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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七十四章 回时楼台非甲帐

今天这个防和谐间隔,感觉自己十分优秀。
第七十四章 回时楼台非甲帐

       刘兰成登舟的消息没有传出,座船上家人也只听说夜间来了个大老爷从前相厚的朋友,那仆役把他送到套房,殷勤招待他洗脸吃茶,又拿了一身湖绸玄色直裰与他更换。
       刘兰成礼貌而安矜地接受了抚院门下的服侍,赏了几钱银鞋脚钱,反手把茶水泼进一只花钵中,向那仆从歉意一笑:“有劳你,我吃不惯这个,不关你的事。你出去罢。”自己从茄袋里取出个装茶的缠枝合子,将茶叶倾入一把唐制的乌银鸡首壶,找了一只瓷白盖碗,沏了一壶暖茶,携到桌后坐下。沸水冲入银壶的时候,一股极淡的苦香登然溢散开来,他就在这茶香与药气交织的白雾后抬手摘去了巾子,又把网巾拆落,科头坐在那里,微微地阖上双目。他生得白皙俊逸,面孔上看去二三十的光景,幅巾下本该是结挽整洁的乌发,却掺着丝丝雪似的银白。
       郑琎走上边舷,命道:“问一问刘相公歇了没有。”先前的侍仆忙点头哈腰地领命上前,轻叩门板问了两声,反身道:“刘相公有请老爷,您看……”郑琎一点头,往左舷上挨排的许多仆人侍女望了望,道:“我自进去,你让他们都退下。”一面伸出手,将耳舱的门轻轻推开。刘兰成从桌案后起身道:“学生衣冠不整,不得已冒犯中丞,中丞恕我不敬之罪。”郑琎掩起门,骤然一见他灰白的髻发,怔道:“君何至于此?”刘兰成笑望着长身而立的亲善故人,从容道:“人间俯仰,悲欢何限,团圆如故。这是别人的愿望,与我无关,亦与兄无干系也。”从门首舷灯透下的光辉,被隔扇切成片片,似刺破厚夜的昕昕朝阳映在他身上、打入江水,溅起一层一碧波璃般粼粼闪动的霞光。郑琎站在这一江玉走金飞的光影中,微微一叹:“烈士徇名,壮夫重气,垂荣,我知道了。”
       刘兰成道:“时势、朝局,瞬息万变,如何盛明世,栖栖泥淖中,你身在这里,容不得你不知。”
       郑琎闭了闭眼道:“我那日在德安,忽听山光鸟鸣,池中水溅,就像家乡的泉瀑一样,我原想撂下包袱,回老家去,把我家的园子重新整治一番,将来经籍自娱,含饴弄孙,无事便看几折戏,写几卷书,便很好了。朝廷不成我之美,我复有什么话可说?垂荣兄,离那个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
       刘兰成淡道:“弟宁事戎狄,虽十年不晚矣。”
       郑琎微微一笑:“日寸состояние事如何,朝ситуация局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天意从来高难问。”他走到一张圈椅前,伸手遥遥一展,两个隔着一条猩猩毯道相对坐下,“你用《左传》来明志,我的经学不如你,便借朱圣人的一句话讲与你听。朱子说‘大本便是天道,达道便是人道’,大本者,基Фундамент础是也,国страна家今日办治之根本,在施управление正文之艰难,正文политика治之维艰,在制система度之朽坏。苕溪秉国,外任近宾,内援密友,门徒亲党遍于天下,然今император上亦是明主,阃公实有节制之才,宰相非无济世之志,为什么没有用,西北还有人在饿голод死,腹地依然动荡不平,国страна家上下还是墨吏盈朝,贪коррупция污载路,一个落日河山,总也挽不回来?因为根柢上坏了!”
       郑琎顿了一顿,望到漆黑一团的窗孔,缓缓道:“苕溪公身踞三台,看得比谁都通彻,我虽未有幸奉见,却能猜得到。世人说官做久了便忘了天理本性,他却是个实心实意的道学,孔孟程朱的道理,他不挂在嘴边上,心底里一个也不肯放下。可是世事艰难,哪里是书中文章,作古圣人,能办得了的?他有抛不开的书生之气,故而永远做不成他的老师,像那样的人,生在这个时代,真正是百无一用,天崩地解,就在这一两代之间。”
       刘兰成摇头叹息:“荀鹤兄,与你论道,我自视缺然,我的道不在这里,你也不要费舌劝我。”
       郑琎道:“你心里想的我过去猜到一些,今天你专在半路堵我,我就全都明白了,你把身家性命押错了地方。赵秉瑱一匹夫耳,王府一杀之孽,败迹已煌煌昭彰,他还没有那个手腕和气局,跟京里那些宰相王公相抗衡,若要成就事业,除非两京十三省空无一人了。”
       刘兰成只是一怔,跟着他那双眼便露出几分轻蔑之色:“兄自忘必不戴天之雠,今能留我住,能夺我志乎?”
       郑琎拿起钟子,放在掌心却不饮用,目光落在那白釉划花葵口杯内,望着鸡卵般透薄的脱胎瓷上水中淡淡的手影一阵,抬头灼灼地看定他道:“我不要你抛下什么。我是请你去黔南。”
 
       宋君承走进小厅,一个打着盘头楂髻的丫头将一碟用残的苏州卤鸭面撤下,另一个托着银盂水杯,正伺候食案后的青年净口。那青年剑眉朗目,望见他进来,双睛一亮,也不十分局促,吐了水,把最后一口酒吃尽,晃晃悠悠行了个礼,又大刺刺朝他一笑。宋君承没有见怪的意思,压袍在对面坐下,笑道:“荒斋陋室,待慢了你,将军可还习惯?”他做出一个饱足的样子,边感叹:“不知京城的厨子,也做得出道地的苏锡菜,管您这里叫陋室,刘梦得都无处哭了!”宋君承微笑道:“小将军喜欢,不妨带了这几个人回去。”那青年忙连连摆手:“使不得!叫我爹知道,非打死我不可。”宋君承笑道:“任军门如今还拿板子撵你么?”任逢旌苦兮兮地叹了口气:“世叔晓得我爹那个脾气,大哥成日读书,时下又是翰林院的清贵学生了,自小棒杖没有沾过身,小侄供在军里,躲不过的。天幸皇上开恩,存了个调小侄去湖广的圣意,不在爹爹面前讨嫌,宽我几顿大板。”想着,又皱着脸,讨好地往宋君承身上望去,“世叔,我爹平日最肯听您的,您回头也帮小侄求求情罢!侄吃几个痛,本家人父子之意,甘心情愿无话可说,惟侄儿忝做着这个总兵官,恐怕给朝廷丢面,让底下人都看了笑话儿,将来兵不由将,怎么为皇上排忧解难?”他眼中的希冀殷切都似要透出来,宋君承教他逗得忍俊不禁,勉强止笑道:“我答应你。”
       任逢旌长长松出口气,张目看了看含笑的父执,宋君承一领宝蓝缎袍、一顶漆锦云巾的装束,衬得清癯的面孔有些发白,眉间神色却显得很平易温和。任逢旌想到上一次回京过年,还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跟随在父亲身边拜见的时候,那时天地间太太平平,他也不是秉轴持钧的宰相,还没有这样辛劳疲惫。即看时节催人事,更觉春愁恼客长,任逢旌想起这两句诗,心头便微微一热,不由道:“世叔近年清减了许多……小侄自调北南任,又不知何日才得机会回来看您。朝廷万事丛脞,茫茫一身付,事情总是做不完,您莫太累了。”
       宋君承笑着点点头,道:“没有多久了。”任逢旌一愣:“什么?”宋君承不答,却先望了眼门边,侍立在屋檐下的家奴立时领会,轻手轻脚地把帘子放下,门紧紧阖住。宋君承道:“关起门我当你是子侄,你把我的话记到心里去,今天出了这道门,以后也不必再来了。别急,听我说完。这场仗就要打完了,皇上只是叫你去南边看一看,有王制府督辕的兵马在,大承的天就翻不过来,我知道你的心气很高,但剿叛剿寇,你和你的边兵,一个也不要干与,你能答应我么?”任逢旌茫然开口:“世叔,我……”他满心的困惑不解欲冲口而出,临到嘴边反而不知从何说起,呆呆半晌,抬目看到宋君承面上那始终如一的一抹清淡闲雅的微笑,终于把头点下去。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片空落落的迷惘,不惟是他,还有眼前已臻人臣至境的元辅、紫宸宫里受四海膜拜供奉的皇帝,还有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他们的命运都被卷进了这滚滚东去的江流中,不为自己掌握。
       蓟辽总督任顼在京里有私办的宅邸,坐不上一时三刻,宋君承亦不出言挽客,便拿了衣冠,亲自送到二门上。任逢旌虽想到他那样郑重其事的叮嘱,等怅惘挥散,又密密生出一阵惶惑、一阵失落来,转念思及不过是因正卧着井上辘轳,天子脚下也要避一避嫌疑,等过了这段日子,同门通家的情谊,还能息交以绝游么?登时放下心,抱拳笑向他道别。宋君承站在冰裂隔扇内,看着那青年儿郎英挺的身相渐渐走开,行入一院蒙蒙苔花潒潒细雨中,庭中景象青翠欲滴,勃然的生气与淡淡水气交融,他平缓地呼吸着倒卷上来的温暖香风,娇嫩的花木蔓草汇成一股碧玉般的洪流,流淌在石池红栏上,柳条笼烟,芭蕉含露,正是一派脉脉的好年光。
       常华才走上厅,探头张了张空翠满陂的庭院,怀里抱着件银红洒线披风,一面举手放帘,一面笑道:“小任将军难得回京,才叫后边准备呢,爷倒放他早走了。”宋君承微微笑道:“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办法。你一会取些金箔散包了*,盖我的印,发付人送到任军门那里去。”常华笑应一声,道:“爷专为小将军废这个心,他也不知道,必是爷比往日严厉了许多,把他吓着了。要不,小的追他回来?”宋君承淡笑不答,拍了拍他肩头,接过那一袭上盖,转身往里走去。
       任逢旌辞出相邸,他是武官,不愿意坐轿子,自己骑马认路,身后只跟着两个扈从,一鞭打得那枣红快马嘶鸣一声,扬蹄一掷便冲出三寻开外。及家宅大门前,下马落地,院中见一人身着家常的青缎道袍,从屏门里走了出来,照面笑呼道:“大哥!”抬步疾迎上去,腰间珊瑚杂宝鞭撞得一根金蹀躞带子玎玎作响。任逢旃亦下学不久,早几日就听闻皇帝往湘楚调了边军入卫,眼见他三五步奔过细雨朦胧的中庭,玉面星目,金玉缠腰,一种昂藏英俊的神气,就是晏小山词里“白纻春衫杨柳鞭,碧蹄骄马杏花鞯”那令人艳羡的青春恣意。任逢旃笑抚去他鬓角巾帻上沾的一颗雨珠,携起手边走边问:“弟弟这一向可好?”任逢旌笑嘻嘻道:“再有不好,见了大哥便好了。”
       说着站在堂屋环视一圈,突见靠窗的帷屏下一张红漆梅花须弥座香几,嵌珐琅面心上摆着一座白玉盆子,冰土中栽着半尺高的虬屈老梅,一树光辉流转的绿萼梅花经夏不凋,花瓣上似有不尽柔波春水滢滢淌动,细看竟是百张碾得细细的通透碧玉贴成,花蕊处妆着一枚枚乳白真珠,会随装了簧片的玉枝轻轻摇颤。他家门风一贯整肃,他倒从不曾见识过这样奢雅奇丽的摆设,不禁走近前来,弯腰惊叹:“我久随父亲任中,一些不知,大哥哪里寻得的这门物儿!”任逢旃笑骂道:“卖油嘴!与我无关,那是进上的,你轻些动。先把身上洗了,换了衣服,我命人给你收拾屋子造饭。”
       任逢旌回身压着他的手臂笑道:“不忙,弟在宋世叔那吃过了。”任逢旃一愣,停下脚步:“你……去见了宋阁老?”任逢旌不觉有异,自然而然说:“从前随父亲述职,哪一次不往拜谒,我从蓟镇返京陛辞,论情论理,当然应该登门奉见。”任逢旃忽然松开手,一把推在他肩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满是惊怒:“你好糊涂!”
       任逢旌不提防教他搡得后退几步,甚感怪诧地问:“大哥,怎么了?”
       任逢旃屏退了堂内的使女小厮,紧紧望了他半日,见他那个如坠云雾的情态,摇了摇头到一旁坐下,指着对面一把黄玉色花梨椅:“你坐。”深吸了口气道,“你是真不明白!小弟,你凭空得了这样差事,上边有什么打算,不可全然不去想,圣意天心,你要学会揣度。一个逆藩谋反,惠及阃镇,就把朝廷的兵,管到如王家军一般的水泼不进的地步,前向郑侍郎既铩羽而归,朝廷就把主意打到你、打到父亲身上,委你这趟差,是教那些人眼里看到你,心里想到父亲,好有一个顾忌,让他们不忘本分。你想一想,当日力主起用王督平叛,两年来弹劾楚军剿贼不力纵寇自肥的白简雪堆一样多,一味保全维护爱如亲子的是谁?你这个时候,尚未受敕蒙召,才一入京当先便去见他,在旁人眼里,已经坐了个通同一气的罪名!”
       任逢旌因他说得极郑重可怖,慢慢地把玩笑的心收敛了,半晌才道:“朝政的事我不懂,朝廷命我援剿,我来了,倘若朝过夕改了,我便回去。可宋世叔待我们很好,他是爹爹的朋友。”
       任逢旃烦郁地一挥手:“宦海金台上只有父子君臣,什么时候讲过道义朋友!”他容色缓和下来,望着半空雨卷晴丝,微微一叹,低声诵道:“君不见,水马儿,步步逆流水,大江东流日千里,此虫禓禓长在此。君不见,鷃滥堆,决起随冲风,随风一去宿何许,逆风还落蓬蒿中。”任逢旌等了一会,唤道:“大哥?”任逢旃看了他一眼,把双目阖上,扶头冥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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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箔散是《古今医鉴》上记载的一种杖疮药,“治杖打极重,痛不可忍,昏闷欲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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