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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四十四章 太平不用千寻锁

第四十四章 太平不用千寻锁

       年关过后,绀青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干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气味,皇城外零星响起的炮仗声,像一阵遥远的奔雷,眼前挂满尘纸的花树还没有撤下,放炮结灯后满地的狼藉也没有收拾,好似一蓬蓬如雪如锡的泥灰,狼狈地泼洒在宫门前漆黑寂静的广场上。皇帝握了握袖口上修饰的花纹,那却是一整片如铁锁连环般的弄巧宝云,沄沄殷殷,纤盈洁薄,仿佛在有渰地飞动。
       他静默地看了一会,扭头走进大殿,内侍和婢女都诚惶诚恐地低下头,把身体埋藏在阴影里,金碧辉煌的空旷殿堂中只有他一个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在向远处传去。老娘娘的病症未好,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态势,天子金口御言,果然除却正旦朝贺,罢免了去月所有的常朝。这是他在历徵五年首次踏入乾清宫,烽烟尽处,荒废冷落的书房因为他缓慢的走近,很快便点起一盏又一盏玲珑透漏的颇瓈翡翠宫灯,把这庞大而臃肿的帝国照得如白昼明亮。赵容三两下把华冠卸了,吹了半日冷风,教地火一爇,饶是他年富力强,也被闹得头昏脑胀,又觉网巾边沿箍得太紧,索性将巾子也解脱下来,顶着一个松松散散的髻到案边,随手抄起一本陈年旧帐翻看。因未获旨,惧于皇帝阴晴不定的性情,四面的宫婢俱不敢来,只韩顺蹑手蹑脚靠上前去,伺候他洗手净面,又把环绕若丘山的奏本题本搬开,将接过手的本子平摊在朝光的一面上。
       赵容揩净双颊的水珠,在贴玉錾金的御座上坐下,劲瘦的手指略一点在衙号边,抬目笑道:“上古的帝王兢兢业业,尚要一日二日万几,朕不过休息了几天,便满案留牍,当真是‘环滁皆山也’,”他拣起那张题本,一面曲指搓揉颞颥,复叹道,“可惜其西南诸峰,林壑亦非尤美啊。”
       他此番自慈宁宫归,益发的喜怒无常,凡人难以揣测,韩顺低眉顺目,小心翼翼地问道:“皇爷指的可是贵州发来的奏疏?”赵容望了他一眼,含笑道:“韩翁日夜值守乾宫,朕的书房不也是由你看管么,李植畴这通本子你没有看过?”韩顺浑身一颤,忙就地跪倒道:“奴侪不敢!”赵容放下手肘,伸指勾了勾碧玉洗里盛着的半爿晶莹冰水,重复抚上额间,把水晕慢慢揉开。一枚水珠顺着额角流入鬓发之中,如剺面割耳般冰冷疼痛,他也毫不在意地一笑道:“还是看看为好。这回只是铜仁三个司跟着潢池弄兵,再有下次,朕不至落得胭脂井坏寒螀泣的下场。”他这样全无避讳地说着晦气话,宫中人不禁惶惶待罪人人自危,生怕动辄得咎。一时雕梁画栋间落针可闻,赵容多等了片刻,只等到韩顺惊惶泣道:“皇爷这是说的胡话呀……”赵容一面含笑,一面俯身道:“韩翁,有恙的是我娘,不是我,你莫要记错了。他们若肯安享太平,吾岂吝风行草偃?”他的瞳人中划过一道凛冽的寒光,又指着一案劳牍,叮咛道,“将这些、还有榻上的,都拿到东边去,阁子里不必点地龙,朕要听经。”
       庭楹自蒙天宇纶音降恩,值守东暖阁后,便一改在汉厂里的庸庸碌碌,成了位正经八本的富贵闲人,镇日除却履职固守外,便可随意看书读经。皇帝不涉此地已足月余,一打头暖殿骤然传来驾幸的消息,东阁诸人不由得凛然一惊,不过多年伴驾打磨出的机变尚在,座上黄锦、脚下地毡,还有朱笔御案香炉巾栉均已妥帖,皆去门前跪候。因是从乾宫里踅来的,赵容并未多带随从,入了座接过一盏热茶暖身,又指挥着将炉子搬远了些,便让众人退到帘外,只留庭楹在内伺候。他不急于宣明来意,只斜挑着眉眼朝小宦官细细打量。庭楹略加犹豫,还是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便束手垂眉地跪直了。赵容笑得一笑,问道:“朕放你回家,你愿不愿意?”庭楹一时没有听清,下意识双目呆滞地望了上去,在触及清光御容的前一刻堪堪反应过来,忙压下身,惶恐不安地叩首道:“奴侪万万不敢。”赵容点头道:“朕知道,你们内臣入宫,都要走东华门,那座皇恩桥被呼作忘恩桥,过了这座桥,就要与前生一刀两断。”庭楹瘦小的身子微微一颤,颤抖的双唇半晌才吐出四字:“……奴侪该死。”赵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不必如此,不过一座桥么,经书里尚说不孝父母当身坏命终,生阎王境界,求忠出孝的道理谁都懂得。”见他实在顿口拙腮,只知伏地摇头,复笑道,“行了,朕也不多吓唬你,起来诵经罢。”
       待得细白烟香冉冉升起,伴着清亮静柔的念诵声,皇帝郁胀的头颅方觉稍安一些,拿起双狮戏球压手杯啜了一口,重新看起了手边满案公文。
       到了夤夜,不过看去一小半,这些都是已具票拟的,他只需粗览一遍,批下照准了事。不出所料,其中绝大多数是弹劾王佐的奏章,他避朝不见大臣才半月,便以批天驳地的气魄掀起刀光四溅的鲸波鼍浪。甚至还有一二品秩卑下的科臣道臣不惜干犯逆鳞,在文中咏桑寓柳,明指五省总督办寇不力,实讽朝廷中枢任人唯亲。这般剑拔弩张的嚣张架势,他看清了,看懂了,他也明白,再这样对峙下去,官心民心都要丧尽了,他忽然开始考虑,自己一味地容忍、一味地偏袒、一味地妥协,天下还没有海晏河清,他就迫不及待地扮演起垂拱而治的白板天子,到底值不值得。
       皇帝教自己自省得哑口无言,望着一本历算了算日子,抬头叫了韩顺进来,随口问道:“听说前些日,宋阁老的妹婿在地方请了假,回京城过年了?”韩顺不知他此言何意,只得顺藤答道:“是江西左参议柳冕,到房山安顿好母亲,便与妻儿前去宋先生家中拜会。”皇帝点头道:“派人到值房,请他过来。”又看了看漆黑无云的天空,凉风携着檐沟里滚落的片雪呼地刮在朱窗上,顿时散裂开来,好似一块玉被轻轻打碎一样,他犹豫片刻,起身取来熏笼上一领先前脱下的鹤氅,探手进去试了试,正熏到温热柔软的程度,那笼下汤盆里爇的香也是恰如其分的雪中春信,沉静幽芳在衣表凝了薄薄的一层,便把它随手递给前来接应的大珰,又缓和了神情道,“去跟阁老说一声,路上艰冷,莫要着凉。”

       今夜恰当该正,宋君承待制于值房之中,虽已是漏尽更阑,仍挑着灯笔耕不辍。沐日积压的公务本就繁冗,内廷朱批又迟迟不下,中原的冬天天冷雪稀,开春后蝉喘雷干,已是预见得到的事;更休说江南的战事胶葛,缠绵于帝国上空的风雨,还远没有结束。他一向断决如流,从无壅滞,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可他坐在这个位子上,高处孤寒,举目无亲,整个国家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复看了一阵,入门传旨的中使不无惊讶地发现,在万家灯火咸已吹熄的现在,朝廷的中枢均未沉睡。宋君承领了命,拜倒在地叩谢天恩,随即让侍者将黄锦取来,铺在一张五尺见方的紫檀木桌上,将氅袍缓缓折叠放好,又在案前再拜,从始至终皆是一派从容平静。中使虽奇怪于他过分拘谨的礼敬,以至于忤逆了万岁爷的原意,却并不敢出言询问,想了想肃清了嗓子,把皇帝的口谕复述而出。宋君承听罢,北面一拜道:“臣谢恩。”便转过身来,向中贵人道:“公公覆旨罢,宋某还需回阁带一样东西。”太监在宫里托寄多年,绝非不识时务的主,亦不轻视这一分煦煦孑孑的恩惠,当下立马答应一声,笑道:“老先生只管去,万岁爷那儿有咱家担待着,不会有差。”宋君承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点头道:“有劳公公。”
       宋君承待他走后,也起身返回阁中,他走到东厢的藏书阁里,几个值班的中书纷纷起身行礼。宋君承叫住身旁的一位,吩咐道:“取一部何平叔解的《论语》来。”
       这中书往日身在清班,听到师友们对政府执政的诛伐和腹诽太多了,此后虽然往来坊间,却从未与这一墙之隔的朝廷首辅谋面,受宠若惊之下不由得有些无礼地定睛看去,想要看清楚执掌国政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看清楚那一双书生捉笔挥翰的手,怎么会有鞭笞天下的勇力。摇曳灯光下是位身躯消瘦、目光温和的中年人,有着江南特有的柔软眉目,他苍白清减的面容上微微含笑,清贵如竹的身段穿戴着的一品衣冠,又为这股渊岳沉静增添了端庄威仪的气度。中书一时看得失神,直到同伴悄声警醒,方慌张低下头,谦逊道:“阁中藏有前朝蜀本十卷,阁老稍候。”他说话彻亮有韵,不全是官话,还搀了一丝隐隐的乡音,宋君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中书答道:“下官潞安洪贳,去年八月分到文渊阁当值。”宋君承颔首道:“书拿来了,请舍人随我走一趟。”那洪贳一惊,旋即喜道:“下官遵命!”忙取了书匣捧在怀中,顾不上周围同僚们歆羡的眼光,随他一并走了出去。
       走到阁外,洪贳略略顿步,俟宋君承先行出院。他停顿的时候,无意间将目光望向远处,冻得透脆的青砖碧瓦下,内阁院落中寸草不生的平地上,满庭月辉朗朗生灿,从万里无云的夜空中倒倾下来,照耀着阶前几钵孤零零的花草,萎叶凋枝投印在地的影子,好似纵横来去的枯松,其势崎峭,其姿屈沉,在清冷春风下微微颤动。他又抬头看了眼从容拾裾、迈出门去的清瘦身影,不知怎么的,砰砰直跳的心腔忽然安静了下来,手中提拿习惯的匣子却变得沉甸甸的,好似在掌心放了一块从井底掏出的巨石,还带着三分逼人的寒气。
       赵容听人报告宋君承与中书舍人洪贳现在朝房等候,便放下支额的手,让座下跪候的戴氏上前服侍着冠,又用松江帊子蘸着冷水擦了把脸,昏沉散漫的精神陡然一振,修整仪容后,来到对面的西暖阁召见臣子。宋君承被宦官指引以进,在水磨金砖上叩首而起,垂首躬身站定。赵容命人搬来椅子,朝周围道:“你们都退下。”一面提着袍子坐在了御案前的台阶上,一面指了指绣椅,仰头对他笑道,“请坐。”
       宋君承没有辞让,谢恩后亦缓缓坐下。
       赵容随手抄来案上的银壶,入手片刻却又放了回去,回头四下宫人皆散,只得歉意地笑了笑,道:“阁老见谅,西边的我平日到得少,他们不晓事,还没有装热水来。”皇帝要在乾清宫接见大臣,按制均在西暖阁,他虽当笑话来说,底下的意思却很明白。
       宋君承笑着一摇首,领会道:“无妨。”
       赵容点点头,无声地看向他的宰相。君臣二人足月未见,此时隔着半间屋子遥遥相望,从赵容的位置,可以看见他静雅冲和的微笑,端庄危坐的身姿,还有他身后漆黑的夜空。暖阁内辉煌错落的灯火洒在他眼底,几片光芒照着的那双眼睛,一如冰壶秋月那般清粹,赵容一晌竟有些疑心,他看着烽烟四起的赤土时,听着腹心日坏的军报时,平视着本该匍匐仰望的君王时,也都是这样无波无浪吗?
       赵容深深吸了一口气,静静等了良久,见宋君承无意开口,方才说道:“铜仁举事,急报传京,少说亦须一月,朝廷若放手无为,西南便会动乱如水日下,往日之局,岂得为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王存斋在荆州御寇,首尾不能相顾,而今一个月过去了,京师没有消息,局面是好是坏,无从得知。朕反复斟酌,看来当初留下一位朝臣派作封疆大吏尚且不够,还是在西边启用一人经略,总统滇黔川桂之军,当剿则剿,当抚则抚,也可使我腹地无后顾之忧。不知卿意下何如?”
       宋君承缓缓站起,躬身道:“臣不敏,窃知兵有专制则毕力,将无分权则成功。王佐领衔五省兵马,湖广、四川、云南、贵州、广西之卫所悉听提调,擘两分星,乃监军之责,非将之任。寇在境界,势焰汹汹,若遣一部臣,复拜一经略,则剿抚之政如何分工,川滇黔桂听谁牌票?何以明事权、何以统号令?皇上圣心天纵,乾纲独运,定可周全睿断。”
       赵容见状,亦不生气,麾手间轻轻揭过:“这也只是朕的一点想法,日后免不了议论么。”他顿了顿,虽然是坐着的,赫赫生威的凤眸却睥睨地望向自己的臣子,向他一笑道,“宋卿,朕知道你不赞成教魏兖去南京。母亲骤染大病,过了年才稍见起色,实在是无暇顾念其他,这件事是我轻率了,只是想来有王爱卿镇守东南,就算宗藩专横,也不至于六军中签其首级罢?”
       宋君承轻叹一声,抬手加额,顶礼膜拜道:“皇上,襄公强霸,不杀累臣。太后躬体安康,是国家之福。”
       赵容压抑忍耐到这里,看着他逐渐下曲的腰身,终于禁不住微微变色。他的掌故用得太贴切,含沙射影的本事,也并非柏台的御史所独有。皇帝低头望着他垂落在冠帽下的半张面额,他波澜不兴的平静从容,端雅俨然的行止风度,和那个早已远去的身影缓缓交汇、融合,最终重叠成一道模糊的影子,在令皇帝恍惚冥然的同时,不惟是怀念,也隐隐感到了恐惧和胁迫。并非臣逼君、下犯上的粗鲁无礼,虽然这是赵家的江山,可天下人心,礼法人情,在他轻轻开口的时候,便坚如磐石地站到了他身边,冷冷地注视着帝国孤单幼弱的主人。
       赵容道:“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他慢慢吟诗而起,琉璃灯把他足下的阴影打得颀长,宝冠上琳琅的游龙也被拖宽拉弯,好似张牙舞爪的螭怪一样直印在宋君承贴地的手边。赵容定睛去看他铺在地上的本色公服,蹲下来捏了捏袍沿,笑道,“朕予卿衣物,宋卿却不肯穿,晚间霜重,你看,衣角都沾湿了。”宋君承并不侧目看他,只把身子伏低了些,道:“臣仪容不整,有失体统之罪。”赵容直觉到一股说不出的失望如潮涌至,顺着赤舄上精致的经纬,从足底倒灌入胸膛,冲得他半边身躯都一阵阵发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间屋子连炉火都不曾点,那他在冰皮未解、寒气酸骨的早春中夜,一丝不苟地践行着君臣大礼,应该会很冷、很疼吧?他是信任他的,可正因为他的坚执不从,他所频频垂青的败军之将辱国之师,还有皇帝对他毫无保留的爱重和倚赖,使得江南多少生灵燬于兵燹,百兆赤民油熬火烹的苦痛,一定比他们此时此刻、今生今世所承受的更深、更重。他托着宋君承的手臂徐徐起身,在这一瞬间,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宋君承顺从地随他站起,一面恭声道:“皇上要找的经书,臣去文渊阁取来了。”赵容在慈宁宫陪伴太后,太后说想听他念书,他倒也不觉烦躁,反而回忆冬前日讲上师傅提起《论语》有一版何晏的集解,邢昺注疏,顺口问了几句,宫中没有备下,自然罢休了事。想是身边的奴侪细心,借故向宋君承提起,今日蒙他召见,一并带了过来。赵容点头道:“我听礼官说与你同行的那个舍人就在外边,让他把书拿上来,明日政冗事多,还需宋卿费心。”宋君承俯首道:“臣遵旨。”便再拜告退。
       洪贳携着书,在朝房前的阶檐间延首伫立,站得手足麻木,天上那半爿残月都垂到檐角的时候,终于等来了久去不归的首辅。宋君承向他稍稍颔首,宣明了皇帝的口谕。洪贳区区七品,过往正旦大朝,也是排列在文武百官的班尾,莫说一睹清光,连那黼黻衮服的纹章都不曾窥见,猝不及防就要面圣,他本能地感到惊慌与无措。宋君承看着他,温和一笑道:“不必害怕,尽臣礼,不失臣节即可。”洪贳慌忙便欲下拜,只是手捧重物,不能全礼,扭头见到石础前无人踩踏的台阶,忽而灵机一动,俯身提着中衣袖子仔仔细细将薄冰拭净了,方轻轻放下缇帙,朝他一拜道:“学生谨记阁老教诲。”待宋君承转身走远了,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把书册小心收进怀中。
       赵容仍站在门边,静静凝视他因方领矩步而微有起伏的朱袍,将那个年轻的中书拜倒答谢的谦卑姿态尽收眼底,无声的目送直至反映着点点光华的坪台外,就被层层叠叠连绵无尽的宫墙所截断。视线略向上抬了抬,骨瘦形销的弦月堪堪没入山峦,一圈剔透玲珑的水光,就从山屏后喷薄出来,把雪藏冰封的西山铺妆成昙花一现的洁净本色,好似黎明破晓后无边无际的天清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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