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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三章 青衣梦破满林烟

第三章 青衣梦破满林烟

        常参过后,圣明天子以难以截留的迅速步入幄坝;在他们唱喏起身,恭行拜礼之后,皇舆已经行驶在了笔直御道之中,远远看去,就似洁白玉带中央,一篷红髹画舫渐行渐远。
        历徵四年会试的主同考官、廷试的读卷官业已选出,由东阁大学士朱希琅担任总裁。正因如此,同考礼部左侍卓恩铭才一脱班,便为一亲善同寮追上。金波澜澜,楣栋甍甍,卓恩铭正视着桥外云梁,还有云梁外一层晶莹剔透的雾岚寒气,薄蓝之质一如水青瓷胎。他极目远眺,观玩欣赏,只用一双冻得麻木的耳朵听那官宦打开话匣道:“侍郎大人方一高升,就主持起这三年大比的头等盛事,可真是应当庆羡呐。”卓恩铭笑道:“只怕不是本官夙拥庆羡,而是大行人看中其中的倍羡了吧?”鸿胪寺卿阮泰来正色道:“春司此话从何说起?下官诚心为君寿耳。”卓恩铭扬手制止道:“卓某明白,然孔臧兄须知,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啊。”
        阮泰来依旧泰然自若,不以言下的讥讽为意,复行十数步,忽近身道:“下官昨得一前宋旧物,卓兄乃行家里手,今日衙事一毕,不知能否赏面光临,随意弹射一番?”
        卓恩铭似笑非笑:“你不怕人说你贿赂考官?”
        阮泰来笑道:“知道明公爱惜名声。纵然我是蝇营之人,卓明器岂是羶逐之辈?况谗搆之衅必生于长舌,青天之下,法宫之前,惟有鞠躬君子,未见长舌妇人也。”
        遂又并肩唱和数句,至出掖门、到停轿处仍未走开。此二人既是同年,又是同乡,在历徵三年以前同升同降,关系自然极好,唯独去年重阳节时,卓氏蒙恩连升两级,由太常寺迁礼侍,至此稳压了鸿胪卿一头。虽然正当风口,其身后的诸多朝臣,大抵都见怪不怪。卓恩铭也不过虚晃一枪推脱一番,阮泰来再请,便应承下来,又与他约定了时辰,这才相互道别,各自登轿,回本部衙门尽忠职守。
        礼部堂官在阁办事,公座上空无一人,卓恩铭徐徐在自己的直房中坐下,方批答了几则大考相关的揭文,初沉入諠己遗形的境界,就闻域外嘈杂嚣阗,不由愕然搁笔,抬声道:“六部公堂,谁在喧嚣?”书吏方要出庐询问,就见司务厅司务奔上前来,行礼道:“启禀侍郎大人,外边有一京户闯衙,声称欲面见大人,状告……”卓恩铭皱眉道:“胡闹。告状该去找通政司,找刑部,找都察院,来我南省作甚?”那司务抬起墨绿袍袖揩了揩颊边推搡溅上的尘土,小心翼翼道:“大人容禀,值守们听他是告举子作弊情节的,纷纷不敢拦了。”卓恩铭面色不变,听罢不过随意一点头,转而道:“此事每年不出一两例,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虽然如此,尔等也须按章程行动,带他去登记在案,随后验明就是了。事事都等本官去办,人人都待本官去见,朝廷还养你们一班衙属作什么?”
        司务生受这一通训斥,胸脑中愈发惴惴,呿颐结舌半日,才结结巴巴道:“回大人,此人情状与往年略有不同……他、他说什么贿官购卷,还……”
        “你放肆!”卓恩铭勃然变色,猛地击案站起,震怒道,“皇上亲自揭晓试官名目,方过去两个时辰,谁有通天的本领,眼下就已胠笈了试题?从何处窃得?从何人手中窃得?再敢胡言乱语,慢说本官不能饶你,上有神目如电,中有国法昭昭,也容不得一干下吏顽民在这堂皇殿堂前白口诽谤!”那司务区区一个从九品卑职,以前连正官的面都未尝见过,哪里想到这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中年显贵,发怒起来这般怕人?此时被上宪厉声呵责,直将臂腿抖作筛糠,亏得书吏从旁低声提示:“还不快去让值守把那人撵走?”一颗心重新活泛起来,连忙向案头顿首告退。
        卓恩铭长立半晌,瞠着那领绿袍服消失在门后,沉默良久,却不再看顾桌上的呈文,自反剪双手踱至窗台前。心腹书吏抛下笔杆,站近来关怀道:“大人,适才那狂徒的疯话,您何必放在心中?”卓恩铭挽袖推开扇格,那金白的朗朗青光,便无须敌过过厚裱窗纸的阻截,畅通地翩落在台前衣上,印出一方毫无秽迹的人间天地。耳畔传来阵阵扑棱声,仰颈寻声,原来是一双惊落巢穴的紫鸽,向檐桷下挂设的罘罳迎头撞去。卓恩铭叹道:“如此罘罟,果真连尘芥也不放过。”书吏疑惑道:“大人说什么?”卓恩铭望着那在护雀网上挣扎不歇的卑微生灵,直待它力竭坠地,方回头笑道:“非知之艰,行之惟艰。还有数份名籍未检校完全,董大人,你仍杵在这里做什么?”

        至官衙散班时分,府院渐趋清冷,唯有前庭的树植在晚照赤晖中亭亭拔立,仿佛以业火烧上了通红的纱裳。在飘邈虚幻的裙衫旁,三五属官相聚在一起搓手跺脚,一时不愿归家,妄图挽留这墨墨长夜前最后一抹余温。
        蚁萃螽集,穷极无聊,一人一面护着胡夹,一面聊起发生的时事。董书吏自庐门中出,一入院,就听风中传语道:“今日上晌之事甚为鬼祟,你等可见那疯汉了吗?科头垢面,疯癫识倒,直如魇症一般。”一人则道:“我听他们讲起了,听说是来告状的。”另一人冷笑一声,道:“太阳底下什么事都有,单就乞丐来礼部民告官这一目,只怕百千年来也未出过第二例!”先头那人笑道:“也亏得老堂翁宅心仁厚,只劝走罢了,本来据他擅闯部衙,咆哮公堂,是可以移送五城治罪的。”最初说话的肇事者却说:“我看也不尽然。你们只见左侍郎宽仁之处,不知当初在太常寺中……”他启了匣便中途打止,另二人纷纷追问道:“李兄这是怎么说的?”那李氏属官摇头一笑,满面高深莫测:“不可说。”
        董书吏站在风檐下,不禁拧起眉峰,经行过木旁三人时重重一咳,转目笑道:“下官出屋便听廊外交詈聚唾,还道是豸绣来突袭探查了,原来三位大人尚未回寓啊。”
        李属官等人心知他是左侍的入幕宾,这时十分客气地相互行礼,敷衍道:“这就走,这就走。”又望了眼灯火错落的值房朱窗,既敬且忧道,“春司肩担部务,宵旰忧勤,可也得注意身体。”董书吏微笑颔首道:“三位殷殷关怀之意,下官自当代为转达。”几人来往官腔少焉,各自作鸟兽散去。
        卓恩铭直等到余晖落尽,月徂东山,方掣袖而起,俯执茶瓯微润喉嗓,又与宿值的下寮交代一声,方出了长安街。及至阮府门前,早有家院迎候,遂跟从入府。眼前园圉之景,又添几分奢丽。灯彩烜赫,亭林娉婷,桂栋兰橑,浮烟凌波,而美婢媛童,比比皆是。卓恩铭心下冷笑,辗转牵引,终于被那苍头领进一室之中。主人未归,室内一面尺寸画屏前,点烧着一支河阳红蜡烛灯。卓恩铭籍熹微光明,背负双手,悠然漫步,在两厢的金石字画间闲闲观赏。正心案座后的绯槅里,更是幢盆钊剑,柴汝官哥,一应俱有。卓恩铭在槅前止步,那是静立在雨点釉莲中的剔花梅盏,厚重坚致的铁胎壁上,那些形同鹧鸪斑的曜变天目,随远近光映而变动着朱红、墨蓝与青翠的三重色彩,金银油滴如雪坠,如玉碎,如星罗棋布,如河汉流转。
        “竟是吉州真品。”卓恩铭赞叹道,“乌泥窑得之不易,孔臧兄,卓某当称你一声手眼通天呐。”
        “卓兄谬赞了,泰来愧不敢当。”
        阮泰来轻掩门扉,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他弯腰整顿屉笼,拿一铫滚水化开银针,注入蓝盏内,捧起一杯含笑奉上:“曜变珍贵,却是独立一只。这兔毫虽次一等,幸而是对盏,可以待客。”俟卓恩铭双手接过,又揽袖道,“卓兄请。”
        卓恩铭同他在罏前相对而坐,垂目矫手近唇,却停在半空,嘬起嘴轻轻吹去了酽白的烟雾。只见白雾之下、碧水之中,丝带般的纹路银光闪烁,在缕缕丝绦间,散开着薄如雪片的蝉羽釉纹。卓恩铭略笑了笑,于一片素波银涛间缓缓品啜,须臾放下盏来,道:“孔臧如此大手面,究竟是要杜告密,还是要安人心?毫不相干的事情,非得拿到作回凡人的时候再来说吗?”
        此话不隽永,不婉转,突如其来,毁尽气氛,他却似逆料等待了许久,一壁慢慢拨着悬针,笑答道:“荣中堂明日便辞边之京了,皇上却又下谕宽松他时日,究竟是想完成移镇,还是根本不愿让他回京搅局?两镇帅画沙聚米,不受朝廷羁縻,怎能说略无关联?换而言之,固然戎政与南省仪台不相干,难道与你我也不相干吗?”眼见卓恩铭眉峰紧蹙,闭唇不语,忽而执盏轻笑一声,又道,“卓兄尚不知这其中的联系,譬如说,某边臣的长公子,恰好就在南省近日金勒描摹的画图之中——”
        卓恩铭微微改颜,但因室内灯火低迷,幽暗罩面料也看不清楚,便不动声色地往下问:“果真如此,那又如何?”
        阮泰来笑道:“殿下托人捎过话来,此番请你不要保留,务必协佐。”边说着,边自袖管里取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番经纸,扬手递去,卓恩铭接来移至灯下恭览。那香笺纸上,琰琰灯下,照见楷书二字:留白。无头尾,无跋印,润烂端庄的赵頫体,一望如见其人。
        卓恩铭两颊陡然煞白。
        阮泰来从容收回番经,揭开灯罩,置于焰心仔细焚化,这才回望向他来不及粉饰的黯目惨容,微微冷笑道:“卓兄不必作此辕下驹、三日新妇的蹇怯姿态。”卓恩铭怔默良久,叹道:“一旦彰败,二十年功名顷刻化为尘土,你我都难逃一死。”
        “剑首一吷,我人微言轻,卓兄多担待。”阮泰来笑道,“可死生之间,不是还有许多机缘可能吗?”

        今日事毕后,皇帝心血来潮,微服检视国子学宫,又同几家会馆里的无聊士人切磋一番,月上柳梢头,方才意兴阑珊地摆驾回銮。宫门侍长受他拖累,下锁便比寻常足足迁延了一个时辰。
        御驾径停在咸安宫前,赵容叫住通报的婢女,下辇负手自入。皇后病体难支,镇日吃不下东西,晚间勉强用了一盏碧粳粥,须臾就随汤药哕尽。阁内白柰香与药汁的苦涩交杂缠绵,混合成一种非甘非腥的古怪霉味。赵容恍如未闻,摇手屏退侍女,至榻旁锦杌撩袍坐下,见玉色绡纱帐内,头枕吹花赤宝钿瓷枕的美人靥浮丹晕,睫羽垂落,虽不甚安稳,却是难得熟睡,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便抽出一卷《左传》摊在案上,捧着一盅翠水复习窗课。方看过二页,帐中人却已圆梦破尽,悠悠转醒,窸窸窣窣响起些许推被移枕声。赵容迟疑片刻,覆掌于她探出珠被的皓腕上,温声道:“小君不必起,我看一阵就走。”皇后偎在满目软红迭金中,一面垂眸看向掌腕表面与他相接的数寸血肉,一条臂膊、一副业身都寖生了温存的暖意。她抽出腕来,大约喉口难受得紧,只微笑着摇了摇头,展手去牵架上襦衫。赵容了然颔首,亲自取下了她端庄繁复的金装递去,随即背过身,听任她艰难地坐正身躯,低头结束衣带。因是内室之中,夫妻独处之时,国母虽然讲求威仪,其实也不过穿着莲青折枝马面裙,发定钗冠二宝饰。赵容听到挽帘时璎珞相撞的声音,遂回头扶她起身,在窗边坐下,拂开冷掉的二和药,斟了杯白水热汤去:“卿身子不谐,还当多休息。”
        皇后呷啜一口,觉喉间舒畅了许多,方轻柔道:“多谢皇上体恤。妾恶疾缠身,能蒙皇上不弃,委屈探望,妾鹤立企伫之心,今得释解矣。”
        赵容闻言,不禁微生酸愧。他垂下眼睫,迅速掩藏了这一丝不合时宜的歉愧之情,矫首笑道:“不可妄言,卿向来清谨,怎么忽然说这等糊涂话?寒热之疾,本非大症,抬出恶疾之类的字眼,只恐天公作怪,反教二竖子听了去。”皇后摇摇头,问道:“皇上有何事需要证求?”赵容微微一笑:“卿神目如炬,可谓闺阁中一女诸葛耳。”他扬了扬手中书本,道:“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这是襄公的人道;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这是舜的王道。国无固人、国无固法,自三代以至今,历朝皆然,列圣无不明此真理。——小君,我的直道在这里。此志未移,此心不改。”赵容慢慢抬起手,抚在心间,透过滑薄的文士儒衫,感知着血肉跳跃的鲜活与温度。
        皇后叹息一声:“陛下早已将心许给了天下人。”
        赵容笑而不答,随即放下手,转目溜向窗外的天缘,澄明纯粹的青黑色,好似建窑烧制的坚实铁胎。而飘出窗去的云锦,则如一抹婀娜的朱红流云,星子鹧鸪似的釉布在瓷盂壁间。他感叹道:“多好的江山。”皇后笑答道:“这是皇上的江山。”赵容凝视着明瓦上映出的自己,还有自己身旁修洁的青莲身影,五官有多模糊,那莹莹的青红色光华便有多清楚。赵容想,这真是三十六宫中,最知己的人。他如是静坐冥想,终于扬唇畅然道:“国家还有万万感激士,一旦借题开端,得无功业成就乎!”
        青衣知己安静仰视着忽发豪言的少年帝子。他那斥满憧憬和渴望的瞳眸,就好似用力掷落的玻璃盏,白玉上漫地滚跳的残骸丘墟,于一片赤彤彤的天边霞蔚中波澜闪烁。翠色欲流,血光灿烂,美得不可方物,宛在南柯太守的梦中一般。



下次把人名字号官职地望对照表放出来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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