眉头一蹙,递过手中一柄柳条编的缰绳,又淡淡笑开:“他有何样事,单枪匹马找到我家里来了。”小厮自然看懂了主人的不怿,并不敢说别的,只赔笑解释道:“小的也劝黄相公,爷上馆去了,一时半会不得脱身,他却说了句甚么‘主人者趋迎而笑,知其必为吾也’,又说爷不在家,是不知他奉访,爷和他两个的交情,原不要这些品德文章,他会看重一点虚礼么?小的听黄相公说得极板眼,恐怕爷回来怪罪小的怠慢朋友,故此妄做主张,已把相公迎进厅上了。”奚秉清道:“你先向他说,我有失奉迓,多有得罪。”小厮道:“黄相公岂能罪大爷呢!”一面笑,一面牵马往后院去了。
       奚秉清在暗间换了身半新的夹纱蓝衫,合上一顶方巾,站在檐下停了停,转身从屉内找出一根小小的直头布袋袖着,赴中堂迎见。庶吉士黄沅正坐在宾坐那副草龙圈椅里,端着本书在看,闻声起身,那书子便倒扣在案上,但听他笑道:“一盼之荣,郑璞逾于周宝,汉章,弟可算等着你了!见你这一面,真真不易呀。”奚秉清拱手一笑:“岂敢,弟身不由主,不期累静观兄久候,惭愧、惭愧。”黄沅笑道:“你我乡谊,交情固厚,还说这些做甚?兄台那里忙刼,弟是晓得的。”
       两人执手比坐,待奉到新茶,他又揶揄道:“怎么样?是麟子凤雏,还是个混世魔王?”奚秉清笑着道:“无非顽跳些,宰相膝下的子息,也没有什么超世拔俗的。”黄沅道:“话亦不能绝对。去春我几个同年,在老座师宝邸上联牡丹诗,就见到了老师的长孙,诗传到他父亲面前,剩尾腔一韵押不住,他那才几岁大的小孩子,忽张口对出一句极工巧的警语,霎时满座皆惊。家学渊源,是从翰林袭传下来的,旁的名家子到底比不上。”
       奚秉清微微点头:“兄还是说了。”黄沅眸光一振,那一副亲切神态凝肃下来,笑道:“其实没有甚么,我兄何必拒人千里。潜江公倾慕汉章兄人品才气,屡屡托弟传拜,存着一个彼此订下文字交、讲论学问思辨的意思。况兄留京不返,不是为了参预下科么?行卷、温卷于热官,唐已有之,又非见不得人!弟与兄至交契友,能胡说害你声名吗?”奚秉清道:“兄一番好意到我,弟心中领会。但你我都是读书人,黄兄已食君禄,弟也愧教一些圣贤之理,古人云‘偷合取容,以至圽身’,弟不敏,不敢做卑谄足恭的事。”
       黄沅澈声道:“汉章兄,你太迂了,弟把兄当知己,兄既然看弟不起,弟便不讳向兄说明白。到了这里是谁的世界,兄还讲什么天理道德,要讲只好向那小学生讲去!可圣人原叫我辈学人兼济天下,你连声音都发不出这道门,你还做得到吗!”他把一席贰话赤裸裸剥开摊在台盘上,说得铿锵磅礴,掷地有声,他才二十来岁,比此间主人年轻许多,他俊朗鲜活的面孔上,渐渐地透出一丝冷笑,“弟晓得兄如何想我。我当初是拜过几个尊长朋友,只不要怕丢面,青天底下那有嫌钱多,那有不爱财的。不要讲京里几科清明在躬的都爷、外边瘴乡僻壤的廉能堂翁,就是这些三台四岳,兄想他们手上都干干净净吗?所以八表肃清,四海遗化,魏明帝那是千年前写的诗,兄再往千年后看一看,你就晓得,没有那个时候!你便去拉一拉烟,扯一扯纤儿,托人家替你留个心眼,你的事情就好讲了。白白地欬气怨艾,天上神仙会单呵护着谁么?”
       奚秉清静朝他片刻,垂目看向那一盏蒙顶石花,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汤面拂起的潋潋碧波,似渺漫空翠、千尺柔条,映在澄亮如明镜台的炎湖上。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凝视着洁白乳沫浮出、汇聚、破裂,氤氲水汽蒸腾、闪烁、飘散,像是穿过这一层薄薄雾露,看到了他面前的友朋和他自己的红尘客梦,一眼望见了家乡的秀水明山。他忽然问:“永序十四年,书院山长迎浙西二先生递主讲席,是年春适逢祭期,远近学人无不踽踽从行,四方同志之会纷纷而起,陈礼仪、悬钟磬、歌诗侑食、讲会终月,我们那个时候,就在那里,岚光深院里,帘卷乱峰青*,蜀中的风光,与京城不同。静观,你还记得吗?”
       黄沅一怔,奚秉清闭上眼,轻轻叹道:“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不要想他,自己就散了,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然而圣贤道统之传、圣经之旨,从不因人世迁异而改。我的心眼无障,你同我说这些,都没有用,那就不要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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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贈江油尉》:“嵐光深院裏,傍砌水泠泠。野燕巢官舍。溪雲入古廳。日斜孤吏過,簾捲亂峰青。五色神仙尉,焚香讀道經。”很喜欢这首的意思,胡乱拼一拼借来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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