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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五十四章 黄鹄欲举六翮折

第五十四章 黄鹄欲举六翮折
 
       这日晚间,赵容起兴看了近些天锦衣卫总上来的写本,抬眼一望地方上新进贡来的一座落地西洋自鸣钟座,那雕攻的表针才靠酉刻,自觉时候还早,益渐索然无味地照着这沓纸胡翻。无非是某某人过从甚密、殊为可警,某人面谩腹诽、辱大臣体,某人向哪家走动关节、哪家又对他做出了如何大逆不道的许诺之类的醪糟小事,他受命于天这么些年,非但不想管,看也看得烦了。倒是白日里矛头针尖挑着的部堂、衙门,都一片浪静风平,展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涵养与沉着。赵容手边还有两通题本,就分别出自兵部和翰林院两位堂官之手,一个要请罪,一个要放人,无一例外,都是来解缨复褐,辞朝归薮的。
       大约是一双别圣文章做得着实恳切情深,哀婉凄切,造不出逼宫的声势,赵容读了,也没有动气,只是命人取了打事件来观览。为防本卫上司徇情蔽主,所有本箚纸稿均是原样进御,这会儿,他捧着个卵白三才碗的茶船,慢吞吞地啜着碗中不薄不厚、不涩不滑的一盏小雪烹的岔根建茶,正看到一张犹沾了零星灰印的帖子,见开头讲明记的是宰臣家里事,也就住手不动,仔细看下去。原是新科状元郎放衙之后,带了一书一帕到次辅宅门上求见,商师古那样的人品,竟在这么个时局放他进门,受了他的礼物。赵容弓起的手指敲着雕几臂搁,已颇俱峥嵘之形的深沉目色一闪间被双睑阖去,再睁眼时那座钟便响了,他在鸣报声中微笑了笑,道:“这个谢翰林,倒是卓有胆识。”
       伏侍在旁的韩顺见缝插针,不接他的话,反将暄在带了夹壁裹着厚厚黄绒的铜瓮里头那一盏熬煮多时的酥油粥平平稳稳地端出来,一面小心放在几上,一面说:“万岁爷一整日没吃东西,求您将就用些罢。”乳粥其状浓酽洁白,琼糜堆雪一般,又无半点膏糜的油腥,粥面上热腾腾地滚着真珠似的白气,显得十二分的香甜可人,赵容瞥了一眼,却重重拧起眉峰,大有光火之象。韩顺忙跪地道:“奴侪死罪。皇爷才想吃梅粥,只是雪水同上白米,煮出来的粥性凉,春夜里不便宜吃的,恐于龙体有碍,所以擅作主张,已让甜食房的奴婢将它倒了。”赵容默不作声地投目看来,直看得韩顺后颈上冷汗涔涔而下,方“嗯”地一声,取过金勺,在羹盏里慢慢搅了一搅,道:“你起来,过来看看。”韩顺闻言,哪里敢起身,反将头颈埋得更低了:“奴侪不敢。”赵容道:“朕说让你看,你一个阉人,还怕台省弹劾不成?”天威莫测,他只得颤颤巍巍地爬将起来,抻长颈子朝帖子上细细看过了,重新跪地叩首:“奴侪愚鲁,不敢妄谈国事,更不知谢瑌到访,有何隐曲不得宣之白日。”
       赵容冷笑道:“无非为廿四那日的事,他在叫屈呢。我当他——”霍地张袖一扬,一张玉版宣裁成的纸片飘飏落下,韩顺定睛看去,圆熟小楷记得满满当当,什么人坐在什么位置、穿着什么衣裳、讲了什么话,都写得清楚明白,上头还钤着兵部尚书家里添置留用的印款,“当他与他伯父有什么不同!”最后这句话是闭在肺腑里,用刀剖开、挣了半日才挣出来,赵容像耗光了力气,掷下勺子,颓然靠住了椅背。
       韩顺跪在地上,捧了那纸,脸垂得低低的,皱眉想了一会,轻声道:“皇爷,谢瑌夜访商师古,兴许是为了避祸。”
       赵容叹道:“你说,都说罢。”
       韩顺道:“若是申冤,未必要找商师古。别的话,奴侪万死不敢说了。”
       赵容怔怔地出了会神,好半晌才道:“以往有人上疏言,罢露百姓,煎靡货财,国可亡也。他不引圣人之言,却要拿韩非子来压朕,其心可诛,其情可悯,朕没有杀他,放他去了滇南。”
       韩顺俯伏膜拜道:“万岁清裁明断,天下士人莫不诚服,莫不感戴。”
       赵容继续道:“年底宋卿调了他到思南走马上任,宋卿也对我说过,白粮一日不除蔽,则漕赋一日不得改,漕赋一日不得改,朝廷大政,便一日不得推行。条章均已草就,本拟开春即颁教令,先在苏松二府一州八县试行,尔后一二年之内次第进之,克臻厥成。东南却是眼下这么样的景况,连陈雱都连章示警,陵寝动荡,是我这个皇帝,无力塞天咎,招致天下怨毒,祖宗不能全安,到底没有机会。若让那些书生骂我,能平得蛮贼、戡得逆乱,我情愿领这个骂,可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韩顺伸手摸了摸羹壁,觉得冷邦邦的,便一整个儿端了起来,放进瓮子里,又磕了个头,道:“万岁爷,奴侪再去盛一碗。”
       赵容让他走了,转头定定望着十步开外的一座素屏风。那扇冰骨玉基宫屏上,一切多余的山水画心青绿幛子都摘下了,只用脂胶粘了幅内府裱褙的大字,上面没有落款,他年前命人贴的,钟体抄写的“不惊、不怖、不畏”,是佛经箴言。他偶尔得空,三省吾身的时候,便远远眺着那六个字。细算今日,他一样也没有做到,再过十年、二十年,都不可能做得到了。他所惊、所怖、所畏者,不是土蛮生事,甚至和君臣离心、上下猜忌,和朝官掣肘、清议挟持无关,而是由长驱直入的逆藩飞章上奏的隐秘委曲,好似茧丝牛毛般的一蓬针扎在人身上,鲜血淋漓地揭开了那些他避都避不及的陈年旧事,他却找不到一个托寄腹心的人。
       正想着,阁外微有声音,他便扭头去看。边声四合殷河流,雨雪飞来遍陇头,他虽未听到边声,但垂落金栊那头琉璃玉样的窗子,衬着半天黑地里纷舞蹉跎的春雪,饶是穷极目力,绵绵不断的宫墙后另一端的人间,同雪窖冰天厮混着,分毫都看不见,鹅毛大雪也一样是飞遍皇城。他还疑心这片覆压百里的乌云,竟是痴滞不销了,漫漫春秋,再不会化散,那边韩顺携着铜瓮,领着个收拾得干练齐整的宫女磕头进来,道:“遵万岁的旨,太医院里开的方儿,老娘娘那边厢已着人抄来了。”赵容接来药方子,尽是本草百药,斤两按注,不消知的,便仍还了回去,命道:“先拿给项先生看过。”都人应诺,忽又犹犹豫豫地开声道:“万岁,娘娘……”韩顺连打眼色,那都人收住口,道了万福,躬身退下。赵容见她告退,因看了看门口,笑道:“她话才讲了一箍节儿,你做甚让她三缄其口?”韩顺道:“原是她畏影避迹,不中听的。万岁爷至孝纯仁,她为仆作婢,反却在那里瞻前顾后,唯恐老娘娘知道了责难。”赵容笑了一下,道:“母亲要怪我,也应该。”韩顺拣着御案上的本子,用一块黄袱托着,将紫花祁阳石大插屏搬开,一并包了提到帷幛下屏障后一张四面平马蹄条桌上,才去巾栉架前拧了巾帕,边宽慰道:“万岁爷英睿天纵,便清革肖小,澄清宇内,至那一些玉堂人物,偶发书生酸气,亦不虞长忧的。盖因关心则乱,老娘娘也是爱护万岁,心悬国事,才生不忍累万岁之言,千秋之下,岂有一慈母愿罪孝子!”
       赵容接过面巾,在脸上、眼上敷贴了一会,老半晌道:“你先前说,未必云云,是什么意思?”韩顺手里还沾着水珠,挽襕跪定了,但道:“皇爷治罪。”赵容就着碟片儿烧吃下半碗乳粥,漱口拿巾子揩了揩嘴,挥手道:“罢了,朕乏得很,你也起去。”
       韩顺恭顺应是,阖门退下,赵容起身走入屏风后一间净室,戴氏似才熏沐过,淡淡地涂了薄妆,干松松的头发懒懒的挽了一个慵妆髻,身上一色衬着金丝云纹白地的袄儿、金缘边厚马面素底蝙蝠灵芝暗纹裙儿,倚靠在胡榻上,手边还搁着本倒扣的书卷,正低头收拾鸳鸯针帖。赵容走近几步,攒眉站住,顺手提起香几上摆着的一个汝窑花觚,扯出四五枝杏花柔嫩的绿枝儿,将剩下的水一古脑倒进香炉里,将墼灰打得噗噗地直下陷,没一会便盖灭了炭气。回头时她已放下手中做的生活,盈盈拜倒在地,赵容望着她半刻,点点头,冷笑一声,发足向外走去。戴氏在后头低唤:“皇上。”
       赵容顿了顿,问:“嗯,卿有何事?”
       戴氏道:“妾故不通学问,不期承恩见幸,诚惶诚恐,始知发奋补拙,皇上眷爱之深,特许妾日往暖阁读书写字,妾惟以用功修德,以报皇上。但妾只一妇人,一旦污辱重地,恐皇上为人言烦累,而妾亦担干预朝政之名,如此一来,妾真无地自容矣。”
       赵容因问:“卿近来在看什么书?”
       戴氏俯首道:“妾无学,《诗》已读完,《南唐书》只看到卷十四。”
       赵容沉默了一刹,缓缓回身,扶着膝头坐到几案旁一张矮胖的雕花鼓凳上,拍了拍嵌螺钿铜丝罗汉床沿,俟戴氏提着裙衩、扶着独板围子,在那上头拿态坐下,方移过一盏香茶递到她手边,道:“你坐在这里,我给你讲个故事。”他微笑起来,“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永序壬辰年,新科春试,有一个姓薛的青年才俊,是府学堂试拔了头筹的,赴京备考期间,某日社友同仁雅集之时,即兴口占了一首百韵的古风诗,第二天便书坊争印,轰动文坫,在京城应试的举子,没有不知的,就连朝中大臣,也或多或少风闻过他的名声、看过他的诗文。时我尚在东宫,听了家下几句闲话,心中向往,我不敢求父亲,赶着宫门还未落锁,跑到谢先生值宿的值庐里,偷偷问他要。先生问我从何处知得,我随口说了两个名字,先生说:‘此文长在清妍工巧,体骨俊秀,而无纤滑空泛、无中生有之弊,薛生确负长才,殿下既然知了,看也无妨。’便叫我回去。”戴氏静静捧着香茶,听着赵容微带暖意的声音在这里停了一停,禁不住凝神等待。赵容轻轻握上她的手,又道:“我回到宫中,那两个宦官已经不在了,先生命人抄了诗,一大侵早送来宫里。我那时看着那一纸珠玉样的文字、仙人似的才思,心里由衷的欢喜,只恨碍于身份,傥能与作文者倾心相交、相游乐,该多么好。至今怀思及此,依然齿颊留香。”戴氏笑道:“还未登科,便有皇上青眼相中,臣工同声嘉赏,士林诚心推戴,想见薛生必是鹏程万里,为栋为梁,一举而伯王之名可成了。”
       赵容淡淡道:“他死了。”
       他稍稍侧首,看着戴氏石宝珠辉掩映下的隽丽笑容,陡然僵在了脸上,手中是她霎时间冰冷的五指,在惊惧收缩,口气平淡地叙说着:“那一场春官试后,有人举发他向考官买了卷子,本该治以极刑,适逢西北旱蝗交生,接连地动,天赤如血,皇考大赦天下罪人以应对天罚,薛生免了死罪,被出为边方塘马。你道他那般的才学,岂能甘心伏法?后来因身份之便,卷进一桩结党营私的大案之中,我让锦衣卫提了他回京,赐死在镇抚司诏狱里。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便在那日后,他的妻子自缢殉夫,带襻勾扯间带翻了烛台,点着屋子,他生前的诗文,刻成的总集,私藏的抄本,奚囊里未及整理的手稿,一字都没有留下。”
       戴氏眼中有一丝颤抖:“皇上……”赵容轻声道:“嘘——朕骗你的。”他抬起手,捧住她双颊,她头上骑鹤仙掩鬓和几支宫花珠钗、吸珠菊簪摇晃出的金光,照得惨白的面孔愈发明亮晶莹,迷花障目,仿佛托在掌心的一片玉,令他爱惜地用拇指摩挲着,指尖温柔蹭去红颜绿鬓边一丝不起眼的沐水,“薛生的诗,世上并未绝迹,宫里还留了一本,你若喜欢,我拿来送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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