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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五章 月华微映是空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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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月华微映是空舟


“她想作霍光,”赵容冷冷一笑,“我却不是昌邑王。”

宋君承把双手拢在袖中,眼淡淡地望着呵出的白雾,萦纡般的盘缠如山岚:“何日回了上昊,再说不迟。”

一支羽箭呼啸而过,破空的声音擦得耳背生疼。赵容偏了一下头,没管。

“阜千户,你这是弑君。”宋君承回首玩侃。

那阜姓青年便放下手中猎弓,乐呵呵地笑了:“宋学士抬煞,您就算再借卑职几个胆儿,卑职也不敢干犯大逆啊。”

初六,刮了一整夜的漠雪终是渐渐消弭,遍目白皑铺展,极视云彩逍遥。干净凛冽的冬风吹得周野爽利,君臣一行拜别了借宿农家,掅着山珍作鹄的,驭马引南,沿着卢沟河开赴河间。

烧烟浮雪野,麦陇润冰渠。

此时尚未至隆深时分,道旁河水虽如刀寒冷,却依旧徜流不息。在上昊钦定的企划本为卢桥——固安——永清——东安,如今他三人却自良乡东向黄村,一路南下直抵三角淀,恰能错开御舆行程。

京华尘嚣,讣传如燔,眨眼似平地惊雷,震慑了北承半壁江山。

一路尽见绒花白雪,本地官员不见诏令,纷纷自行举哀,几不辨是真情假意。

苍穹乍显昏黑,趁着阜锗饮马边招呼船只的功夫,赵容拢了拢绨袍,躲冷似的挨近宋君承兜在袖中一路、温温暖暖的手心。志学少年只矮他半个头了,妖异得过分的凤眼也在天光熹微中柔和下来,粗制衣衫似减那累累光华洪覆之隔,慵懒又听话的模样像只幼獒。

宋君承抬眼看他,形状睇好的眸子像是温养着芷兰璞玉,熨得心尖一阵柔软。

“济阶,”赵容贴着他说,“今年的冬至,你只好同我一起过了。”

“幸荷君恩,殊荣备至。况臣无家室之累,反倒是皇上,还要委自民间。”宋君承眺目长圆落日,嗓音温融,得体谦礼。苍白的暾晖积在长长的羽睫下,赵容始终未觑,便无人度那平漠之情。

“你瞧瞧你,又来了不是?”赵容怨声,“方才那话但叫谁听去,明日宋卿便能知道人前人后烜赫无匹的真命天子,究竟抵得多少斤两。”

宋君承没忍住笑了出来:“皇……别晟所言,未免太骇人了罢?”

赵容撇撇嘴:“那可不一定。我大承官家上下,往日永序朝压克惯了,如今我临政薄德,才知几乎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谁在乎到嘴里的是刘缵还是跋扈将军?”

“质帝上台幼弱,故而莽撞不慎,遭梁冀谋害。别晟精思,不该妄自菲薄。”

赵容顿默一刻,见阜锗已朝这边走来,不经察觉地隔开半步。他扬起头,霍然看到两张相像的脸,钳制他挥洒恣如的情形。高峻冰冷的王座对他来说是那样陌生,仿佛货郎手中的担子,看似富有四海政出玉音,可仔细想来,却荃是挑给别人看的。

他道:“百川东到海。济阶,你说得对。”


符良玉背面西向而立,仔细而轻柔地挽起湘竹长帘。河阳花烛温热的灯光被纱笼添上碧滢滢的色彩,泼了他一身。

“——太尉,不能再等了!”

毫无预兆地,渺声廊堂骤起哗嚣,如石子坠水击破千层。便衣官员埋首极深,袄子底下的周身竟因语速激烈,不住震颤。

“当断不断必自弊,太尉,事到如今,您焉能心存妇人之仁!”

符良玉凝视着绽开的灯花,淡淡道:“那叶主事教我,如何才是不存仁懦?”

叶庭缪铮铮扬言:“天子昏邪,亲臣残虐,朝野上下谁不知道,他眼下能同窦宗祯勾合,否害纯良,不知将来几时,那鸩酒金屑便要搁到您面前!何不清君侧,斩羽佞,报先帝于九泉……”

符良玉回过头来。眼稍冷薄,官样的微笑引而不发。

“我知道你曾在童阁老门下很受器重,还听说过你的帷幄庙算,变换千机。可——纵然到我府中,不当之时说不当之话,也会害命的。”符良玉用手拢着火苗,兀自端起藻盏,嗓音落落。

值二人接续无言之际,老门子脚步猫儿轻地杵到了屋檐底下,先是叩了叩木板,操持着不大不小的声调禀道:“老爷,几位大人都到了。”

符良玉轻轻“嗯”了一声,牵一袭驼色湖地罩衫盖在身上。“走罢。”他望向叶庭缪一眼,绕过匍匐脊背,踱至堂前。

门子支起素红绢伞,恭恭敬敬地双手擎拿,举张在符良玉戴文冠的头顶。

刑部右侍郎施璁拄着银镀青藜踱上滨泮画桥,他年未半百,胡子却白了六七成,两道粗眉几连成线,眯缝眼看上去煞是和蔼。施璁正与对面那人交谈。远远瞧见符良玉,径自当先一礼:“下官听闻符大人受惊,今次特来拜见。”

另一人礼数便薄了几分,只慢悠悠地转过身,推袖稍揖:“将军。”

“符某有惊无险,不足挂齿。只惜得至节临近,我大承竟痛失良弼,说来真叫人觉得恨慨。”符良玉挥了挥手,门子领着叶庭缪停在五步开外,施璁亦直背挺身,欲答什么话,符良玉又是一笑,将提纲错开了,“士骥,不与我介绍么?”

施璁听他唤自己表字,已了然带有警告意味的暗示。施璁随着他的话嗑叨琐屑家常,不知觉横越廊桥,到了早有人伺候洁整的亭榭处。

“此人颇有些来历……”施璁故作神秘地压低嗓子,本就粗砺的喉音汇聚一线,来去耳畔更觉刺锐不堪。符良玉始终微笑着,似不觉察。“容下官沾口茶,寻暇儿再说给您听。”施璁攥着袖,脸上的表情克制连番,终于摆出一副正色来。

细末似的霰子宛如春拂,流转其间。化在脸上却是冰凉的,像啜泪一样浸湿衣襟。

三人联袂进了新裁亭,桌角椅位皆雕牡丹,手法细腻精到,贵气逼人。

亭外歌乐既起,雅伎捻着梅花络子,吚吚哑哑唱着马致远的《江州司马青衫泪》,雪落无垠,别添凄怨。另有一知命中年散慢而坐,手搭织金座褥,双目炯炯,疏朗眉目,朝来者见礼后改了箕腿,半句话不多言。

那伎子正喏到《新水令》,便唱:

“正夕阳天阔暮江迷,倚晴空楚山叠翠。冰壶天上下,云锦树高低。谁倩王维,写愁入画图内?……”

符良玉寻方锦坐下,笑道:“小叔久别期年,姿威不减。”

莫住京邸的的少保符汝庆偏头觑他,戴着雪貂暖手的五指微微张开,摸索着袖中一只雕成收翅鹰枭的缠丝玛瑙。“谁不知太尉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肯屈尊来跟赋闲套近乎,”符汝庆瞥了眼后头跟着的叶庭缪,刀削似的唇抿出一个干硬的笑,“是有甚么棘辣之事,想着叫我去卖命?”

施璁听了他露骨的话,暗暗咋舌,忍不住同身侧男子对视一眼。

符良玉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斟上茶,和声道:“小叔可是当朝一品,如今更兼着调教豫王的担子,他虽未到学龄,小叔也身在京畿,这多少人想巴结尚且不及,若非血亲,良玉怎能相邀、怎敢相信呢。”

“热灶烧透了,冷下来照样萧疏。”符汝庆眼神并无温情,他扬首冲阶下歌伶喝斥,“跟前坐着又不是小姐,要这情爱靡乐干甚!换阙李好义的《望江南》来!”

闻者俱惊,符良玉却朝手足无措的伎子轻轻点头,说:“照做则是。”

女伎得命清了清嗓子,弦鼓错综,交织出几分金戈来。


思往事,白尽少年头。曾帅三军平蜀难,沿边四郡一齐收。逆党反封侯。

元宵夜,灯火闹啾啾。厅上一员闲总管,门前几个纸灯球。萧鼓胜皇州。


符汝庆大笑。

叶庭缪此刻心中翻涛,早就听说符家二爷桀骜不羁,没想到竟果如传闻一般的秉性。如今符良玉祖父高堂早已仙逝,没了至亲约束,这武艺卓绝三孤少保、于今廊庙官品最高之人,便更加恣性放纵,不将权贵稍放眼中。叶庭缪边打量亭内众人的神情,片语不说,心中却在飞快盘算着。

“贤侄,你观李忠壮公此篇,妙在何处?”

符良玉受了这一问,面不改色地呷下一口雪芽茶,平平和和又温淡地回说:“良玉武功出身,于文不名,只能疏通词意,以为‘厅上一员闲总管,门前几个纸灯球。萧鼓胜皇州。’三句为佳。”

符汝庆未作评答,那白面书生样、不知名姓端坐施璁侧的人径自一笑,反道:“在下却以为最好莫过上片尾句,‘逆党反封侯’。符少保,是也不是?”

施璁登时立眉艴色,悄扯他衣摆,暗声责道:“景初仔细,怎得如此失礼。”

“无碍的,小叔本也非独问我一人。”符良玉摆了摆手,不及施璁回覆,便见符汝庆夹杂探寻的目光兜转而来,笼在书生身上。符汝庆捻须笑道:“驳了良玉的面子,总该数出个子丑寅卯罢?先说说,小兄弟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南阳府裕州魏兖,贱字景初,区区一介白身士子,让少保笑话了。”魏兖大大方方地起身一揖,就地长立,丛脞昏乱的天光像是一件厚氅般从头到脚将他裹住,独留下一对分外真切的眸子,明华澄亮宛如星曜。

符良玉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

“欲明深意,当察人心,孟夫子曰:‘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又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正合此理。”魏兖道,“开禧三年四川宣抚副使吴曦叛宋降金,李公为兴州正将,闻讯,与兄对哭,谋诛叛逆。当时吴曦派李贵追杀宣抚程松,贵不奉命,李公以为他赤衷之心,遂去告诉所谋。”

符汝庆点头笑道:“此二人自当成功。”

魏兖勾手提杯,在掌中转了两圈,眼望着白玉似的芽尖儿浮沉几周,双眸也似潋滟着波光:“李公、王贵、杨巨源等找到伪相安丙,约在熟食节手刃吴曦。后来果斫贼首,取四州、克西和,打得金国节使完颜钦狼狈奔遁,可他到死也只授个中军统制。

“这也罢了,奖谕诏书发至沔州,安丙是首功,驰骋谟画的杨巨源却只字未提,那‘诛曦之日不肯拜诏’的踏白军统制、党羽王喜,竟被褒成“谋戮逆曦,备罄忠劳”,非但不罪,反以节镇赏之。所谓‘逆党反封侯’是也。”

叶庭缪不住道:“如此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赵宋朝廷同唐末姑息藩镇成祸,有何区别?”

魏兖只摇头笑而不语。

符良玉道:“景初博学广识,令我汗颜。”

魏兖方出一声“在下不敢”,符汝庆抬首张目,眼中意味愈浓。

“施侍郎哪里觅得如此英杰,缘何尚是白身?人才埋没,岂不可惜。”符汝庆微微笑道,“这李好义为王喜所害,世皆叹惋,宋元既成过眼云烟,逆党封侯,却履禁不绝。”

施璁周身一震,几如往刀口洒了把盐似的脸色苍白起来。他慌张去看符良玉的神色,后者面容虽如水沉静,嘴角一抹笑果然消失不见了。

“小叔,”符良玉长叹,“小叔啊,你讲这样的话,岂非让侄儿难做。”

长久静默。“贤侄究竟找我何事,不妨明告。”符汝庆缓缓收敛了笑容,刚刻般的两颊遽现沉肃。

符良玉却将目光转向施璁:“士骥,先前说要介绍景初与某,还道颇有来历?正当闲暇,不若你说来听罢。”

施璁眯眼朝符汝庆打量过去,他似有言语,生生扼下,两腿动了动,到底没站起。正回神,便对上符良玉黝黑深邃的双眸,心念这是关綮了,不禁咽下一口长气,指指魏兖,道:

“太尉可晓得,他是谁?”

符良玉摇头,施璁交叠窄袖,沉声言道:“永序朝内相魏公堂入宫前有个诨家,太尉知道么?”

符良玉眼神蓦然一凝。

“照你的意思,景初是……”

施璁含笑颔首,魏兖欠身,一举一动皆得体合宜,姿容温文儒雅。

“魏大官与末官同乡毗邻,早年便认识,”施璁慢慢叙说,“景初是末官看着长大的,魏大官走后,末官任刑部侍郎,裕州便很少回了,去年丁母忧,这才相见。”

“好,”符良玉赞道,“你此事办得得力,回头奖掖,怎也升个堂官。”

施璁面露喜色,示意魏兖坐下。一旁符汝庆早已黑了脸,他何等谨智,怎能看不出自家这个侄子抱的是甚么心思!方才迟疑不定,现下后悔都不及了。

符良玉眸子黑沉,如布昢空。

“小叔,去京久矣,何妨在某家小住,好让侄儿略尽晚辈亲情?”

符汝庆绷紧着两颊,半句话都说不出。这晌老门子趋步越过眼珠直转的叶庭缪,腰弯下低音告说:“老爷,宫里来人传话,召您进宫去,您看……”

“先给小叔安排最上乘的住处,再替我送送施侍郎和景初小友,”符良玉温声吩咐,“中官在哪?我自去即可,就不消领了。叶主事,你随我来。”

符良玉一番盥面清理,便正着冠带与叶庭缪下轿步行入左掖门,与吴任清手底那个得力的接班儿,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峣见面。并非他所料想的云台慈宁宫,反倒兜兜转转,去了如今心骨不接、别是清闲枯寂的内阁。

自首辅戕害,次辅在床,宋君承伴驾离京,往日殊赫煊华的几进朱漆大木屋子,就只剩下一个武英殿大学士常知璺勉强维持。可这常知璺乃是明昌三十四年武宗皇帝特旨入阁,是未经廷推的天子后门,历仕三朝二十余年屹立不倒,要说别的本事没有,打哈哈和稀泥倒一流在行,不妄人赠“靥阁老”的荣名。

这样一个人,莫说会对任何一方掣肘牵制,就是两面讨好还来不及,岂会得罪了当朝最有威权的臣子,将外官与内宫之主私相为会的秘密轻易道出?

符良玉接过浸得微烫的松江棉巾,慢慢拭着为风霜侵的脸。

草木摇落之时,叶树皆已败颓,独有猗郁青松,傲立庭中。雪压了寸厚的一层,被风招得如洁羽般纷纷扬下,遍洒人间。

“阿姌。”

符良玉似乎并不以当着外人为意,他让叶庭缪安坐稍待,边操着寻常家亲的语调唤着当朝太后的乳名。

符庄用潋滟秋水的眼眸盈盈望来。符良玉叹了口气,将棉巾搁回栉盆壁上,道:“阿姌,又见消瘦了。”

符庄递了把铜杯过去,烫过的米酒还温热,带着秾稠甘厚的麸香。

“三哥对宋君承这个人,所知几何?”

符良玉未贴那锦缎面的软座背,脊梁座得端正笔直,这时才隐现出武略出身的样子。他扬了扬下颔:“只知道大体,永序帝未崩驾时谢偃所责的春闱进士,亏得这位权相一手提拔,年纪轻轻便入阁做了大学士。今日我给你带来了叶庭缪,若要说对济阶的了解,我不及他一半。”

符庄虽因服信而不疑不问,却是这才明白他携外臣的意图。思绪翩转间,见叶庭缪闻声站起,便蔼和地持平语调:“叶主事不需拘谨,坐罢。稍会儿有事要向你求教。”末了称赞道,“三哥七窍的心思,愚妹当真领教。”

符良玉略笑一声,遂不发语。

“三哥,有些话我从没对你说过。”符庄眉眼妍美,长发挽成一个高华的乌髻,制成绀桃式样的珠钿衬着那唇上正红的胭脂,说吃的话却是慵态漫漫,如行闺苑。叶庭缪口观鼻鼻观心,激灵着两耳熟视无睹。

“不是不敢讲,”符庄笑,她为符良玉酌满了酒,“这两京一十三省,早已非他赵家一姓做主,天下师锡,甚嚣尘上,昭然若揭的事,有什么说不得的?三哥,你不想做定策国老,我知道。可如今局势不同了。”

叶庭缪心中骇然,胸腔里的血肉便愈发得贲张激烈。符良玉却只是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拨着浆沫。指甲刮到杯壁上的声音像一只擗开两半的竹筒儿,灌得半盈的粗砺在相互磨蹭。

“我没有退路,你没有退路,皇上也不想留给你我退路,三哥。”

天空似墨,浓艳欲滴。“唰”一下被风吹没的栊帘又“啪”地砸在窗棂雕刻着祥瑞的衡栏上,仿佛被奔雷殛了庐顶。

“阿姌,你派人去截他了?”符良玉问道。

“正当其时。”符庄径自扫过叶庭缪沉默紧绷的身形,绣口吐字,竟似珠玑千钧,“京畿地胜,一马平川,何处不是康庄坦途?谁知我那皇儿,偏偏只带两名随员,拣着嶅林罕迹的地方去走。如此良机稍纵即逝,三哥还要犹豫?”

符良玉锁眉。

“这可是龙驭的大事,阿姌……”

“谁说我要弑君了?”符庄掩唇一笑,容颜明艳招展,宛若浮动于江潮的赤红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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