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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四十三章 何处寒蝉抱叶吟

第四十三章 何处寒蝉抱叶吟

       皇帝要当孝子,不孝何谈治国,单这一条就足以驳得道学硕儒哑口无言,何况在大多数廷臣眼中,时迫年关,皇上提前几日辍朝实乃纤埃小事,犯不着为此而触龙颜,落得来年不对付。是以令大理寺评事魏元微扶榇的中旨,也自然而然被纳入不必理睬的细枝末节和对孝道的广而施之之中,从旨下、拜辞到离京,进展得异乎寻常的顺利快速。南直的讣告传京的第三天,魏元微出得郊关,纷纷扬扬下了一夜的雪已停了,但酿雪虽歇,盛怒于土囊之口的觱发狂风依然凓烈,无定河两岸的枯枝衰柳挂满雾淞,坚致的冻土上无片爪鸿印,平整的冰雪照着天边的朝阳,闪烁起排排脆弱的毫光。
       魏元微放下帘子,又从革囊里取出一件布袍盖在身上,稍稍捂热了些,才重新将帷帘拉开一条狭窄的缝隙,定定看向车厢外晶莹红白的天空。他的手边放着一只碗口大小的青橐,因车马颠簸而豁啷坠地,洒落出他的印信、官凭、几条木札,以及行驰驿的票据。魏元微位卑官小,且非公差,本没有申请驰驿的资格,他弯腰拣起那口橐袋和零碎,他知道,这一张凭证直接来自内阁,是首辅的意思,他同样知道,皇帝的一意孤行给他的江山带来多么大的隐患,他所明悟的,也正是首辅所担心,亦是所要提醒他的。他低下头,轻轻捋去仿辽代图纹、錾银绣金的橐囊表面的灰尘,仿佛只是用手指拨散那蒹葭慈姑桃花碧草掩映间的温柔春水。
       天子亲命的新守备同样黾勉从事,此时尚到不了应天岗上。陈雱散班后,又同少司马、佐贰官交代了几句老生常谈的部务,便已无事可做,早早回了府邸。本准备草一道给岳丈贺寿的表文,往常甚是可人的上等紫毫湖颖不知为何总不顺意,那一截透亮的黑子每一着墨,往往失了分寸,写就的真书虽然秀整,却全无灵气可言。他平素喜的是蔡君谟的字,端庄淳淡而恪守晋唐法度,今日把文章作成这样,不怿之余复无可奈何。或许是西边的风声渐紧了,武昌就在大江的中游,他身为南京兵部尚书,太平世界里不过是个内退清差,可江南富贵繁华太久,早已忘却了渔阳鼙鼓的滋味。
       陈雱叹息一声,终于放弃似的搁下湖颖,转而挑拣出一根普普通通的斑竹毛笔,示意丫鬟重新磨了碟墨,压好一张羊脂白的熟宣,想也不想地抄下一副对子来。
       蔡君谟以散笔作草书,脱胎于飞白,他的飞草早有时人称叹。此番抄的又是福建屏山碑题联,“苔壑泉流松荫境,龙峰山抱水环腰”,一时间落笔如风云变幻,纵逸清远,真有几分真迹的味道。陈雱立笔站定,目光长久地停伫在纸墨上,从头至尾,默然无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窗下的家奴虽不忍打扰,还是叩了叩褐色雕花窗棂,躬身禀报:“成平伯求见。”
       陈雱的双眼微微一动,沉默片刻,淡淡颔首道:“请他到厅上相见,我去更衣。”
       那家奴磕头离去,半晌却又踅了回来,面露难色:“老爷,他……”突闻一阵笑声由远及近,直闯进了书房之中,陈雱抬头看了一眼,便见来人面容英俊,对他行了个半礼,笑道:“不必麻烦!小侄不请自到,还望大司马恕我不恭之罪。”陈雱亦缓缓施礼,道:“成平伯言重了。”成平伯笑道:“大司马与先考是至交,这点礼数还是要讲的。”他姓解,本名容仁,避圣讳而隐去一个“容”字,家祖上乃是追随太祖混一四海的开基功臣,封爵世袭罔替,传至这一代,依然是荣显不衰,以勋贵之身提督操江。
       这之中又有一则典故。永序朝时,老伯爵解兴安与时任兵部右侍郎的陈雱、原南京都察院三位御史就曾先后上本,极言一操江而分设两职,殊为不便,是值故辅谢偃专权独相之局面初变,新补进阁的礼部尚书常知璺急于表现,虽不敢绕开首揆直接票拟,却也缮疏一通,以为声援。先帝因文武掣肘,事权不一,见首辅沉默,便拍下板来,废操江都御史,一体权责,均使一武臣总统之,又因职责至重,不可掉以轻心,遂命这些与朝廷同进同退的勋臣来承担江上防务。解兴安违世后,天子就将他身后的爵位和官职,一并授予了他的儿子。*
       解仁略无拘束,主人没有出声,已自行走到案前,低头看那书法,啧啧惊叹道:“您的字是越发精益了。”陈雱淡道:“信手涂鸦罢了,有辱成平伯清视。”解仁似乎对他疏冷多礼的态度早有准备,闻言也只不过笑了笑,手指轻轻划过坚润的宣面,有意无意地说道:“大司马何乃太谦,小侄曾听父亲说,您的字连先帝都喜欢,称您为书家都不为过……世叔。”他突然唤道,故人眉眼间满是意味莫名的光彩,“只是这字中的立意,有擅壑专丘、陶然林下之感,小侄甚为不解,您是东南第一紧要的大臣,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萌生出挂冠神武的念头?”
       陈雱看向解仁,道:“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解仁跺足道:“哎呀,世叔还不明白吗?——晋阳之甲都快打到武昌了!”
       陈雱侧过身,他的眼睛遮进了一爿烛光恰照不到的地方,青黑黝深的眼底流转出几分严厉冷肃,神情却仍平淡,他伸手缓缓托起阴干的字,移放到桌边,继而用一根家中女眷不慎落在案上的一点油金玉簪子把盒内软泥调堆,盖了枚小印后卷起封缄,然后起身递到解仁手中。解仁冷眼望着他如流水般从容不迫的一连串施为,他用一张卷子就将自己堵了回去,自己就这样甘心被他拒绝,未免有负重托。想到这里,解仁微微一笑,双手捧着那卷对联,态度不可谓不谦恭忍让,诚恳道:“世叔教训得是,小侄明白了。”又笑着挽起他藏在袖下的手,道,“小侄有位友人,近得了幅宋人的帖子,听说亡父爱好收藏,便准备拿来与我辨一辨真伪。只是小侄哪有那般本事?世叔浸淫书道多年,法眼如炬,若部里无碍,侄儿斗胆,请您过府一鉴。”陈雱点了点头:“何时?”解仁见他答应得爽快,二十郎当岁的年轻面庞霎时绽出一片喜色,手指轻轻掠过宣纸表面细腻的纹理,好似在温柔抚摸着掌中一只无路可逃的蜨蝶美丽的翅翼,笑道:“如无他事,就在明晚罢。”
       翌日傍晚,陈雱坐着轿子穿梭在璀璨斑斓的金陵繁衢中,但闻丝竹之音陡然灭落,秦淮河淙淙如碧玉流淌的水声清晰起来,抬轿的役夫无须指点,便在一区青瓦连绵的河房前落脚。解仁今日换了身轻裘朱履,亲自至门前相迎,逶迤进了前院,直走入中堂方才停下。东楹后是一挂精裱的晋帖,正中悬太祖皇帝御制的金丝楠木匾额,法相庄严的正楷镌着“忠心白日”四个大字;堂上装潢精美,十色陆离,地面铺着一整块柔软的氍毹,两组黄花梨瑰子椅相对排列,茶几、方桌、壁衣上摆饰着三代青铜、晋唐法帖、元磁宋玉,高雅富丽之态油然而生。一旁沉檀博古架前站了个衣白胜雪的瘦长人影,见二人联袂而来,转身施礼道:“学生薛琚,见过成平伯、大司马。”解仁笑着伸手一托,道:“元玉免礼!大方之家来了,还不把你的宝贝拿出来看看?”
       白衣书生年轻疏朗,态甚谦卑,闻言复对陈雱一揖,这才取出字帖,小心展开在条案中央。
       陈雱朝二人略一点头,走到案前俯身细看,良久起身道:“无论字、纸、章、跋,均无破绽,笔划圆健神骏,痛快沉着,章法错落有致,颇类米芾,确是蔡文正的《雪意帖》无疑。传闻蔡氏真迹多年来藏于宗藩之手,人间罕有,薛君得此一本,可谓幸甚。”
       薛琚郑重一拜道:“书法一道精覃奥妙,非门外汉所知,陈尚书乃书中圣手,名动江南,古人云宝剑赠烈士,此帖本为学生偶然所得,若一味藏私,只恐荆玉蒙尘,永无见天之日。学生愿将此帖献与司马,聊表寸心,也为它寻得一个好归宿。”
       陈雱直起腰身,不为所动地负手一笑:“你我萍水相逢,这礼物太金贵,陈某恐难消受啊。”
       解仁在他身后,也知逼迫不得,见场上渐入僵局,忙近前一步,笑着打岔道:“孟子云,‘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元玉晓畅军事,是小侄的朋友,湖北告警,江上的防务还要咨诹于他,日后同仇敌忾,共御蚁贼,世叔何必生嫌呢?”又转与薛琚道,“元玉,咱们到观风亭里去,请大司马尝尝赤铸山的鹿。”
       从中堂而出,至一傍水依山的六角云亭向外看去,当真是雪意殊浓,琼瑶点翠,铺天盖地的晶莹素白里挺了几株赤丹丹的红梅,静雪中这样的梅花愈显得冷峻清艳,傲姿凌霜,道是花来春未,道是雪来香异,不待靠近,就觉一缕彻骨幽芳袭身压下。亭内已有仆奴围出步障,摆好坐垫,继而架起架子,勾上一边剥皮洗净的母鹿。鲜红的火光和远近花光交相辉映,一只和阗玉镂雕牡丹炉添了黑漆螺钿照水梅香合里的黑角沉水,缓缓喷吐的香气闭住了炙肉的油腥,横生几分悠游燕乐的野趣。
       陈雱与解仁谦让几番,究竟抵不过他纠缠,当先提袍坐下。以唐法炙鹿,宋法熏香,自然不便往亭上搬本朝的椅子,他在坐下时稍稍犹豫,最终屈膝跽坐。另二人也有样学样,先后坐定,有一娇美的婢女上前侑酒,见陈雱微微蹙眉,解仁知他禀性,便指了指面前的三只银鎏金栀子花散盏,笑道:“小侄知道叔叔断酒,只是这酒乃是家人所酿,采的梅花枝头的雪水,不过窨了一个月,并无多大后劲,耽误不了明日公务的。”陈雱道:“原没有什么忌讳,一点忌口,带累成平伯费心了。”解仁笑着举盏一饮,从一块锦橐里抽出把寒光凛凛的刀攮来,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亲自片下三两片鹿腿肉装在芙蓉花盘里,并了双箸子捧到陈雱眼前,一面笑道:“李峤诗曰‘涿鹿闻中冀,秦原辟帝畿’,古人用以喻天下。太公对文王说:‘取天下若逐野鹿,而天下共分其肉。’这一盘炙鹿,侄儿不敢先取,理当奉与世叔。”
       陈雱双手接过,却不拿筷,只定定望着火上架的筋骨血肉,半晌将花盘慢慢放下,笑叹道:“晋人角之,诸戎掎之,与晋踣之,可惜啊,如此灵性之物,不得游山泽,跼促诚可怜。”
       解仁听他如此说话,一张笑面还未散去,便冻在了脸上。他低垂的眼帘后有些阴沉,捉刀的手却不紧不慢,熟练地复片下两盘来,推了一盘给薛琚,自己也不用箸,就拿攮子叉着鹿肉蘸酱吃了。此时已是中宵,昏黄暧昧的半月升到了飞翘的亭角外,清疏的光辉投映在盛梅枯柳的枝头,一道道横斜的树影交错在地上。婆罗逻说我大海中多有珍宝,无量贵异,种种珍琦,充满其中,那满庭生光的洁白素雪,便似大海里的无瑕碧玉,交叉树影仿佛水面起皴,通透地倒映着翠颇瓈般的平整雪地。陈雱取来筷子,移了些点心蔬羹来吃,那盘煎焦酥软肥嫩流油的鹿肉渐渐冷饧下去,金黄的汁液浸透了芙蓉花盘上那两重金银线细錾的脉理,他始终没有动。
       解仁不着痕迹地看了他碟中一眼,又望见薛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击了击掌令人将酒菜撤下,洗去亭心火灼油溅的痕迹,沏一壶清茶涤胃,一边笑着对薛琚轻声道:“元玉不要怕生,你虽见世叔模样严肃,其实很好讲话的。”一边向薛琚递了个眼色。薛琚看他双颊泛红,想是先前酒吃得猛了些,稍稍冲头了,说话也没有分寸,暗地里心领神会,持起壶壁上包了丝绒的提手,为陈雱、解仁依次布茶后,坐回位子上谦逊笑道:“学生敬大人一杯。”他的品貌端正俊美,言辞间皆恰到好处的不卑不亢,虽只一介侯伯清客,举手投足却有名士风范。陈雱微微点头,又各自浅尝辄止,方听他道,“学生野居高邮,大人才名如雷贯耳。伯爷委屈下顾,学生虽恐不济事,仍不顾前后,来到金陵,酬知己之恩。又因伯爷之故,有幸与大人一晤,胸中块垒,不吐不快,琚不惴冒昧,欲向大司马请教。”
       陈雱一笑道:“薛君请讲。”
       薛琚点点头,正容长跪,肃然道:“敢问尚书,南都备兵,不过八千余人,将弁以世职而嬉懈,三营以祖制而俱荒,新江无只樯寸桅毗连,操日惟铜炮装饰门面,若湖广流寇渡江来犯,尚书将何以堵御?”*
       陈雱定定地望着他,却并不回答,他面上的微笑渐渐冷却下来,反问道:“苗蛮现在荆州,与王制台相颉颃,至于欲往何处,这不是薛君操心的事。”
       薛琚摇头道:“陈尚书,您不要瞒我,学生听说,他们已经攻破承天府,就要进入武昌境内了。”
       陈雱霍然色变,猛地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厉声喝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楚王扯旗造反,为域内的叛军大开方便之门,湖北的军镇措手不及,竟教那股贼人流窜出了龙湾。堂堂宗室背弃朝廷,还打出了为九泉下含冤受屈的先帝张本的旗号,一时之间,蜚蓬之问纷纷而起,本就饱经蹂躏的湖广一带更加人心惶惶,君臣父子乃是维系国朝安稳的根本,若似今日,君不君、臣不臣、侯非侯、王非王,不待关外的强敌打来,中国自己就要乱了。这是早已封锁的消息,薛琚一个从东南来的白身士子,怎么可能知道得这般清楚,怎么可能在知道后,还有向主兵者当面质问的胆量。
       薛琚笑笑道:“道听途说罢了,先生毋须挂怀。”
       在这冰天雪地里,他离炙架太近,甚至能感受到皮肤被火焰灼烧的疼痛、听到衣袂上垂下的丝线焦燎曲卷的呻吟。朱康叔刺血书佛经,用浮屠法灼背烧顶,是为了家人母子的团圆;他却因为面前惨绿少年的一句话,便惊出了一身冷汗。陈雱迟疑半晌,沉默半晌,恍然间却转头朝解仁看去,双目映出一片冰冷的品蓝雪光:“成平伯,你家世受国恩,何以与西边的人相交往。”
       解仁素来是不怕他的,这一次也如往常一样抬头回望。那份无惧无畏的坦然,竟让陈雱有了一瞬微微的怔忡,疑心是不是自己想错了,他怎么会搅进楚藩叛乱的事,他提领操江,还只是个少年。解仁与他对视,见那目光中满是瘆人的凛冽,僵持许久,终于缓缓低下头,用指尖拨弄着錾金盘里的玉匙,轻轻说道:“世叔,始作俑者,其无后乎。”陈雱愣了一下:“什么?”解仁丢下梅花玉托上嵌珍珠的勺匙,拍了拍手站起来,那雪也一面降下了,大雪藏山,纷纷如幕,他平静道:“接替魏大监的守臣就要来了,小侄还需求教世叔,江北不甚太平,咱们江上是不是要派人去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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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南京操江都御史,历史上是崇祯十六年八月的事。《崇祯实录》卷十六:“辛未,裁南京操江都御史。时罢镇远侯顾肇迹,以诚意伯刘孔昭代之;孔昭因召对,泣陈文臣制肘、事权不一,故有是命。然孔昭实无片长,惟以空言鼓动主上;上遽信之,竟停文臣操江之命。”不过小解可没有老刘的觉悟。
关于小薛说南都兵备的事,由于军制一向是本人的短板,所以这里也偷个懒,只悉数参照道邻先生的《上留都军政八事疏》,不过他时任南京兵部尚书,我虽然没有认真考据,这通疏里的内容应该八九不离十了。(顺便一提他有封信里写道“江北虽有四藩镇,其实精兵健马,合集不过万人”,看得我的心拔凉拔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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