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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四章 江云初散水风凉

第四章 江云初散水风凉


吴任清捋着衣上裥褶,笑眯眯地道:“童阁老,福禄百寿呀。”

“托吴大官吉言,怎么,今日竟是你亲自送来?”童仪拢了拢袖,亦是笑脸迎向那司礼监掌印太监。漠漠轻寒削得万千黛顷,裒集支碎。

“今年跟以往不同,除了皇上例赏,还有两宫的恩赐,”吴任清道,“您老倍受天家信任,重托付国,咱哪还能躲懒?童大人,有圣旨。”

童仪听了颇为受用,面上更显一团春风和气,遂端正身姿,朝那铺着厚厚一层猩红罽的条砖地上跪下。

“宣罢。”

一纸煌言宣讫,眼见厅中众人重新落座,吴任清亮着嗓子笑道,“咱家这便告辞,回宫覆命了,大人乘兴行乐,明儿可又是整日案牍辛劳。”

童仪道:“为社稷谋福祉,岂有劳形之忧?还请吴大官放心,老夫不至于‘重扶残醉’的。”

“童大人风趣如故,”符良玉此时踱到二人身边,先是瞥了那俯跪一干的火者小厮,抬眸温温淡淡地说,“吴大官却是见老了。”

吴任清见来者,愈加悦容,一对眼生生眯出几分谄意来:“太尉慧眼,咱家身卑躯贱,比不得元辅,日夜为无力替皇上分担而添愁哩。”

“咳,大内十万总管,谁敢说小?昀光,代为父送送大官。”童仪圆道,他看出吴任清心中急切,便笑着喊了声长儿的乳字。早已恭候的童家长子应声遵命,这才转对符良玉说:“太尉,请。”


眼前无端浮现出一块明晃晃的天。

莺梭织物,柳娆分拂,红芍清甜的香气从那探花指尖洒然散开,不远有如虹白练,双耳羽觞浮波流溯,吟咏出的诗篇或纤和细巧,或家国情衷,张扬在年轻的面孔上,满勾开怀。

杏园春光,独览京中奇绝,几嘲唳鸟当空,银亮的羽翮播下大片斑斓。

他审视着每一张人脸,这是二甲头名杨存恤,当上大理寺卿后死于贪赃私匿;与他联赓的唤作郑观,殿试那日一篇《治军十策》引得君臣侧目,做了蓟辽总督第卅天便因手下王崇谋乱,阴杀在蓟州覆霜野墙下。还有仪卫正宋瑜、国子监祭酒张乾古、左通政符德彰……

还有这一年的座师,俱撒手人寰。

一粒粉绒飘落肩头,被他信袖拂去。刘郎鬓如此,况桃花颜色。

入目景象再改。

身所置的宫宇雄壮稔熟,向南走是中极殿,北为云台门。莲柱础石精雕细琢,龙凤长蟠皆栩栩如生,嵌着和阗玉的睛眼一眨不眨,寒浸浸地朝他脊梁骨戳刺。他惊惶后退,只见身后殿门洞开,天外云墨苍绝。

正着龙服的那人初望去倏似先帝眉宇,光芒万丈,细看眸子却妖异,淀着层叠的酷烈,萧索如严杀秋凉。

“宋卿,”他在对他笑,“你愿作朕的谢相吗?”

宋君承猝然睁眼,鼻尖寒凊。

下雪了。

不知何时宿着在农家院舍里,臂搁石磨,头枕两肱,肩上搭着的冬衾已附半寸薄霜。他发愣似的偏头看了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人来过。

宋君承坐直身,雪片簌簌落下。他扭过头,朝一旁抱手而立的皇帝道:“皇上尚未休息?”

“睡不着,来看看你,免得日后谁见我大承臣子,平白受冻馁之噩。”赵容眼中似炼熔火,脸上却拢着笑意,叫宋君承揉了揉眉心,几番恍惚。

眼前之人与魂梦所见一般无二,若非得找出甚么差别来,便是那声色淳敦,不似梦中冰冷。

赵容在他身前坐下,呵出片片白羽似的雾气:“黄村咫尺间隔,宋先生却执意安身乡野,是否小心过甚?”

“初五了,”宋君承温温道,“今日是童元辅的寿辰。”

赵容一愣,旋即颔首赞道:“是啊,就在今日。”

宋君承静默少焉,潋着水光的眸子反映对面那人漆黑通明的眼。至上权柄正在打磨少不更事的莽撞菱角,以一种令人骇怖的速度,变得规润、理知、冷漠而坚不可破。

直到无爱无恨,无所攸系,直到足够打凤牢龙,翻云覆雨。

“皇上这盘豪赌,若输了,可是要赔上整个赵家天下的。”

“还有你,宋卿。”

宋君承摇摇晃晃地站起,慎重掬手,端着十成敬祗的半礼轻车熟路:“皇上重托,臣生质驽钝,只求不负本心。”

“好,”赵容眼角竟也溢出丝丝冁色来,“等的就是你这句不负本心。”

五尺开外有枯藤姌嫋,寒雀嚣声划破远际。穹空灰白,黎明将至,祎祎朝光顺着混浊的天一直铺到他眼底。

“济阶,待朕澄除掣肘之日,便是你万里鹏程之时。”

皇帝嗓音琳琅,荡荡然落在耳边,如劝似诱。

威惮之,利导之。古往今来,君臣之间莫过于此。

宋君承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自然也看得透赵容眸中伪装成信任的一切假象。他垂着手,循循善笑:

“谢主隆恩。”

赵容伸手拉过他的袖子,吟吟道:“莫要拘礼,济阶下次还需多注意些,眼瞧着天气寒冻的,可别惹坏了身子。困么?”

宋君承摇摇头,状作不察他把住不放的衣袖,矜声正襟坐着,显得十分郑重:“后面的路,皇上打算如何走?”

“不急,左右等京中落定再说。”赵容漫不经心,修长的手指勾扯着针脚粗砺的纹线,两膝稍箕,不似危厄,倒仿佛西苑泊舟,面对着承露取水的琉璃鉴,鼻摄合香时闲适又宽和的表情,“济阶一口一个皇上叫得,岂不叫人轻觉?”

“臣失言,皇……恕罪。”宋君承喉中哽塞,两只黑亮的眼倏然划过一丝迷惑的神思。赵容未放过这罕见的尴尬,心尖微微发热。

赵容眼尾舒开一抹笑:“唤我小字便是。”

“……别晟。”

赵容噙着那笑抬起身,掸下他左颊上的一粒雪星子,含进嘴里。


龙凤雕的金玉盘陈列在前,尽是精籼嘉馔。空中乌鸣大彻,不辜征兆地淋漓遍目冰白。

碗是宫中御供的籽玉碗,止两只,分置童仪与符良玉案前,青瓷凤首的黄锦酒壶被侍女平端,正要为主家尊客满上。童仪抬起袖,隔空虚按她紧扣壶耳的手。

“尝闻太尉好品美酒,既有维周所赠神异之物,何不开缄一试?”

符良玉神色如常:“元辅善意,某若再学韩昌黎《寄卢仝》,可就当真自珍不恭了。”

童仪笑声中有老人的痰腔,语调却不小,传得堂中皆静。他望向侍应,抚掌令道:“来啊,御酒饷宾客,莫漏一盏。”

语罢,亲启匣盖,将那玉壶捧起。

叶庭缪凝视着酒杯里醇厚粘稠的琼浆,忍不住凑过去轻嗅,末了低声赞叹:“这可是正宗的汀州谢家红,五十年份上了,宫中竟拿来作众犒。如此阜实,真不妄大承两代中兴。”

此时贡酒尚未分完,因了叶庭缪也算这童府得信的人物,女侍们伶俐,提前来他坐处。周宣与叶庭缪毗邻,整好沾光。

周宣方代宋君承问候钦天监监正徐文景,又被临坐那久病弥留的次辅之高足、詹事府四品少詹事程振拦下叙话,甫回席案,便听叶庭缪如此讲道。周宣眼中神光炳现,下一瞬生生扼住了,不置可否地附和:“确是如此。明昌永序二朝天顺人和,自然寝疾可瘳。”

叶庭缪却偏首观他,形状姣好的桃花眼如浮行流波,开阖出几丝深意来。

“茂先,”叶庭缪轻轻笑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家恩师可都送来了郭淳夫的真迹,这将来为官呐,心眼儿千万别太实,要吃亏的。”

他点了点头,心思已不在身边人身上。他盖袖状作夹了一箸砂锅煨鹿筋,目光顺着间隙朝窦宗祯望去。

后者照样回应着同僚频频敬酒,面无异色,跟前的食饫却几乎没吃。

不禁暗暗皱眉。窦宗祯护犊可是朝野公认的,对他那个宝贝儿子但有半点不利,甚么总摄天下教化的仪态顷刻间便能荡然无存,先帝在时都拿他无法。今日竟能如此平心静气地坐在“仇家”酒席上,还相赠厚礼,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周宣又一琢磨,莫非另有隐情不成?他放下象牙箸,脊背骨蓦地掠上一抹又快又浓的寒意。

童仪苍老的手指抠住玉碗花雕,挺直身,更显精神矍铄。他一立,厅下登时纷纷站动,便听那话音透着腹腔翕动的嗡嗡声,从宽广的吉袖后响起。

“老夫,昏黄花甲,蒙列公不弃,躬亲家宴,怎奈垂垂老矣,不堪一一致意。”童仪朗然道,“诸位自便便是,宫中御品,不可多得。”

语讫转过头,抬手笑道:“符太尉公忠体国,殚精竭虑,而今天子离京,辅臣自有代天呈育之责。老夫借窦尚书之清酒,聊表诚谢,先干为敬。”

声音初落,尽饮盏中千日。

符良玉径握了那对蟒纹玉碗,应声踱出席中,向正首的那梨木圈椅走去。他衣上余容戋胜,足下稍摆,便似一泓春潭惊起,浮波漪漪。

一步。两步。……

周宣侧身,与叶庭缪觥筹相撞。耳旁群宾欢声渐起,乐师虽未得令,却也径自刮拨《鹿鸣》。

五步。六步。……

窦宗祯面无表情地倚着椅上扶手,刚承了劝酒,挑眼望向挂起卷帘的窗外。细密整齐的竹篾片泻出更鼓砰訇,漆黑的夜空点着几处星火,朝阳呰窳,叫日旰浓沉至此。

七步。

符良玉站定,仰首一冁,温声道:“陛下旰食宵衣,为臣等自该输肝写胆,元辅言之过重……”

童仪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他哆嗦着身,玉碗摔了下去,嘴角沁出血来。

“大人……!”

叶庭缪一声惊叫,狠狠划开死寂的厅堂,宛如震鸿彻宇。


乾清宫管事张荣迈开细碎的步子,踩着经纬纵横的空心砖,再一次检查了袖里兜拢的物事,行止翼翼地带过丛生花草。他今日穿着绣蟒襕衣,掌中垂下一条珠串儿,海湛色的玉琲衬得那似揩脂粉的手愈发白腻。

张荣走进六角悬檐临水亭,叩首禀道:“娘娘,童仪死了。”

“死了?”

亭中女子轻蹙柳眉,绰约风姿便带上几分天成的威仪。百子榴花段袍用银线玮珠镶缀一圈,宫灯一照,璀错灿华。

当朝太后符庄缓缓转身,乌眸像是挑了两盏兰膏,盘桓无尽,可凌势投来,又似黑云压碾,遍体滞塞。张荣不禁将脖颈埋得更低,听她复道:“怎么死的。”

“三法司正在查。童阁老是在寿宴上猝死的,大理寺卿和右都御史都在场,疑为毒弑。”

符庄在铺着绒锦的杌子上坐下,漫不经心地拨了拨双鸾点翠钗子,缓下声来问:“张公公,他没事罢?”

张荣当然清楚符庄口中的“他”所指何人,声音也渐渐安定,斟酌道:“有惊无险。”

符庄蓦然冷笑起来。

那笑只一晌,水化齑沫似的消融了,俨然又成娴雅淑静的模样,端得是温婉合宜。张荣却听得额上冷汗直冒,两手叠交身前,竟不敢去擦。

张荣担任乾清管事前,正是服膺慈宁宫辗转托寄,忝为腹心。旁人不知这符家千金何等手腕,可当年先帝的元配夫人、世称贤善的孝惠后,究竟是怎么一痼难隽的,自己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说,张荣,”符庄捻着护甲,刺破冰橙外衣,饱满水润的酸汁淌上指尖,叫她拿松江棉帕拭去,“本宫的皇儿,如何就长不大呢。”

张荣深深埋首:“皇上英武睿智,怎会无端发难?定是被奸佞蒙蔽,鬼迷心窍了。”

符庄轻笑:“你倒是可心。”

火者上前点燃信香,蹑足退下,只留那个唤作霓云的瘖口侍女。张荣晓得该做什么,便取出揣在袖中的锁匣,接着摸着铜钥开锁,嗓音再度低浑,几不肖个中涓了。“良乡线报,”张荣呈上一札红泥火漆封顶的书纸,“请太后雅裁。”

符庄接过细看,明艳无俦的妆容在袅袅烟香后变得暧昧不明。

“手眼通天的东厂提督张大官,你这是想告诉本宫,区区一个儿皇帝,就在你眼皮底下消失了?”

她说得轻缓,落到耳里更显平心静气,半点都没有怪罪的态势。张荣脊骨一紧,面含戒惧,起音声调哆瑟,忙摒息凝目转过神来。

“奴婢辜负娘娘信任,罪该万死。只是皇上虽在冲龄,身边带着的却未必是省油的灯。”

“哦?皇儿身旁,都跟着些什么人呐?”符庄慢慢道。

“皇上出京便离了御驾,抵原乡时与车马前后分行,随侍的只剩下上个月新升的锦衣卫千户阜锗,以及……”张荣眼底幽澜一闪,“文渊阁大学士宋君承,宋阁老。”

末了补充道:“谢偃的学生。”

“御驾如今已达何处?”

“固安。”

“固安么……郁树荫成,楼阁斜晖,匪盗响马迟迟未剿尽。”符庄站起身,纰袖水云般次第分展。杏眸直如九天神阙,暗藏宫室,列张珠玑,“此事我还需同兄长商量,你先起来吧。”

张荣终不住揩拭涔涔白汗,踯躅直背,直觉符庄眼中神色若冰霜寒冷:“娘娘三思。”

徐娘半老的六宫之主手扶鬓旁金胜,绣履紫赤镶以雍华银边,直轧亭中锦地罗兰。

她走到张荣身边,语态极尽轻柔:“秦国苻生与金熙宗完颜亶,难道杀得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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