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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二章 花香解脱已经年

老毛病犯了。唉,这都第二篇长篇古耽文了,又用力过猛把皇帝搞成精神病一样。
第二章 花香解脱已经年

        近月地气反复,四时不正不常,赵容见过礼部官员,也不知是给气的还是着了风,满面沉郁地坐上轿辂,住辂时就双目闭阖,整个人昏昏然歪倒在玉屏边。听得星垣外内臣低低的吩咐声,也懒得起身,随意扶正金带,散漫道:“天日正好,你们各自去忙,叫韩顺出来伺候便是。”几个仪官近侍听清了他的突发奇想,哪里肯依,忙劝说道:“万岁爷,风尚料峭呢,您还是回宫……”赵容竟不纠缠,胡乱点了点头,闷声道:“那好罢。”一干侍卫讵料他今日这般好说话,大喜之下不禁忘形,直到看着赵容推开装有沉香色描金香草板的亭门,撑上车棂雁翅,从辂亭中摇晃而出,这才记起摆放踏梯,一面伸手去扶。皇帝倚着戗金宝相花柱,稳了稳身子,淡淡看着伸出手的近侍,亲启纶音道:“滚开。”那近侍一怔,忙叩下头去。
        赵容稳稳下辂,反剪起双手,昂然步入乾宫。
        他未下朝就被商师古的下寮们缠住,取士开科近千年,其实早有一套完整又完满的蹈行制度,但这乃是三年一度的国家大事,述职的过场一定要走完,赵容于此间提不得异议,只好在那张龙床上又多坐了半个时辰。此时日已偏正,淡金的囫囵一丸,温暖可爱,犹如白缣底子上点染出的一瓣金黄碎花,辐散出圆圆的光晕。或许佛经中的瞻波伽就似这般。赵容更衣后来到书房,从司礼监汇总来的疏牍都已齐聚,他却不忙办公,站在装潢肃穆的空旷殿厅中偏头想了想,提步走近画案。从殿外飘来的金青碎花,也如它捉摸不定的无形形体一般,游荡在红木表面一个个不易觉察的旋口。赵容从钿匣中取出一帘龙涎笺,赭线修直,洒金细腻,出盒即有浓烈扑鼻的甘酸异香,他略略犹豫,摘书中片羽,执笔写下如是字句:

        卿清恙安否?百年之间,长共相保,愿言之怀,良不可任。
        往来数闻,晟白。*

        并非他操持甚妥、端庄却欠骨的楷书。这笔字似行似草,又无渴骥之缭乱,清净宁和,如山中涧水顺势而落,冲荡岸堤,磨砺白石。这是他绝少运用的书体,虽未臻于纯青,也可初见气象。赵容徐徐搁笔,自文具中挑选了一枚鸡血石私章蘸朱押上,动手微助风干,卷入一中通扇柄。柄以玉石凿透,有暗槅拉升,触手沁心,凛冽有同峨嵋之雪。他不紧不慢地收拢了满桌用具,方对室外的内臣道:“你进来。”韩顺近前叩头,赵容摆摆手,捏着扇坠递下,懒懒道:“找个信赖人送去苏州,腿脚不必快,照寻常的脚程走,到时也就暮春了。”韩顺捧着那泥金扇身,应诺一声,又小心询问:“皇爷,还是赐给少傅的吗?倘若他……”赵容慢慢看向他,有些好笑地反问道:“不然是教你捧去长洲灵堂当摆设?”他的言语虽然低柔,韩顺却不禁打了个寒颤,抢地道:“奴婢多嘴。”便赶忙爬起来,蹬蹬出殿安排心腹去了。
        赵容复隐几片刻,直待全身都被熏衣笼烘暖了,这才拖着身子不情不愿地靠近主案。事前早有吩咐,司礼监会将至关重要的几样本子排放在最前头,以免劳累之下遗漏大事。在他之前,大多列圣无此规矩,包括英明伟略的先帝,他的父亲。父皇在时,所以不必日日亲批奏章,盖因司礼监掌印魏公堂出身潜邸,一介阉宦之身难得公廉忠厚,至于外之权臣,又是可以寄国托家,始终信任无贰的人。而他呢?外尽勾斗赘痈,内皆奴颜媚骨,由不得他不躬亲。
        正独自冥想着,忽闻阶下一阵焦躁的跺步声,不及分辨,一内竖已闯将进来,他方一挑眉,就见那竖子跪地呼告道:“皇上……皇上!中宫娘娘落病了,您……您快去看看罢!”赵容拿态推开第一份奏章,忙中抽空瞥了那内臣一眼,清秀眉目,白皮襕袍,有些面善,约是咸安宫的近人。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当先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内侍一愣,旋即答道:“奴婢咸安宫近侍和安,万岁爷,娘娘晚间便有咳逆之状,方才高热不退,人也渐没了知觉。若非娘娘怕扰您清梦,执意拦着,奴婢业已来禀报过了。”赵容点点头,又问:“皇后是怎么回事?”和安道:“想是昨夜受凉,又食了冷食。”赵容皱眉道:“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当的?当初把你从内书堂抬举上来,是让你照顾主子食冷吹凉去的?”和安额汗涔涔滚落,忙辩解道:“皇爷容禀!昨日、昨日是……”他说到这里却不敢再言,赵容垂头看他,十多岁的年纪,满面惊恐震怖,还有那卑微到骨头里的仪容情态,颤颤趴伏在金砖玉砌上,就似坠入茵锦的螨蝻一般。赵容心底顿生无限嫌恶,又兼半刻等不到答语,牵唇冷笑道:“你不说,朕先治你渎职之罪,要是皇后凤体稍有闪失,便只好拉你去生受那三千刀了。”
        和安周身如遭裂雷殛灭般摇摇一抖,再多叮咛嘱托都顾不得,纳头泣道:“万岁爷恕罪,昨日是娘娘的生辰……”
        赵容微微一怔,逐渐明白过来,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便萦上心尖。他忽然转目问随即跟进的乾宫总管:“这是她调配的合香么?”承七顺着他的手指望向案侧的一双铜鹤,鹤嘴轻启,烟丝澄白得隐隐泛出青色。便俯首回答道:“禀万岁,正是去年中秋节的时候,中宫分赠各家的。”赵容展袖伸臂,手掌直直贴在爇热的铜铁上,神情淡漠地冷眼坐视着自己的仆人如何从大惊失色到哭喊上前,等到手臂被向下抱压住,铜香炉也被仓促移走,那道由鹤眼灼烧出的赤红伤痕,斯时才涌起钻心的刺痛。于是他将充斥着愧怍、痛苦和快意的眸子轻轻下转,重新注视着状貌呆傻不知所措的咸安宫内臣,语气宽容温和:“这等事为何先来请示朕?去太医院支人支药,该如何就如何,难道怕那些圣手杏林索你等钱财不成?”旋即任由和安不甘而出,看他尚且行至半途,边探手让承七处理,一面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吩咐:“这炉子胆敢灼朕,叫他们以后不要再烧了。”

        韩顺回宫交旨时,一切有关于片刻前那出闹剧的证据都已收走,是以当他禀奏完毕,被准许起身的时候,无意中瞥见赵容袖下一圈圈裹匝的白布,不由一惊复一惑。但见他静目垂眉,恰批完一道题本,在原地斟酌须臾,上前搬开一摞旧章,趁机问:“主子这是怎么了?”赵容并不抬头,随意笑道:“让鹤啄的。”韩顺自然不信,正要戳穿他的谎言,无意中发现两侧的铜鹤不知何处去了,这才恍然大悟,忿忿附和道:“这畜牲竟然犯上,主子可不能对它们仁慈。”赵容将奏章一搭,笑着点头道:“罚是要罚的,只是国法虽严,却无对非人灵物的一目。喏,你不妨给朕出个主意。”韩顺替他把朱盏边险些挨沾到墨的衣袖拢开,闻言仔细思索良久,从口唇间硬邦邦蹦出四个字来:“焚琴煮鹤。”
        赵容愣了愣,旋即失笑道:“这倒看不出,你原来也是个毫无仁心的主。”
        韩顺懵懂地随笑两声,分辨道:“奴婢只知,犯上作乱的无论是什么,都逃不脱一项死罪。”
        赵容笑道:“朕知道你忠心。”又道,“眼下承公公亲自为我拿药去了——我谘问你一件事,你须如实回答,不可与旁人说。”
        韩顺道:“奴婢记住了。”
        赵容问:“你觉得,朕应该把他召回来吗?”
        韩顺毫不犹豫道:“应该。”
        赵容稍觉奇怪,道:“答得这么快,不怕朕度你另有二心?”
        韩顺摇了摇头,向上望着他微微迷茫的点漆眼眸,说道:“奴婢不懂什么时局、朝政、朋党。但奴婢晓得,如果宋先生回来了,皇爷就会开心。”
        赵容眼中无波,面上如罩神佛宝相,亦纹丝不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半晌,点头道:“好了,你下去吧。”说罢不再照管暖殿的一言一行,径自垂下头,从新审度那些聱牙戟口的官样文字。他的指尖犹染墨香,就连洒金笺纸的臭味也不过被微微冲淡,微微炙散,是龙涎,又似略次一等的灵麝。而鹤嘴中的合香之味未销,婴绕在笔头、身前、鼻边,仿佛园中亭外、榭角湖傍的精白花叶,朵朵浓鲜的香气封冻在一夜吹来的冰霜中,洁净得好像幽芳投入了流动的雪水。

        顾思明从街外一路走来,正踩入花砖道上一盘盘金光水影,似要沾湿鞋面。从翰林院中向下走的同僚见状,笑道:“东窗日升,李大学士又起晚啦?”顾思明垂眼自省,随即摇头自嘲道:“有心效法先人,可惜艺不精,只做得九砖了。”那翰林携书行至他身边,略顿了顿步子,提醒道:“快去一旁收拾收拾——你瞧瞧,连幞头都未戴正呢。小朱先生在等你。”
        顾思明朝他道了谢,仍径自向院门走去,一面抬手扶了扶冠沿。他这日着青绿文官常服,袖复回至肘,却似大上一号般,袖底曳在指前。他不甚在意,只曲臂向上折挽起来,就准备以这副发苶的尊容谒见玉署众人私下评定的“牛头阿旁”。进了禁署堂,一目可见壁上悬的前朝帝师、翰林院学士段渟段申岳之真迹:百年如流水 寸心宁共知。书法下的公座旁,端正站着侍读学士朱韫。顾思明近前貌喏,随后放下怀中书籍,恭聆这位代管院务的赐教。
        朱韫四十余岁,肃容厉目,正是平日积威甚重,且斥人亦为一流,此时虽端立执经,垂眸看卷,自有一番威慑当头压来。候得久了,顾思明心内也暗暗发怵,不禁小心地挪动手腕,欲将袖袂整理清白。好容易翻弄成一只袖口,正待去摸飘在穿堂风里的另一只,就见上司阖上书本,转过面来,淡淡道:“不过是缺了次早牙,并不曾严重到须要寄监收禁的地步。只是你一路行来,官容不整,从住所至院门,不知让多少士民看了笑话?”顾思明听他口气平淡,分明是酝酿雷霆的预兆,忙赔礼道:“是下官疏慵愚钝,请上宪治罪。”朱韫瞥了他一眼,转而问道:“这身衣冠极不合体,是吏部常规配发的吗?”顾思明一愣,垂头蘑菇片刻,只得回答道:“吏部所发自然无差,只是下官的袍服昨日不慎堕进水里,眼下还没有干。”他心知擅借官衣之罪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此际已作被责让的准备,岂料朱韫不过随意点头,毫无光火的意思,便轻飘飘揭过页去:“明日轮到你入宫该正了罢?”
        顾思明一时不解他缘何如此宽善,暗叹莫非牛头马面忽而成了观音童子不成,皮相上不敢怠慢,忙道:“是。”
        “顾致远。”朱韫慢慢念出他的姓字,一对黝深的瞳眸笔直望向他的,“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顾思明点点头,方要道出基本释义和古今诠解,便见朱韫扬手打断,随后又道:“你姓顾……是开封禹州人,对吗?”顾思明这才看清他手中捧着的,原来是一本厚实的花名簿,心中更加迷惑:“正是。”朱韫搁下名册,从身后方案上拿起一沓载籍算纸递来,一面道:“记注的事情,已帮你告过假了。这几月拿回去好好看看,四月东南白粮解到,便出一次勤,协同院道监督收纳。”顾思明不由问道:“无论漕粮白粮,寻常只关内府衙门及科道官吏,不知与我翰林院何干?”朱韫只是展手不答,顾思明只得接过算纸,折腰一拜,方刚走到门槛前,就听身后沉声道:“吏部有意提携你到地曹去,别的就不要多问了,即日起也不消到衙唱喏,但有一条,切记我今日所说的话。”
        平白多领数月沐假的薪俸,也省去一番口耳折磨,顾思明步出翰林门,复行金明水道之中,却并未觉出十分的喜悦。东南漕白之苛酷,他长在京师,早有耳闻,此番竟要涉身其间,虽料想以他区区七品芥吏之身,至多不过浅尝辄止,心内到底不是滋味。但上宪定下的事情,他亦不便无端置喙推诿,想着走一步看一步,争一分是一分便了。
        闷头思量着,耳边忽听一软糯声腔惊道:“当心!”一时反应不及,已与他撞了满怀。七荤八素间,那人怀中书本散落一地,反倒是顾思明心中有事,怀抱甚紧,故而不曾委落。定睛一看,原来是不知谁家的书童,约莫志学之龄,一双总角儿结系着朱红的带索,玉琢似的脸皙白光洁,两颗水精样的眸里却波光泛滥,竟就要哭了。顾思明无力面对如此阵仗,又因事发在本职衙门口,愈发汗颜难堪,边俯身收拢书籍,边好言好语地劝道:“是我不注意,对不起。”书童听着他的反复检讨,起先无分毫感化,却于一片泪眼朦胧中,见他一身青色如天穹的袍服,与自家主人所形容的一般无二,几滴正待突出桎梏的泪水霎时又缩回眼睚。童子伸出一只嫩白的小手拽住他腰间不合体的素银带子,唤道:“这位官人!这位官人!”顾思明微讶微惊,抬头看去,那小童清了清嗓子,理直气壮又老气横生地叮嘱道,“官人,能否有劳你帮我将这些书带给翰林院顾检讨?”见顾思明有些发愣地瞧着自己,想了想补充道:“便是……修起居的那个顾检讨。是我家相公命我交给他的。”
        顾思明呆怔片刻,问:“不知你家相公尊姓大名?”
        书童答道:“请你转告顾检讨,待他收到这书,当下便明白了。”也不等顾思明点头同意,径自把手里的籍册朝他怀中一送,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顾思明如坠五里云雾,再要去询问,已断断寻不见那童子人影,转念一想蹲伏在衙门前更是大失体统,虽觉今日二事邪性得很,但总不能堂而皇之地继续败坏官身,便拍拍膝袍上的浮土略作思忖,怀抱着两摞书籍奔馆舍而去。入得与同气相投的诤友合赁的粗陋巷院,竿上官衣止半干,仍须一夜方可加身。他步上斗室蓬庐,反手掩住门扉,未烧炉炭的室内依旧清冷难捱。他不以为意,挽袖敞户推砚,放置好怀中累赘,这才踱至榻前,重新打散髻发,簪戴云巾,随即揽下一袭青衫替去官带,顿觉通体舒爽轻捷了许多。吃了两三口隔夜冷茶,便坐至窗台前,搬来小童指名道姓交付他的书册。
        裹袱以斑竹劈作细丝,内袭则为薄缯。原以为莫非诗轴、青囊之属,披帙一看,直觉眼前一阵晃煜——绨袠下,为本朝太祖注《洪范》卷一、仁宗《体尚书》卷一、世庙《书经三要》卷一……每一页封扉,都押有一锭朱红阴文御印。
        顾思明脊梁上忽滚出淋漓冷汗,踉跄站起身来,向这些宸翰端正行揖。
        参拜完讫,反倒益发不知所为:不知究竟是哪位相公把它们寄托给自己来设案供奉,抑或还包藏着深层的意蕴?他踌躇良久,返身入内室濯沐双手,抽出一张碑椅摆在天光下,耐住性子,取《洪范》来恭敬捧读。


*基本参考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写这里的时候正好摊了本老乡的经史百家做掩护,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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