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岩永固。

关于

「南乡子」第五十章 沈园柳老不吹绵

卷二倒数第二章。
第五十章 沈园柳老不吹绵

        周宣方递上谒刺帖子,耷着肩躲在屋檐下候着。落日镕金,晖色浩荡如层波万顷。天地如此鲜亮,宇宙如此光明,教人相信即使那滚烫的焦金烁石,也不过是垫在足下的白毫之赐。
        进去禀报的人前脚刚走,不过半刻便踅了回来,手里持的帖已不见影踪,想是递送到了。正要提袍迈入门槛,门子却阻拦道:“我家大人报恙在榻,恕不见客,你请回吧。”周宣当即懵在原地,一时没缓过神来,耳畔便响起枢轴转动时硌吱硌吱的响声,忙一把扶住门沿,道:“宋先生是我的座师——”略略迟疑,便自袖中摸出一块玉佩,小心放进门子手中,“尊驾再去通报一声,就说学儿周宣谒索请见。”
        门房掂了掂玉佩的分量,摸着十分厚实光洁,心知成色当属上等,却仍不动声色地朝他一点头,故意道:“怪小的没眼色,原来是周学人!只是帖子上不曾录入个官号地望,嗐,保不准阁老也未看清呢?您且等一等,”又一指檐前值房,大献殷勤道,“虽说不是甚么好去处,进去歇歇脚、呷口凉茶总是好的。”周宣点头答应,挽袍坐上绳床,又待门房提梁添水,重新转进府里,唇边一折僵硬的笑痕不由悉数隐去。他素知师相治下极严,家人教养极好,怎么偏偏叫这么个腌臜混沌来看门守境败坏声名?且正当风口浪尖,亲近的人到了,小讹一计倒也无妨,若再遇上个把乌台獬豸,平白落下把纵容恶仆的重柄,那可怎生是好?一面忧天坠,一面转首顾向冷落前门,不禁拍了拍额头,自嘲一笑,哝哝自语道:“真是个杞人。”
        那门子刮得油水,自然满面春风,更明白纳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道理,此番不敢怠慢,一溜儿奔至内院处,拦下帚娘问明道路。他其实并不是长工,日前才被总管雇来看宅阈。初听管家来意,震惊之下直觉喜上云霄,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等坟头上冒青烟的美差事,如何能不答应?可谁知道,这当朝权贵势焰熏天,可一连好几天,愣是个造访的士民都没有,饶他再迟愚,也嗅出一丝不对味儿来。只是府里开出的薪钱实在丰厚,一时又舍不得离开,这日终于送上位官家学曹里的人物,正好敲了竹杠。边如此回想着,边探手从怀里掏出那份帖子,把自己收拾成谦卑恭顺的模样,屈指敲开书阁的扉门。
        帝国元揆倚坐在案前,发定玉簪,手执长卷,穿洁白道袍,束流纨绅带,远远窥望,静淡修长如一抹剪落的月影。正要上前禀奏,先前雇他的家院冷不丁从旁出声道:“跟我出来。”穿行至回廊中,常华皱着眉劈头低斥,“你这貉奴,好不晓事!大人的阁子说闯便闯,还知不知规矩?”
        门房不敢造次,唯唯诺诺地忍耐一番,俟常华住了口,方顶着满头冷汗递上谒刺道:“老院公,府外有位官人求见,看打扮像监生,自称是相爷的学生。”常华接过帖子,抖开一看,轻飘飘地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回复他,宋阁老病疾未瘳,不能见风,还告诉他一句话,日后也不必来了。”又叮嘱道,“此人乃是正四品右佥都御史,切记不可怠慢。”听得此言,门房不免有些惊悸,但物已在手,断无退还的道理,只暗暗咬牙,攥着那枚玉佩就要告辞。常华在檐下叫住他,问道:“佥宪给你的是历代钱、国朝钱,还是金银玉翡?”
        半晌无人声,转目下视,见那门子一张脸孔也骇怕得殊无人色,常华轻轻一叹,上前拍了拍他,反而道:“我劝你趁早把孔方兄交回去,不要赔了我府上的名声,又毁了自家的前程。”
        门房仍呆呆地杵着,常华已径自离开了。踏出游廊,寻到一只铜花瓮濯了濯手掌,极力掩下满腔嫌恶,步回阁中覆命。
        宋君承见他回来,一副白脸几欲气成黑脸的模样,便放置书卷,微微笑了起来。常华走至桌前,将被他扯落的盖具重新拉上腹间,一壁把帖子放到案上,一壁抱怨道:“便是要同周大人断交游,也不至于遣一个下流人去办差罢?何况师生情分难得,这一来岂非太狠心?”宋君承拣起谒帖随意翻看,笑道:“不要生事。这么安排,自然有我的用意。”常华挽袖搬开一套史传,撇了撇嘴道:“不说我也知道,您这是在保他呢。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周大人一向心眼实,恐怕悟不到您的苦心。”宋君承从他臂弯间拿下最上头的蝴蝶装刻本,掩着长卷摊开来,抬头笑责道:“恁多嘴,还没完了?”
        入室风吹动纸页,页翻如蝶举翅,常华取来镇尺,在两角压住。宋君承向后靠了靠,展目齐云,院中繁英萋萋,风中甜香鲜新,复轻吟道:“习习和风起,采采彤云浮。”见常华懵懂迷惑地点点头,不禁失笑道,“这是谢康乐《缓歌行》,你应当读过。”常华眨着眼捎了捎鬓发,似在努力搜检枯肠,最终道:“记不清了,谢客的诗我只记得一首。”宋君承问:“哪一首?”常华沉默片刻,念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他偏头看他,眼眶中逐渐渗出一点晶莹,顺腮滚落,“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宋君承稍一怔,旋即微笑道:“背得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常华半晌才觉两颊生凉,胡乱擦拭一把,睁着双雾气蒙蒙的眼眸,强笑道:“见您说又说不得,哭又哭不得,该多难受啊?真替您委屈。”一面笑,泪水却止不住流淌下来,盘桓在靥上,悬垂在颔边,汇聚在足下。
        宋君承抬起身子,拾起洁白的袖口,他下意识侧颈躲避,宋君承执意按下他的手臂,并无犹豫地为他揩去打湿睫羽的热泪。他定定地瞧着主人的道袍洇开一片水渍,有些张惶地开口道:“先生,我……”宋君承温声劝说:“别哭了,”他摇摇头,叹道,“从今往后,不用再哭了。”

        短工回到值房,便赶忙把门包原样递归。周宣听着他添油加醋地一番解释,沉默地点点头,起身步至檐牙下,又回首道:“我这里有一封信,请你转交给宋相公。还有一句话: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见门子连声答应了,又在嘴中念叨几遍以示记住,方垂下脸来,一言不发地踏上胡同石板。
        青天白云,金光明灭,赤霞蔚然。他顶着这方一鉴开的无垠天空踽踽独行,行至道口时却又不死心般地回顾一眼,只见朱门深巷,相府如潭。他驻足阖目,忽而咬咬牙,握紧手,快步走离开去。
        亏得常华的一通教训,傍晚再有人来,并未被如何刁难,便通畅放行而入。赵容背负双手,信步闲庭,一路看来,可见何处是他们月下深谈、一展苍兕之所,何处是黄锦龙亭、为他恩赐与他宝相的神龛。他轻车熟路地走上正堂前的石台,铃铎响,铁马鸣,缃帘扬起,纹锦垂落。他自书阁中更衣而来,赵容口衔笑色,长立阶颠,不似一个渔翁得利的帝王,看着自己镌官卸职的宰相;他从容伏地,行君臣大礼,不似一个流离琐尾的臣子,在参拜自己大获全胜的主君。
        赵容问道:“爱卿不必见外。卿的谢表杀青甫就了吗?”
        宋君承微笑道:“臣已备文在案,只待钦遵慈旨,履蹈天罚,即可从容具奏矣。”
        赵容点点头,躬体近前,践踏过满庭蒙茸草木、陆梁飞尘,猥枉扶持道:“卿请起。”便牵着他徐徐登堂。
        堂中灯明盏亮,杯觞咸盈,家居器具虽无藻饰,但也灿然一新。赵容与他分尊卑坐好,奇怪道:“卿知晓我要来?”宋君承但笑而不语,赵容恍然道,“是了,前代即有宰相燕居,恐皇帝访至,虽下朝犹不易官服之典,情理相同。”宋君承笑道:“皇上所来为何事?”赵容定定地注视着他,他的安仁秋鬓、温和眉睫,还有已十分疲惫、亦十分坦然的眼中目色,不由一笑道:“想你了,来看看你。”宋君承微微颔首,既无困窘,也无回惶。广室中央的天子见这般情状,顿生仰屋浩叹:“此际一别,恐鸿稀鳞绝,讵知何时方能再见。我已为卿择了一处好山水,无论著书立言,还是清流赋诗,官事无须牵扰。便是……便是复为陶梁故事,也……”
        宋君承笑截道:“臣罪丘山,赖皇上仁慈保全,得以蒙恩归去,臣之大幸。”
        赵容怔忡半晌,忽然一下子绷不住了,唇边笑痕犹在,眼中却湿淋淋尽是水光。他猛地掩住眼,转头极力平复,方从数度开阖的唇齿间,吐出颤抖呜咽的声音来:“济阶,我有愧于你。计出无聊,抑且奈之何?”
        宋君承笑着摇摇头:“已经很好了。”
        赵容拭净眼睚,慢慢抬起脸,方觉自己仅止眶眦寒冷,眸里通红,却并未下泪。既然不算失体,便不需要掩饰,他长久地凝望着他的如鹤风姿,他的雍容气度,眼中珍爱如师慕。沉寂良久,捩袖执瓯,朝他遥遥一举,微笑道:“朕身缚紫宫,身不由己,借此相对之时,愿卿长享安乐。”

        历徵三年,四月十七日,内阁将上谕封还,遂出中旨。
        御旨到府,罪臣听宣。着少傅、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宋君承革去本职,戴三孤加衔,给驰驿致仕。并赐第宅田土于南直隶苏州府,虽后世变故,代代不可夺之。
        天子如此恩遇,如此宽仁,臣子领旨之时,不禁感然泣下。他奉疏钦使,请他们代为奏呈。
        这一封精心铺陈的谢表,于当日午后送呈至黄案。由于他已不再是可以密揭直达的握璇权贵,也不再拥有直言中枢机要的职责,所以等到夜幕坠临,公疏一一朱批,皇帝方堪堪拿起它,展露乙览。
        皇帝这才发现,虽然他已不再拥有直言机要的责任,但这一封精心铺陈的谢罪、谢恩、陈情的奏表中,原来还写下了他对国事的预算,还有对他的谆谆劝诲。
        “绳之太急,别致偾误。”
        似这般费诸多笔墨,大抵皆是如此。皇帝默然掩卷,那一笔清峻高蹇的字迹被徐徐遮去。他转头四顾,命诸宫人退避,慢慢站起身来,走进内室,从牙床上、枕函下捧出一只宝匣,将书牍小心放入,继而仔细收好。他颓然跌坐在榻,带倒了银灯,烛火嗤然灭落。他仰面望着簇花缀玉的碧金珠帘,眼前一片沉重的黑暗,心中竟然平静下来,并归于空无。

        圣恩优渥,理应欣然规往。
        次日日出明夷,待罪之人封府下锁,不疾不徐地治装上路。大天白日里,致仕的首辅携仆离队骑行,远处的夏山苍翠如滴,近处则有绿木柳莺,天光正好。骑出十里外,宋君承勒缰转首,顺着眼前人声稀落的笔直道路,遥望那隐没在璀璨朝霞里的崔峨帝城,还有长亭短亭,萋萋草色,斜飞入桷的辐轮,宝刹报晓的钟声,不禁微微一笑。常华驱马近前,问道:“相公何故发笑?”
        他穿云履,戴玉巾,缓带轻裘,白面儒冠,以庶人之身,以罪人之身,重蹈廿余年前懵懂踏上的进仕之路。他闻言收回目光,平静笑叹:“永序十年,我弱冠登第,就曾想有朝一日,得以致君尧舜。一旦踌躇志满,即挂冠全身,荣归乡土之时,当是金谷楼下,宾游何其盛,青门道中,冠盖何其多。”
        常华以为他心生伤感,便故意玩笑道:“只怪您选时刁钻,皇上都未催未迫,谁知道您这位大奸大恶的侵主权臣,到头来可是连半分恋栈之心都没有?”
        宋君承摇首道:“我果真是将你这小厮捧杀了。”他转头放目眼前青天,以及平原之上的无尽岚云,略作思想,挽辔控鞭道,“走罢,今日须到……”
        “宋相留步!”
        或许是暮鼓晨钟着实太过彻耳遏云,以至于辚辚的辙声轻不能闻。宋君承轻蹙双眉,落马一看,见一绯袍官宦匆忙下车,仓促之间,竟连乌纱也脱了,仅以簪定髻,一面手提携着袍脚,一面扶着犀带,毫不体面地奔迎而来。宋君承面微惊诧,人已至眼前,正被坳土绊了个踉跄,便伸手搀了他一把,边愕然笑道:“好你个姚宣城,首辅还没当上,这官纪官箴就撒手不要了?真不怕刀笔吏回头参你一本!”姚澶一介文士,劳动之下已气喘吁吁,好赖人还年轻,就着他的手喘息两声便已差强平复,闻言面上一躁,只得岔开话题,道:“宋相走得好快,幸而今日非朝日,慢一步可就追不上了。”说着正身长揖,肃容道,“相公能否暂缓一步,容我作长亭饯别?”宋君承微笑颔首道:“好。”
        亭中已有人布设酒案,朱花围亭,翠竹掩映。姚澶与他走上阶台,引入席中,亲自侑酒道:“澶知宋相公忠体国,沥血尽职,皇上看在眼中,天下人也看在眼中。此番负屈衔冤,定有昭雪之日。”宋君承举起壶觞,眼见澄黄酒液荡动生波,心绪渐渐归宁,垂眸平和一笑道:“姚辅有事则问,如无事赐饯,仆不胜酒力,仅此一盏。”姚澶微怔,继而仰首抬杯,如饮水般一气吃尽,拭唇叹道:“相公坦然至此,澶惭愧不已。澶此来,确有政务缠身,只是自觉有冒犯叨扰之嫌……也罢,望相公不吝赐教。”宋君承温言道:“宣城请讲。”姚澶道:“昨日澶与琼林在平台议事,陛下再度问及户部的案子,并出示了三司呈报的审录供词。文与武涉,内与外涉,兹事体大,迁延数月,亟等回音。”
        宋君承点头道:“你的顾虑在饷银。”
        姚澶放下羽觞,承认道:“是。供词上说,任崇轩有谎报兵员,暗吃空额之举。”
        宋君承问:“何以不判决,是无人察查,还是查无实据?”
        姚澶愣了愣,道:“自然是无人察查。”
        宋君承笑道:“那宣城可知,上有太祖圣训,下有汹汹民心,墨一钱一两皆该被罪,为什么如此大案,竟无钦使赴边按察?”
        “这……”姚澶一时语塞。宋君承轻叹道:“任军门贪忮,传出这样的事情,朝廷却不派人去追究,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是我在包庇。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国朝兵戎之才,十凋零九,且不说吕崧一面之词是否足信,就算他贪了,查出来又如何?难道要在北庭气焰嚣张之时,临阵撤换将帅?不要忘了,任崇轩这个蓟辽总督,已做了整整十年。”他顿了顿,又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请君谨记,虎狼在侧,藩翰在侧,如何奠枕,如何安席?不得不谋啊。”姚澶沉默片刻,复问:“敢问我当如何?”宋君承笑道:“只消拖磨过小满,赶上重罪矜疑、轻罪减等、枷号疏放,此事就好办了。”
        姚澶思索片刻,钦服道:“宋相从容运筹,澶难望项背。今日无以为报,只有拜谢先生为澶画谋。”
        宋君承摇头一笑,道:“不忙,仆亦有几句话想对你说。然罪臣之身,不便涉猎,此际还需文渊首肯。”
        姚澶听得心中酸苦,见他坦荡放言,更觉十分难受,忙笑道:“相公这是什么话来?但讲无妨,我必引以为戒。”
        宋君承侧过身,目光停留在月影澹澹的西天平地上,许久才道:“处置黔州淫祠一事,竑父子自焚死,田端袭爵,植畴兼巡抚,相臣升布政,此一幢幢,一件件,令我隐隐感到些许不祥。风波虽平,望君多加留意,日后也可辗转告知皇上。土目之瘤,初则癣疥,终是前朝遗毒,纵我辈不能铲除,也当遗待来者。”
        姚澶点头应诺,正欲添酒,忽又迟疑启口道:“宋相,那些疏劾你的人,滥觞其实在……”
        “不要说了,这样便好。”
        姚澶听着他的温和言语,伴随着第一缕赤光漫过亭台,目光终于定滞。宋君承举觞饮讫,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此微笑道,“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宋某多谢宣城相送,姑苏的寒山秀水,我确是很想去看看的。”

评论(6)
热度(16)

© 史蘇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