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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五十八章 长空黯淡连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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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长空黯淡连芳草

       旨意很快请了下来,都察院堂官题荐现掌山西道印刘祯改差赴秦,安辑民生。二月初四日侵早,宫内传旨召至会极门,授敕发帑,随领一寸五分八叠篆文“巡按陕西监察御史”直纽铜印一方,陛辞后退归寓舍,草拯民济苦便宜条陈三通,即稍作打点,便车就道。
       此去函关,紧赶慢赶,亦须半月路程,及入太原府,天届黄昏,有京中邮筒传书至。刘祯并押赈资的军士都下榻馆驿,接了家人奉来的书信,擎灯坐下,剖开函套,把信细细看了,道:“取些笔墨来。”家人出门去,问驿丞要了净水纸笔,又从箧囊里小心捧出一方砚台,汲水研墨,一一摆列于前。
       黄暗油灯下,一张清癯的面孔上,一对因幼年读书而有所伤损的眼睛被他微微眯起,执毫蘸了蘸墨汁,写在纸上的也是一笔英秀瘦硬的字。这是个出身寒门的三甲进士,跻身乌台已历四载,今番荷寄大任,固有上宪赏识的缘故,更因前年八月他巡按山东,劾罢登、莱一府四县之赫赫声名,久矣简在帝心,使庙堂上下信托至斯,便不足为怪了。刘祯把笔一放,审视两遍,将那墨迹在焰口稍稍烤干,命人去请邮差,付了几个大钱,仍使他送回京去。
       家人去不多时,馆内伺候的小厮上来磕了个头,请示他何处用饭。刘祯素有洁癖,卧内从不沾染膻腥,便让张罗份便饭,就摆在馆堂中,他自己走下去。小厮久经砥砺,一听遂知今次遇着的是那一种洁身自负的官儿,心中运起一套盘算,忙忙地告退。
       刘祯换了身蓝布大襟道袍,戴着顶黑纱罗四方平定巾,下到堂里。靠窗的一张案子上已置备了三菜一汤,望之不浮不奢,浓淡适宜,热气雪滚。又猜他不喜吵扰,也无人上来讨嫌,只先前的厮儿安静在侧伏侍。
       他颔首落座,取箸夹了枚花卷。那卷子皮是绝精的面粉反复筛过,醒成团儿揉匀擀平,把细白如捣碎琼屑的豆腐丁儿和着香油、精盐、葱花搅拌作馅,填进面皮里,卷折五遍,分为齐整二十块,用筷子压得每个头尾翘起,蒸熟出笼,咬破皮子,便溢出葱油豆腐的清香。此外尚有那盘金银烙饼,亦是本地名物,饼油香而不腻,蛋嫩滑而不散,其中种种精心巧思之处,自然不足为这生长西南的外人看出,但见这每一件用料似乎均使费平常,刘祯遂不多说什么,搛了些入口,用毕一盏羊羹,觉得颈脖后发了汗息,欲回房沐浴,忽见一个打扮体面的仆从袖了份帖子上来行礼,问道:“大人可是陕西道刘宪爷?”刘祯点头道:“某就是。”他道:“爷台大名,我家老爷仰属多年,未得企瞻,今日邂逅相逢,欲邀您移玉一叙。”说着,把拜帖双手递上。
       刘祯洗了洗手,接来打开看了,忽然神色微动,电光石火间,旋又敛容阖帖,向他道:“烦位下代我上禀,某更衣便来。”
       那仆人挤着张笑脸道:“不劳、不劳!我家老爷素来随和,且也是私衣在身,爷台若换了公服,老爷也须再换衣服,这一来二去,何苦来哉!”
       刘祯倒不固执,站起身道:“请你带路。”
       出大堂上到靠东边的一处一进两间别院,但见墙屋整齐,青瓦如鳞,髹粉如新,院中疏疏栽着几株梨花树,正叶茂花繁的好天气,黄昏暮掩着一树沙沙作响的郁郁碧云;再一看,却是满目墙匡春草深,又像久欠打理的样子。刘祯走到门外便停了,站在院里直身理了理衣帽,向转过头来的仆从道:“位下当先入通报,某在此等候。”那仆人也收起先前那幅轻狂的态度来,忙向里走去。
       不多时,从连廊后的退步坐位内徐徐走下一条修长的人影,近见是个一身妆花缎袍、头戴网巾的中年士夫,面貌清平温雅,身段却挺拔,步履走得平稳沉定,与寻常文人不同。刘祯肃然弯身一恭:“末学后进,拜见张中丞。”顺天巡抚张辰安恰到面前,伸手扶起他来,道:“贤契多礼了,此非廊庙地。某与令尊同榜登科,哲人其萎,未能门唁,何其遗憾。”刘祯听他提起亡考,微微一怔,继而恭敬不失真诚地道:“家父在时,每常称叹,世叔廉能清约,文既不俗,复韫韬略,得世叔为天子守土,是我国家之福。”张辰安一笑:“我亦一书生,岂能怀甲兵?上仰天子洪威,下赖主帅帷幄耳。倒是贤契如椽之笔,声发于野而震动朝廷,某向往已久,奈何边务繁重,至今日一见,俨然乃父之高风毕现。”因让他进去,到客位分宾主坐了。
       刘祯谢了茶坐下:“老世叔封疆大员,何以到了晋地?”
       张辰安道:“一些私事,不相干。贤契领印西行,为国分忧,一路辛苦。”
       以张辰安的地位身份,要看到他出按陕西的官报绝不难,刘祯遂道:“愚侄以伎薄身,被泽蒙庥,思此无量渥恩,腼愧至今,倘若再自诩劳苦,就真是不知好歹了。”
       张辰安叹了口气,道:“近闻关中土地尽赤,野陈冻馁之骨,路皆乱离多阻之民,民生艰难,莫难于今日。皇上有施仁布泽之心,贤契怀拯溺救焚之志,然朝廷外御鞑靼,内剿逆藩,十万帑银,杯水粒粟之助,仅仅宣恩而已。西北众生,意气豪悍,贤契努力珍重,若王道不行,必要之时,也须拿得起霸道。”
       刘祯抬手一恭,却又从目睛之中微微焕发出坚毅的光彩来:“世叔不吝教诲,愚侄铭记在心。但兵者,凶器也,我不信,圣经贤传两千年,祖宗泽被三百载,会恩养得人人丧天害理,国家有难,便做那贼子乱臣了。”
       张辰安一笑:“说一句僭越的话,秦中自古帝王州,我太祖皇帝,却是起自淮泗、定鼎金陵,保有四海天下的,可见古人之语,虽有道理,眼下看来,也不全对。维周,你懂我的意思吗?”
       刘祯直定定道:“愚侄明白……也不明白。世叔竟是在说,关中迟早会乱起来,我倒不如不去?三司具本,黄扉计议,圣上清裁,岂能有错?芃芃赤子,难道不管了么?”
       张辰安道:“你休怪我刻薄,只要东南一日用兵,国计一日空竭,赈灾蠲赋,就是一日的沤梦泡影,一日的一厢情愿。严方伯纯为书生意气,枢臣不知何肝肠,蒙蔽皇上至此,俾贤契受敕前来,繁花着锦,有同鸡肋,是胡越将起于毂下矣。”
       刘祯终于被这几近危言悚听的警示所震动,再也坐不住,一下子提袍站起,矗在通道中央,有话说不出口。张辰安神色温和,甚至是带着宽容悲悯的:“院中只有我住,贤契但讲无妨。”他迟疑再四,忽道:“我蒙世叔厚待,不敢相瞒,京中给我写信——”张辰安问:“是哪个京中?”刘祯沉默片刻,一咬牙道:“次相商先生向愚侄说,‘雷州做不久’。”
       他话音甫落,像填了满心满腹的水银眨眼泄地般,沉沉吐出了一口积郁之气。门口蓄了整棵树的梨花,那托萼擎蕊的纤细枝条,也刷刷地摇将起来,洁白飞花飘离枝头,在红彤彤的晚照中纷纷似雪下。
       张辰安了然道:“这就是了。贤契餐饭否?”
       刘祯一怔,随即道:“世叔抬爱,祯已在前面用过。”张辰安笑道:“此地馆丞颇为殷勤,却未必清楚川蜀的口味,这个时候去说,又带累他们再捅开火造作。明日侵早还要赶路,去秦千里之遥,贤契不嫌,便在某这里将就些罢了。”刘祯推辞不得,只能道谢,张辰安击了击手,命人将预备的东西布上。不过一盘热炒,一盘冷碟,一碗鲜红油亮的龙抄手,配着一合擂得细细的芥辣子,量少而精,送到他案头。刘祯因留下移箸吃了,出得屋来,空庭寂静,月波似水,幽影浮动。一阵穿堂风呼地吹散了遍身上下让辛热逼出来的朦胧昏沉,吹醒了他的神志,他猛地一惊,冷汗涔涔滚落。扭头张了一眼,张辰安依然立于门首目送他离去,见他回头,便朝他笑了笑,轻轻颔首。

       复信在三天后送达京师,次辅邸子的家院鲍若庸发付了邮差几钱赏银,将邮筒拿进上面去。
       上房前内书房东墙后,就搭着一座精巧的苏式园林,正葱茏新绿,杨柳枝垂,一顷柔静翠塘边,是灿烂似锦的芍药阑干、牡丹池子,昭彰着迟来的春信;那桃李花开得如焚如雪,一晌又给卷上青天,像光润如酥的哥窑釉面下,那一枚枚玲珑的聚沫攒珠,散发出万千细碎闪动的宝光。时值上午,商师古远未下朝,他拉上房门,没等走下,迎面撞见垂花门前,手执捧盒的三四丫鬟小步经过,一个编云髻的通房丫头分开众人,走到跟前作福道:“老院翁赶巧,奶奶正叫你呢!”鲍若庸吃了一惊,放下锁,想了想,先告一句,去到自己屋内袖了件东西,才忙忙地走过来,抬足随那丫头进了园子。
       绕开水塘,曲折四五十步路,屏山锦嶂后烂灼灼开出一片胭脂染玉、红楼藏金婪尾春。鲍若庸在石板尽头停住行礼,叫了奶奶,也不抬身,弓着腰背恭敬地低头看路。便听花栏那边厢传来一声道:“鲍翁是家中老人了,请近来些,说话也方便。”又向散立四周的其中一仆婢笑着吩咐,“给老叔叔倒茶。”鲍若庸这才应命上前,低眉顺脸接了茶来吃了。
       那妇人年将三十,头戴叠翠金珠冠儿,当中插一根银镶玉满池娇观音分心,两旁簪钗生辉,光华璀璨。身上穿着条石榴红绫裙子,臂缠玉跳脱,腕带双翡翠,倚靠在芍药栏上,秀美白皙的姿容,又不同于今世常见的轻薄少妇,虽眉眼之间风流不减,独自凭栏骋目,仍有那一种豪门大室里调养出来的端庄娴婉。她低垂螓首,颊边一对打着秋千轻轻晃动的金摺丝点翠榴花耳坠,反照的两点微茫,与背后大片的红药圃、满栏潋滟花光交相辉映,仿佛清清净净的画中美人。
       妇人姓余氏,为商师古的续弦,他家人丁单薄,先元妻所出的一女,许了故乡一户簪缨门第,那一个妾妇之子商继良,就是家里的独子,由她以嫡母的身份亲手带着,去年已在家中延师设馆,开蒙就业了。这日余氏仍同从前一般,听商师古当值去了,也起身穿衣,打点一番,支开妆奁,细细地画了淡妆,让两个上夜的奴婢打着对珠子纱灯,亲到长儿寝房中叫他,至辰时初用饭毕,又自送他往外宅东边两明一暗一连三间大屋辟成的学馆早读。折回房内,坐在窗前点起经过反复编削锤炼的手稿,她有夺胎《兰畹》的才情,为着元长庆那四句“芍药绽红绡,巴篱织青琐。繁丝蹙金蕊,高焰当炉火”的意思,她便把这两卷命名为“织琐楼集”,三编之后即可付梓。
       校了一会,她凝停笔端,不经意朝窗口一瞥。天光放亮,和清晨那等灰蒙蒙白茫茫云山雾罩不同,窗前的草色烟光,温柔波翠,无不清晰鲜美,好教人心生怜爱。她心中起了兴头,因令人拿了些茶果点心,到园子里顽春踏青,本要请侧室张氏一齐前往,那地方却遣人回报说姨娘身上未协,恐拂奶奶清兴。张氏咳疾总不见好,春草丰茸更易发作,余氏不强她,仍唤人送了盏炖得酥烂的银耳雪梨汤过去,又拉着那过来报信的老媳妇子,殷殷道:“妹妹常念起指月师傅,阿嬷可去庵上问一问,老师傅得空,还请到家来宣卷。”那媳妇忙地叠口答应,她走后,余氏自看了一圈,从山石上下来,也有些微微的气喘,到那芍药栏边倚了稍歇,忽想起一事,便差丫鬟去找管家院公。
       若要细论起来,鲍若庸也算跟余氏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原系她从祖叔母那一脉,久居外地,漂泊回乡,也念过几年书,投了商家做执掌,虽是主奴相接之礼,说起话来,却比旁人亲切许多。余氏理了理鬓头上磕着的发冠儿,引着一帮人至山麓水脚停下,带了两个使婢上到那一片花坞上筑的八角亭内,在美人靠上坐,也命搬来张杌子让鲍若庸坐了,才道:“阿翁昨天带回来的样刻,妾已看过,有劳你了。”鲍若庸谦逊道:“本分之内,奶奶瞧着觉得好,那便最好了。如有什么不尽意的,也请发付下来,这就送给项老去改了。”余氏从才走上来、穿一腰漂蓝布裙头戴剪绢绒花的小丫头手中接过一盏新沏的热茶,道:“我一点牵拙之物,得荷项先生拳拳盛情,已使我感篆五中,再无别的不好。来日完成的稿,我当亲身前往拜会,阿翁可为我言之。”鲍若庸道:“是。”
       一阵凉风乍起,搅得水边那一排桃李树花絮齐飞,在半空急翻颠转,遮天蔽日,飘得一阵,或抟扶摇而上九天,或偃身而坠流水,水中忽而闪起一片斑斓翠锦般的鳞光,侧首看去,只见十几二十尾真红杏黄的鲤鲫聚在亭下,纷纷浮出头来吞咂着淡红粉白的落花,鱼唇翕张着吃花含水,唼喋有声。余氏莞尔一笑,向身旁丫鬟道:“饵子还有剩下没有?你四下里问问,去拿一包来,还要那日用过的。”侍婢领命而去,余氏的目光从池鱼争竞之处缓缓移开,落在了手心那盏浮香腾雾的翠碧茶汤上。她捧着钟子,微笑轻念:“白云峰下两枪新,腻绿长鲜谷雨春。静试恰如湖上雪,对尝兼忆剡中人。”
       鲍若庸道:“这一茬杭州白云茶,托奶奶大德,老奴得尝一脔,乃稍知林和靖之格韵。”
       余氏微微笑道:“浙西的茶,还该推宗顾渚,待清明抵京之时,还请阿翁鉴尝。第一等的浙茶,今日办不到了,那江南第一等的名士,未审何如?名实相副乎?”
       鲍若庸晓得她是什么意思,低头自袖管中小心取出两卷书来奉上。上面一本精心排刻的,封皮上贴着佐书“却扫集”签子,下面那卷装帧也相差不多,惟是书题的书法换了小草,作“漫园诗稿”四字,而从容衍裕,中正平和,颇具《十七帖》之气度。鲍若庸等余氏稍加翻动,见她双目光芒流转,喜爱之情动于眉睫,竟要在这里细细读起来一般,适时提醒道:“奶奶谨慎,还是携回屋再看罢。”余氏自觉失态,歉然一笑,在手中端了端,递予亭中剩下的那个亲近丫头,嘱咐道:“下细收好,不要折了。”那丫头轻声应命,就接下纳入一只空木盒中,揣在怀里。
       余氏叫她取一盏酸甜可口的奶棋子与他,边笑道:“前次同老爷一说,老爷无名白故发了通脾气。我想几首诗,几篇文章,写几句翾风回雪的话,有何犯禁之处,有什么不可看!但老爷临深履薄,艰难周旋,我理当体谅,阿翁觅了这些来,我铭感在心,望万勿向老爷禀说。”又记起说,“代我多谢项先生。”
       鲍若庸唯唯应诺,前去取饵子的丫鬟也来了,遂道了告退。余氏意不在此,意兴阑珊地撒了三五掬出去,眼看着鳞翻鳍振,愈聚愈多的游鱼争抢着呼尔蹴尔的嗟来之食,徐徐起身,将饵匣内小半匣饵料悉数抛入湖中。她听着池面传来刮剌剌的乱扑乱响,在银盆内濯了濯手,擦干水珠,施丹傅粉的玉面又露出一丝笑容来,环顾四周执壶捧盘的裙钗仆妇,温声道:“胜地不常,盛筵难再,这样好的天气,将来未必再有,今日遇上了,看得久,也已尽兴,都辛苦了。留下两个与我铰花插瓶,大家做个散场,各自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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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楞严经》:“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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