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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五十二章 炊沙镂冰初何功

第五十二章 炊沙镂冰初何功

       段咏麟的私衙宅子在四牌楼西北,仁寿坊钱堂胡同里头,是一片近百年的祖屋,尚是他父祖经营冀鲁之间,从钱姓一家破落子弟手中购置来的。自他从总督任上升了京官,便将屋里外翻新了一遍,又因他皖人之故,特聘了江南一位懂王学的大方之家兴土重治,在正堂跟客堂后边修了座园林。所废之资不甚剧,胜在用心惟一惟精,故此比较那些一味只知玉宇琼楼、堆金积玉的,显得高妙不少。曲尺廊上一溜儿抠饰着花藻纹的青褐轩窗,也十分玲珑奇巧,东面廊梁上悬着的一个倒吊流苏的、金屏转灯的光就从下面瓜棱式的窗口透漏出来,印在窗外石山顶那座红白阑干六角的息心亭上。
       段咏麟既在这里设的茶座内坐着,抬头看两颗老树枝杈上腾扇翎羽般捎捩变灭的池塘波影,一旁家常装束的老仆也只是提着铫子安安静静地添水,地上跪倒一个的门公虽则面带惊惧,竟也不敢说话了。他皂帕头上桃尖样的卷檐罗毡帽歪斜得厉害尚不自知,一身青绿窄口子直裰也像教人揪打过似的,开衩的地方皱巴巴地露出了底下的秋色衬裙,青布鞋子面上还沾着湿漉漉的土块泥水、几茎雪底下埋的断草。过了半晌,段咏麟像突然回过神一样,接来茶盅吃了一口,偏头道:“嗯,你说外边的学生怎么了?”
       那门公先是一愣,忙俯下身去,暗地里揉了揉跪得痠麻的膝盖,咬着牙恨道:“老爷容禀,门口那些行——生闹了半日,这会子突地嚷着要见您,小人请他们上拜帖,偏又不肯,竟教您出去见他!小人才回一句,便听说了好多没槽道的话儿,幸是老爷供职兵部,家里把守也要严些,不然眼下已让进了门来!”段咏麟移开目光,倦道:“由他们去吧。”那门公显是吃了亏,并不甘心主子轻轻放过,见他神色淡淡的,不若往日那般严厉刻板,不易相与,又奓着胆子撺掇道:“老爷,到这个地步,怕不已是满城风雨、朝野皆知,若一任他欺在这里乱作胡为,没的有损您的官威……”话到这里就不敢说了,见段咏麟已微微蹙起了眉,正惶恐得欲请罪,却又听他叹了口气,把这只永福窑的翠绿釉盏放下了,问道:“你见亭上的匾文,写着什么字么?”门子本职是看家的,几曾来过后院,只因平日收纳拜匣,接迎宾客,故粗通一箩文墨,兼之匾式上的字虽是行书,却写得挺秀工整,略一想即答道:“回老爷,是‘息心亭’。”段咏麟点点头,道:“字面自是萧子良千古一叹,边上落着我朝元辅苕溪公亲笔题匾的款。丁酉年他递章求去,奏本上用了这句话;前日我造他府上,他写的也是这几个字。尉翁,你看得出来吗?”侍立在旁被他唤作尉翁的,生得一张朴讷的方脸,算是随他最长的元老了,因道:“宋相公该是请老爷平心定气,以应风雨。”
       段咏麟叹道:“尉翁,你还是不知我啊。深居避影,望岫息心,这是迎难的意思么?我便纵出京去,去整军经武,上靖国难、下拯黎民,不比淹蹬廊庙,进退维谷,舍此有用之身,尽成无用之事,更似孔孟门生?只是宋济阶让我退。国家腹地败坏至此,我上不上本乞休,时人都会说我恋栈,请不请命舆疾,后世都将视为塞责。我自然要按他说的去办,至于是走是留,是生是死,就恭聆圣裁罢。”
       他说罢,就只是有些疲惫地定定望着池塘里浮沉的流澌出神,那门公骤接他一番剖白,似懂非懂间也听了个囫囵,竟觉那口调里浸着一股子怨怼样的,唬得他既怕呆下去、又不敢爬起来,只得偷偷抬头向老家翁求助。终是尉翁趁收起一冷碟小面果儿时,用力振了振袖子,方往地上磕了个头,如蒙大赦地告退下了太湖石山。尉翁见段咏麟这副样儿,是不便让仆妇们上来收拾惊搅的,也就亲自动手,先将壶内席上的残茶倒进茶海中,将茶具一一刷洗干净,再把当茶的几品蒸糕果子收在承盘里,出亭下山,拿给等候的伙夫,才捩身折返。上至亭中,段咏麟向他吩咐:“把这里收清楚,再添一副坐具。”径地朝一个莲苞钮盖打开的铜盂里泼去残茶,正要起身离坐,忽听有人噔噔噔地上阶,竟是才去不久的门房,一手掇着衣摆奔了来,气喘吁吁地禀道:“老爷,刚过来一队做公的,把领头几个挐了,刻下在驱人呢!”段咏麟霎时住步,迳问:“来的是谁?”那门公面露慌张之色,迟迟疑疑地袖出一张帖子,递进道:“还是请老爷先看过。”
       段咏麟接过打开,才览得“侍郎赵某顿首拜”*,脸上已有些难看,将帖子朝袖中一掖,一面命准备下食饮瓜果之属,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尉翁因承他意思,做主派人先赶往花厅布置,自己留在亭里指挥,勿求这两副座头生活精致雅洁,又让铺上厚厚软软的银红麟文袱子,拿来红泥炉子、填漆钿螺提匣子、金丝编笼子备下,仍架了既济炉子,将畏冷的酒一律爇着。依山而望,但见云气喷涌,形如娇鬟堆枕、卧髻插簪一样的流云,向着日落处蹀躞飞去,眼见着天不大亮了,便最后添缀四五杆落地戳灯,方忙忙地去前厅视事。
       这边段咏麟更衣出来,亲自到门前接迎,开开门已不见了闹事的学生,整个胡同里缉林林、静悄悄的,只巷口还模糊响起几声零星的叫骂,锦衣卫指挥使赵光庭身着猩红的飞鱼服拔立门首,一对天家眉宇紧揪揪地拧起,正面孔冷峻而从容不迫地不断下达指令,见他一身卖相寒素的通袖道袍,外穿着条绣线浅淡的衲棉披袄,面色苍白、步履蹒跚地迎到门边,下拜道:“老病之躯,相烦卫帅久候,某失瞻了。”忙转身回礼,笑道:“侍生皇命在身,奉旨办案,也一道拜见中台,中台既偶有不协,侍也该入门探望才是!何劳您冒风蹑日?”段咏麟直起腰杆,看了看他面上的笑容,淡淡道:“岂敢。”亦不同他寒暄,径问,“动问贵驾,带着驾帖没有?”赵光庭笑道:“祖宗家法,我南北二司莫不凛遵。没有刑科批发,天子脚下,谁敢抓人?大司马请看。”说着掏出一张帖子,上面几行字,盖着六科廊下正印官的大印,确是真真切切,无一丝造伪。段咏麟看着本子,却不去接,默然良久,方展手肃客,道:“卫帅请。荒斋简亵,有辱麟趾了。”赵光庭忙又做张做致地客套了一番,才叮咛下属,随他走入府门,从中道而下过正堂,到小花厅去坐。家人将备好的家火什儿打点奉上,段咏麟见着,指着几样辛辣东西命撤下,又道:“拿一罐桧花蜜来。”赵光庭听了,便拱手道谢。
       他乃是毫州郡王之庶出子,本当封为镇国将军,因早年本支越次争袭一事,被除去爵位,按制无可承祧,更兼当日宗藩之景,已无从与国初盛况同日而语,至有贫宗白首不能完家室、骨朽尚未命名者,且不得出仕,不得别营生计,饶他一脉天枝,也难免一时坐困。他所以能逾祖制而节制锦卫,甚至于凭他的身份,让南北镇抚司渐有摆脱大内太监管制的趋势,根本在先帝潜邸之时,曾结竹马之交,后来受用,亦在意料之内。段咏麟本就是皖人,对这桩公案耳闻已久,他向来心细,便让取了毫州的名物特产,来投赵氏的所好。
       段咏麟吃着盂子里才从酒枪注进汁瓶、从金汁瓶儿内倒出来的原坛花雕,例行的问候之后,便也不再说话。赵光庭捡着这个当儿,一面饶有兴味地把些蜜抹在蒸的酥果馅儿上,一面抬着眼有意无意地打量。这风口浪尖的朝廷兵书,控扼天下军马的西曹正堂,除下岸然官服、摘了乌纱帽,也不过是个四旬上的碌碌庸人。且看他既怀忧卧病,又让京中舆论诛伐得疲惫不堪,说到底却在替人负罪,东南的局面所以隙大墙坏而至于此,根源出在谁身上,不是没有人看见,而是没有人敢站出来指责。赵光庭遥遥望着兵部尚书那一张因非其才则覆餗之患至而苍白恍惚的脸,心中升起一股近乎怜悯的同情,皇帝时至今日,依然无法割舍的迟迟爱护和忌惮,势必致使他这个位置上的臣子蒙冤受屈,这是毫无疑问的。
       懒设设地想到这里,赵光庭用酒水清了清嗓子,笑道:“侍适才想起一则时下的故事。说的是京中某高第的一个粗使奴隶,自本来门子下世,便成天在门前把手,腊尾春头这一日,从大户京畿乡下家来了位上门请托裁度,为着年关好过,覥颜出来走动亲近的穷亲戚,粗通几篇文章,实也是个三鹿郡公、冬烘先生,求到他这里,只因知风尚尊人,喜加一个‘台’字,竟把‘台仆’称了他,不知《晋书》有‘等勤台仆’,特谓下等贱奴是也。带累得那不读书的奴才,镇日因给穿袍子的斯文大爷看得起,在那沾沾自喜,逢人便伐,不幸他主子招待朋友,就从那朋友口中笑话似的听了,他主子又是个自命渊博的,嫌他现世丢脸,一怒之下开了他出去。后来城里闹雪灾,鸦翎大的攻檐雪片下得满天都是,有个驾水车的,一日从大内出来,便见他冻死在西直门边了。似这等为人作嫁、与人太信的事,可少么?”
       段咏麟半晌才道:“卫帅微言大义,某知之矣。所谓建长策,不过是挹彼注兹,拆东补西而已。至于武乡之表文,成败利钝,非臣逆睹,然则功罪毁誉,是亦在千秋之下也。”
       赵光庭道:“千秋之上,还有人君。”段咏麟颔首道:“君说得是。”又问,“但不知今日之缉事,竟也是皇上独运乾纲?”赵光庭只是笑:“刑科黄门郎向来和湖州一条褌袴穿着,难怪大司马起疑——说穿了也无妨,只恐中台不愿听的。”段咏麟道:“那便不听了。”赵光庭笑道:“大司马真乃谋社稷者。侍生冒昧上拜,还有一句话要告知中台,邦家闷乱,正赖贞臣,只要中台这里扛得住,堂堂朝廷大政,不会为区区几个书生所左右。”段咏麟容色仍显得颓唐懵怔,他竟是听他话说完了许久,才慢慢执起玉做的劝杯,也不答,却微微一叹:“卫帅,以兵部尚书的身份,我没有权力调派你,以乡谊的情分,我是在劝你,也是在求你,为国家储才计,为天心民望计,你能多留一分情么?”赵光庭愣住了,他惯来有些阴戾的眼瞳阴沉沉地盯着他看,仿佛想剖开他的肌骨,露出底下的肝肠来,看一看究竟是忠是奸,是贤是恶;忽地又了然一笑,朝他点点头,便接过来仰颈吃了。

       因天下人闻之无不矍然色变的锦衣卫头领跟着自家老爷挥霍谈笑进了府,坊间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歌舞升平,连原本群雌粥粥扎着堆瞧热闹的间壁四邻,亦觉没什么可看,纷纷鸟兽散了,那门公也就随之再度清闲下来,自去钻山耳房沏了碗二旗老茶吃着,仍回门上照看。他本还有些戒惧地偷眼瞅门口留守的几个番子,偏这会到了换班的时候,接班的揉着惺忪睡眼来了,自乐得到后间脱了衣帽鞋子,另换上缨子瓦楞帽儿、半旧青布直裰儿、防雪的油靴,和同伴招呼一声,自小心谨细出了胡同,摇摇摆摆地朝四牌楼下边那所挂着招子的茶局子走去。
       这门公姓陈,家里排老幺,平时但得了些余钱,也不贪爱崽子花娘*,也不去夜局顽牌痛赌,只钻空便来铺面上吃茶。他下等人出身,书没读过几本,竟也学那风流人物雅饮,斟词酌句地说话,兼着在当朝兵尚家里做事的身份,与闻时事的捷便,一时人见了,没有不知道的。这一日,他自问门外的卖婆要了些虾米、鸡头穰、油镟饼子,径坐到楼上靠着四合院的内窗边去,那个做工的妙龄使女踩着双雪花白绫玄地子的跷脚弓鞋儿轻轻上来,把水火炉搁在手边架上,布好了卤壶和口杯,他端起啜了一口,仍是去年现成的香珠,也觉解馋,眼珠子睄着外头,笑道:“那头好些相公,竟也肯来光顾,贵店今日真是时来运转、顽铁生辉了。”
       使女一面取来箸子,一面看了眼外边,原是窗对面那一室五六个聚饮谈天的体面顾客,已在店里呆了半日、叫了几趟茶酒了,因天有些闷,两边都支着窗,正瞧见一个捧了本扎子,在念读什么文章,只听到什么“伤陷”、什么“不可馁却”、什么“争奈当涂风物何”的,因笑问:“大爷认得?”他便指着其中体格修瘦、后颈细长的病恹恹的文士,还有位面貌俊秀青春的儿郎说:“这是白玉堂上的翰林金老爷,他来我家投过刺;那是他同科的向老爷,才行冠礼不久,本朝已开了两科进士,没有比他年轻的。”又指了指另一个一身纂绣盘金象牙白道袍静坐在角上的清癯文人,笑嘻嘻道:“这位更不得了,他一搭来的另两位朋友,一个是去年科场案的主角儿,盗题偷卷砍了脑袋,一个也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肉,为运河上哗喧的漕户们强出头,庶常馆不容他,给驱摈去了罗雄,眼看着这辈子前途就毁啦。也只剩他一个戊戌榜的状元小谢相公,虽则只是翰林院里一殿撰,却闻说元旦那日,皇上钦赐他节物,还裱了块御书的青地泥金大横匾,就挂在他中堂上。故此这今日之潜龙、明日之台辅,竟屈尊驾临宝号,岂非时来运转,岂非顽铁生辉?”
       “啊,新科状元!”那使女实实惊讶了,低呼一声,忙抻着颈子想看清状元郎的脸孔,不知是甚么一副天人之姿,只惜他背坐着,并不转过身来,饶她探直身子晃得一窝丝儿髻子上翠玉叮叮地响,也看不到正面,只得难掩失望地摇摇头,却又找话问,“大爷才说的小谢郎君,既有小谢,莫不还有位大谢?”
       他吃酒似的把茶蓦地一口饮尽,放了杯子微微冷笑:“镣子真是冰雪聪明,那一位大谢,可不就是前朝的权奸、今朝的反贼,独相十年的谢晋公么!”
       忽然间,那头高谈阔论的声音小了,一个翰林略带疑惑地扭头朝这厢望了一眼,见对窗前只是个穿粗布直裰的市民,吃着茶食和女侍调笑说话,那边胡梯上又来了个抱着琵琶篘曲子的路岐人,便一齐投注过去,目不转睛地顽看。正天边呲拉一声,日头彻底沦落,陡然天昏地惨,云翳月遮,天上刷刷地飘起了雪。他忙起身,关了窗子将喷珠似的飞雪闭住,原先站着的才歇一口气,见他返回座位,仍接着指点演谋。
       他们这一班同道志友至散时,薄设设的纸糊的窗户已搪不住益发凄厉的雪气,所幸这几年天候莫测,大多有备而来,于是一个个戴上箬笠,披起斗篷,换了木屐,就要告辞。谢瑌走到一半,忽告伞落在厢内了,便与众人拱手做了个箩圈揖,转身掇着衣衫上楼。他把竹伞拿着,走到台前,揭开窗扇,边拢起袖儿挡雪,边凝目向外眺望。但见对面楼里窗楞后头的光已都熄了,只滴水檐下挑出几盏珠子灯,五色珠网上都落了一片厚厚的雪,风一吹,纷纷烈烈的碎雪便洒了开来,跌在地上一丝声音也没有。谢偃站了很久,直到融开的雪把袖子都打湿了,才放下支钩,下楼找东主会了钞,出了水帘撑伞离去。


*
这里的侍郎和侍生是一个用法。
崽子是娈童的意思。北人骂娈童为崽子。
我没有忘记小谢,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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