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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三十七章 为言地尽天还尽

第三十七章 为言地尽天还尽

       楚王滞京三月,总算等到了之国的日子,在不少奉祖训为圭臬的人暗地松气的同时,目光长远者却辗转不寐,如有嫠纬之忧。赵容立于暖阁中,听着内官的汇报,一壁望着门外簌簌飘落的沆砀轻霰,北方的雪总是大而暴烈,诗仙说燕山雪花大如席,那撕棉扯絮般坠下的片片六霙、凝于水上飘满阶庭的如雪雾凇,不一会便铺得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冬至快到了,他的叔叔就将在这一天由他亲手纵脱,回到楚中的七宝池里去。
       他头也不回地问:“阁老来当值了吗?”内官道:“宋先生清早又递了辞呈,至今尚未到值。”赵容沉默一下道:“初筮告,再三渎,他已上过三通,不会再有下次了。让商师古拟命赐敕,驳回他的疏,请他入阁。”
       内臣领命退出,赵容三两步踱到案边,他的目光一寸寸碾过一扇笔意矜雅细腻的山河屏风、一台错宝螺钿垫锦缎御座、一副金圆须弥座盘盂,终而拿起盂旁那把前朝的景德窑扁壶,在手中掂了掂,用力向下一掼。破裂青花如粒粒搅碎的静影沉璧,凤首口衔翡翠滴珠,在锃亮坚实的方砖上断成四段,一线殷红酒浆就从折断的凤口内蜿蜒流出,真真如啼魂泣血,与四散月影交相辉映,散发着芙蓉寒艳般的光芒。裂磁割破了他的手指,他长身站立,俊逸脸孔上那对凛凛生光的眸子木然看着一地血红青白,任由宦官大惊失色地捧起那手来请罪扎压传唤太医,这繁华金玉堆成的九千间囚笼,他此生是出不去了,可他本以为可以抓握住的、他所剩无几的宝藏中最最珍而重之的太阿,原来也不过是空中楼阁。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立,成立到洞观秋毫、遥制千里的地步,无力挽日回天与被人摆布的感受令他恐惧。
       他看见一旁藤编茶床上那只小巧精致的重锦照袋,那是长主亲手做成,因内眷不便出宫,是以托他代为赠予楚世子赵枨。他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袋子,淡淡道:“韩顺。”总管事应声上前,听他下令道,“让司礼监派个人拿上这个,再去内府取一张唐帖,一齐赐给楚藩。”
       韩顺恭顺退下,张荣正在监内归总疏本,听毕来意后送他出门,返回值房时略作思索,抬头道:“李公公,此事就请你跑一趟吧。”李峣笑着站起身来,道:“印公放心。”他接过黄绫盘子托着的天家赐物,乘坐凳杌出了宫城,一路逶迤寻到王府。楚王早已得了前导传讯,端袍正带拜了旨又教赵枨谢恩,便延李峣至厅上做客。赵枨捧匣而去的时候李峣偏头看了一眼,那少年烟描月画似的俊美容颜惨白如金纸一般,两道长睫湿漉漉的似凝着凇水,郁青眼骨上一双青眼的四周甚至夹进了浅浅的血丝,真不知经过了多少断脸复横颐。他不由喟叹:“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楚王追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笑不置一词,李峣又道,“老祖宗还令我问问王爷,打算何时动身?宫里也好安排。”楚王道:“不敢惊动皇上,待犬子收拾了东西,明日便可启程。”李峣摇摇头,道:“殿下恕奴侪无礼,奴侪问的是何时‘动身’?”楚王淡淡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奉茶的女婢温言道:“你们都下去。”李峣好整以暇地啜饮一盏黔阳的都儒高株,楚王静坐半晌,忽攒眉问道:“公公方才说什么?”李峣笑道:“今吴太子死也,而晁生之令已下矣!殿下岂俟几杖哉?”
       楚王面颊上仍是古井不波的平静,眸中却有波涛涟涟而兴,一层涣漾明烂的光彩中,他淡淡说道:“《汉书》也说过,城门自倾,倾国覆家之祸也;妖马生角,不当举兵乡上也。”
       李峣道:“奴侪知道,殿下信不过奴侪。”楚王笑道:“孤听说自从乌台上了那通疏,他已经数日不到值了。”李峣摇头道:“一赌气子耳,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也可以避灾难。可是没有爰丝言之在前,中尉击之在后,汉景何以为诸侯报仇、何以自清君侧?”他举起杯盅,保养得宜的白润面庞带起一抹笑意,“奴侪愿为殿下寿。”
       楚王眼见他吃茶如饮酒般仰尽碧荈,转头看了看窗外那无边无际的片片六出之雪,徐徐淡笑颔首,抬盏道:“李老公的美意,孤心领会了。”
       李峣便又留下说了些话,小半个时辰后回宫交旨,楚王亲送他至仪门,对于宗藩展现出的绝高礼遇,李峣稍加推辞,也就坦然接受。楚王回到府中,却不曾返回堂上,他站在雕錾着精致花纹的画梁彩拱下,看见翾风回雪,飞燕游龙,那上下飘飏的浓姿逸态,把庭院堆砌得仿佛万千缟练重重妆点,南国的雪没有北方的浩大壮阔,而是从骨子里翻出一派纤慢旖旎的娩媚。唯有身处茫茫十里雪场中,才能感受到真正的九重宫阙参差见,百二山河表里观,这样的美丽令人沉醉赞叹继而心耽心痛,令人心甘情愿地肝脑涂地、甘愿从粼粼金屑中尝出醴泉的滋味来。“桓典避马,王尊叱驭。晁错峭直,赵禹廉倨……”他垂目沉吟,瞳眸中光华璀错闪烁,他望着眼前雪白单调的寂寞空庭,复自微微一笑,“诚然是峭直难改。”
       十一月十三,在辞别皇帝、太后之后,迟滞的寓公终于离开京城,自广宁门出,于一片泮涣璀璨的雪光里,渡过从天池、马邑、雷山阳伏流而至的混泉臜水,王车轧碾着桥面辚辚驶去,被踏脏挤排开的陈雪从雕镂穿凿的桥边沿簌簌滚落,遥遥野色与漠漠冰光,还有天边冻云冰蓝的光华、轮毂下渐行渐远的石桥马迹、混黄澌流的桑干水,虽然三月前同样从这里经过,冬季的卢沟桥赵枨过去却只能在杨婧的描述和吟诵中想象。北趋禁阙神京近,南去征车客路长;多少行人此来往,马蹄踏尽五更霜。他用釦子勾住了车帷,伏在窗边,看着华美尊贵的车队从无垠白漠中缓缓驰过,天地的颜色就与他的衣装发绖一模一样。
       因驰骋于厚软积雪中,车身甚是平稳,赵枨看了一会,倚着窗昏昏欲睡。他把绕进冰丝里的五指收回来,脸颊贴着霞绡雾縠一样轻薄的帱帷,抻了抻酸麻的手臂,手背忽而碰到先前在看的那本双钩填帖子,频有哀祸,悲催切割,不能自胜,奈何奈何。他在一片漆黑黯淡下隐约想到那位孤睽已久的大哥,他们没有见过几次面,他在这一刻所能记起的惟有一道温柔含笑的影子,无风无光的暗室中,那一只只青玉花觚、钿宝风罏、磁青云铛里所散发出的药石的气息,熏得他几欲下泪。他垂闭的睫毛扑簌扇动了几下,两串泪水便顺势流淌出来,被他莹白如邢瓷的肌肤一衬,闪烁起点点寒涛断霓似的光芒。
       一天约莫至晴天里日没西陲的时候,杨婧推了推他屈起的手臂,柔声唤道:“世子?”小孩子本就瞌睡得多,赵枨自入冬来便比平时更加嗜睡,唤了几趟方揉揉惺忪睡眼翻身坐起,骤被掀开的车幨外如刀光剑影般犀利浩瀚的惨白雪光刺得双目灼痛,雪光氤氲中他的侍婢静淡端坐,钗头的黄金三叠胜奕奕生辉,模糊不清的眼底似有悲悯、又似有安慰,终而向他温柔一笑,“世子爷,快到了。”赵枨沿路看来,唯见燕山积雪换作玉楼烟瞑,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别无二致,只道是到了徽州,古人云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虽然哀伤喜乐各不相同,这句经典本身并没有说错,赵枨眨眨眼适应了银海平沙一样绵绵无尽的错落琼光,又慢吞吞地从翠玉山枕边摸出一条素白带子,迟疑数度方委曲发问:“到哪了?”杨婧帮他梳篦束发,过了很久才轻轻道:“快到江陵了。”赵枨茫然抬目,杨婧侧过身子,绡帘外是残阳夕照雪满青山,晚霞映曜下鳞浪层层嵯峨列岫的画扇峰已近在眼前。
       赵枨怔然道:“阿姊……我们不是要去看桓哥哥吗?”杨婧沉默下来,赵枨倒也不动不闹,直至车马开进城郭,隐隐可见王府深墙的时候,指着门前屋外幢戟森森,道:“怎么站了恁多的兵?”杨婧将投望向外的目光收了回来,偏头慢慢看向他,她眼中倏尔亮起一抹如珠如玉的冷光,又似沤浮泡影般眨眼破灭,笑道:“贼子作乱罢了。国朝腹心之地,信臣精卒无数,况韦将军亲率王师助阵,还有什么可怕的?”
       等得车停轿落,赵枨教杨婧扶着蹦上脚踏,在榫卯边一踩,落到扫除一净的石板上,回头却不见了楚王的身影,杨婧拉着他袖底的棉纱轻轻一带,在门子开道护卫避让下走入玉砌冰雕的王府园子。走时还是嫩紫轻红缤纷落叶的灿烂金池,现已作一片冰封霜冻,洁净的光芒在平整如镜的池面来回折射,仿佛镜台前的美人独占蕊珠春光。他们在池塘旁站了一会,家丁打叠起大件小件的行囊器物分别还归房中,池那爿冻得枯干憔悴的杨柳下,忽见楚王与另一大红袍衫的人物说笑走远,徐徐行入结梁水畔的茶室,他正驻足看着,一家生奴小跑上前,磕头道:“世子爷,老爷叫您过去。”赵枨道:“是现在,还是让我换身衣裳再来?”家生奴想也不想道:“老爷说了,请您现在就去。”赵枨点点头,朝杨婧道:“阿婧姊帮我点一点帖子,别教他们落了。”遂向那家生一扬颔,“我同你走。”
       湖广布政使顾胤良随楚王在茶桯前坐下,这已是他到任的第二个年头,按例生辰节庆均需过门拜谒,只是楚王耽道,一年倒有大半盘桓于精舍醮室之中,因而二人之间,其实并不飞熟。他俨然端坐,看着楚王亲手施为的一盏洞山岕,水波上落了帘花檐影,便似一尾金鳞在空悬的烂柯间随波浮动;盏壁以白云托起一个金捶心字,心下则镶出一枚细细碧流纹鐍锁、一只猴儿与一匹玉骢来。楚王笑道:“唐人善阳羡,宋人最重建州,今人所尚,则在长兴罗岕,而歙之松罗、吴之虎丘、钱唐之龙井,可以差强与之雁行。”顾胤良道:“近人制茶,旋摘旋焙,岕茶独以采迟,炒则枯悴,入甑中蒸熟而已。拳拳爱惜之意,令人唏嘘啊。”楚王展手道:“这是今年谷雨的第一茬儿,芬芳已经敛下去了,大藩宪不要拘礼。”顾胤良点点头,他吃过一口,手指摩着杯壁沉思一会,放杯问道:“殿下,但不知这图案取自何处,征什么嘉义?”楚王似出无心,又似有意地一笑道:“何如一射?”顾胤良蹙眉道:“下官见浅识短,却怎见是……意马心猿之象。”楚王笑道:“大藩宪真是人天法眼,以难化之人,心如猿猴,故以若干种法,制御其心,乃可调伏,心猿是释家的言语,慧立本说‘制情猿之逸躁,系意象之奔驰’,原本就有省克的意思。只因元朝的曲子将它曲解了,如今世上反倒没有多少人能理会,一念之差,一事之误,至于疑误天下矣。”
       顾胤良微微笑道:“殿下当真是遐览渊博。”楚王道:“区区小王,岂配在顾老先生面前夸称卖弄?先生崇儒,孤从道,释典虽然覃深,一堆故纸耳,若非进京一趟,长了些许见识,这一套茶器,是不敢拿出来见人的。”见眼前衣绯腰犀的布政使神色淡泊,不为所动,遂低头为自己布了一盏,笑道,“大藩宪,您知道这位指教我的高人是谁吗?”顾胤良颔首道:“唐汶的事情,下官已经听说了。”楚王明烁清冷的双眼矍然抬起,那两柄寒光凛凛的目光,就好像屋外浓繁雪色,树上疏淡梅英。他伸手执茶浅浅啜饮:“那朝野间的议论,天下人的舆情,想必大藩宪的耳报也依然灵通。”顾胤良道:“唐汶与我有乡谊,他的季叔不但是我的邻里乡党,更是同榜同年,他们说,是下官与王制军枝梧龃龉,这才请动了乌台御史,弹劾首辅任用非人。”楚王道:“他们还说,唐汶上疏,宰相闲处,纵虎于外。孤正要请教,大藩宪以为这些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顿了顿,又问,“佛家与胜朝的心猿,大藩宪更欣赏哪一个?”顾胤良直直与宗藩对视,苍白清减的面颊流露出一股难以遮掩的虚弱,他略呈一丝疲惫地笑了笑:“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
       正沉默间,檐下有靴履声窸窣作响,原来是家仆来禀:“王爷,世子来了。”楚王看了顾胤良一眼,转头道:“让他进来。”幛帘遂被挑起,赵枨仍穿着白日里那身素地苧纱夹袄,圆圆嫩嫩的小脸上挂着几粒洁白晶莹的雪花,教暖室中的炭气一撞,雪融花销作冰冷水珠沾在蛱翅似的睫羽上、滚进眼眸中,便成脉脉春泉般凉丝丝的一片清光。他先朝楚王问安,又十分乖觉地向一旁绯袍踞坐的大人回礼,来时路上家生奴已说明了此人的身份,他称呼的便是“顾先生”,正式不失亲切,谦敬不失得体,见楚王向他一笑点头,就自退到一边坐下。顾胤良道:“麟吐玉书,水精之子,天家血胤,真是不同凡响。”楚王拈须笑道:“大藩宪快请打住,孽子不学无术,孤又有失父教,实在惯肆了他,只知写两笔簪花格,前些日西席不幸瘵疾违世,他闲在家里益发调皮顽劣,犹如混世魔王一般。说到这里,孤倒想起一件事想相烦来。”顾胤良道:“不敢当,殿下请讲。”楚王笑道:“我知道先生乃是先朝榜眼,才名始于杭颖,播于江南,士林之中,咸推物望。念孽子既已少教,不可再无监,小王不惜覥颜求恳,今日欲请先生为我物色一良师,秉彝先生,只为我这孩儿,你可能援手襄助?”
       赵枨自坐定后便一直垂首沉默,此时听得楚王的口气,竟是要为他择师了。可他不明白,难道连兄长都不去吊唁,就是为了亟赶回府,择一个西席先生么?他抬起头,正见瓶炉中沸腾的梅梢雪水嘶嘶滚动,一串串前仆后继的沤浮泡影如喷珠吐玉般,破裂的水星溅在细颈磁瓶上,殷殷的风雷一样响亮。再将双眼抬起,他看见父王身边的封疆大吏颜色温文和靖,稍有憔悴的面容上钤的一双黑亮瞳人,却陡然掠过如电如兵的锐利光芒,他的父亲清粹含笑,身后就是一组八幅的艳姝掬月图条屏,纸帛上水华璧影、夜彩流金的宝光铮铮然若真象。良久,顾胤良淡淡道:“钱塘名家,下官还识得几个,蒙殿下不弃,愿为殿下去信引荐。”楚王笑道:“犬子质劣,要拜个严苛些的才好。”顾胤良点头道:“下官省得。”
       顾胤良从楚王府里出来,坐轿子径直回到公署衙门,知府、同知、江陵知县及一干属僚佐官已久候多时,见得他从容下轿,一人面上忧色转霁,忙从砌上疾步迎来,一揖到底,随即起身道:“大藩宪可算来了,荆州阖府官员恭迎大驾!”顾胤良略一点头,朝珠粉洒落、覆被一白的连甍飞檐上望去,那一爿氤氲淡蛾从檐后升起,庭中纷纷跪倒的青袍绿袍素银乌角,如素空下展开一片浅春平碧。他一面往二堂走去,一面问:“叛贼到何处了?”荆州知府陈秋涛交代了属官一声,命他引诸僚俱在外厅等候传问,继而并步跟上,低声说道:“在石首山。”
       顾胤良提着袍子,扶着直纹榉木椅慢慢坐下,取过茶盅饮了一口,眼见泫泫月光将雯雯孔棂映得如剔透宝玉一般,闭目片刻,问:“李存厚何在?”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温言道,“定沄,你先坐。”陈秋涛应了一声拘束坐定,沉吟道:“都司陈兵扼于江上——王府的韦闳嗣,三日前也已来了。”他从怀袖里拿出一只军报,用姚刀裁开函套,顾胤良读毕后,将信重新递了回去。陈秋涛匆匆看罢,当下不由得为之动容色变,亦不由得骇然低呼道:“王师之精悍匹俦国兵,他们究竟要干什么?!”顾胤良默然须臾,叹道:“整整七年了,养痈贻患。”陈秋涛思及近来情势,一时愤懑填膺,忍了又忍,还是忍无可忍道:“中/国衮衮诸公,便由着他七年放纵、七年恣睢?王制军驱恶锄奸,已经背上了身后恶名,老师您也并非没有上疏劝谏,这些天更是非日非月地操劳,朝中还要挖空心思节制掣肘,还要去拾那前唐阉人干预军机的遗风!”顾胤良抚了抚额角,低斥道:“住口!”陈秋涛虽住了嘴,一双精光焕焕的眸子里头仍涌动着不平之色,他微叹了口气,稍显恍惚地笑了一下,重复道,“莫说了。圣命难违,雨露雷霆,皆是无上君恩,你我尽心而已吧。”陈秋涛蓦地笔直看向他,心腔虽被师长苍白憔悴的形容刺得微微一痛,挣扎片刻,嗤地冷笑道:“老师,学生只是气不过——只怕我们可以含垢尽心,有些人身居高位,却未必尽辞拂过!”
       顾胤良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目中本聚起几分凌厉,又为眉宇间的疲乏被冲淡了,只得挺起腰背转过身来,用低哑的嗓音警告道,“适可而止。”陈秋涛对他本极敬慕,见到如此情状,反倒不敢顶撞忤逆,生怕生出什么好歹来,忙强笑道:“先生千万别置气,学生不说就是。”见通透绵纸外漆黑的夜幕轰然下坠,月洒中庭,冰辉鲜洁,魄依钩样小,扇逐汉机团,风扑在木槅上的声音就好似打钲击鼓那样清晰,他起身重新掩紧了砉然吹开的窗扇,就把诗里描述的风萧萧兮夜漫漫,隔绝于新寒之时的敲窗冰雪中。在阖上钌铞的那一刻,一股逆风猛地从他手握臂搭的窗沿流窜而出,他忽焉感受到彻心彻骨的寒冷,竟被冻得手足俱僵不可动弹。顾胤良淡淡道:“定沄,你还是太操切。《诗》云‘人之为言,苟亦无信’,王部堂既然决心听命,若非计合谋从,他难道不知舍旃?只监军一件,唐省晦疏纠,按例被劾阁臣须避嫌引退,这件事他无从参与其中。时势到了这一步,我们没有退路可走了,古人听风听水作《霓裳》,那是要青史流芳的,但你身居要位,不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听风是雨,你还以为自己是泮池秀才,可以月旦胜流、指点江山?踏错一步,危及仕途尚小,我所惧者,是你要遗千古骂名啊。”
       陈秋涛看着窗外雪光朦胧的天空,移时才渐渐挪开胀涩的眸子,回头笑道:“先生,学生知错了。”
       顾胤良点点头,又看了眼门口飞檐,夹着晦暝的夜色望去,廨舍中一团团澄黄紫赤的光晕从窗纸后透出,照着满地密茫茫碎玉乱琼,好似方刚下过一场缤纷落英。他抬头道:“把先前交代你的人都请进来,其余人等如果衙中无事,就许他们自行解散吧。”



*中/国谓京城,如“李凭中/国弹箜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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