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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三十六章 谁傍昏衢驾烛龙

最近几天在整理跟督师有关的诗文,后天完工,好久没更了在此之前更一发qwq
第三十六章 谁傍昏衢驾烛龙

       湖广军报与五省总督自劾师久无功的奏疏到京第二日,会极门书房内官呈上了一直率御史的弹章,疏中露纠首辅举荐非人,致使江南兵机一误再误,又曰其擅通藩邸,燕、楚之间,常有周旋云云,更是旁敲侧击,牵引出新朝伊始以来言为托古意在改制的种种弊政。事关者大,值守内臣不敢拖延,清清早便送到了司礼监司房手中。
       司房提着袍子一路小跑,雪欺绿瓦下的监门里只有个秉笔在值班,天还不大亮,除却留守之外,其余内相均未到岗。他上前磕了个头,秉笔李峣接疏看了一眼,登时大惊失色,大声叫住正要告退的司房,嘱咐道:“快,快去请祖宗回来,要快!”司房不料他这般惊急,小心抬头顾了他一眼,又低头提醒道:“翁翁,祖宗在随万岁临朝呢。”李峣气得跺脚,指着他的鼻尖骂道:“打脊的奴才,印公不在不还有厂公吗!”那司房吓得连连打跌,闷头出屋忙往东河去了。
       元琯进门的时候白晃晃的日头方爬至东天,从金捶铁鞣成似的骑凤仙后升起,灿灿金影漫过堆雪上、寒砌前,透入门墙下那双冰结水冻的太平缸中,一时流错陆离的光华迷花曜眼,他途经青缸,亦不禁微微闭目。李峣虽资历校元琯大得多,却早已起身出迎,他们同班张荣之后,彼此间倒也分个三六九等,内廷宫监里除了掌印,自然数他东厂提督最为崇荣尊贵。元琯见了李峣,在屋中一把黄花梨官帽椅上坐下,一面抿着茶润喉,一面听他道:“督公,你看看这个——”元琯拿眼去瞟摊在桌头的本子,看罢一笑道:“老祖宗在前边伺候万岁爷,咱们打开了只怕不合规矩。李公公,今天该正的都有谁?”李峣明白他的意思,亲自将他解下的披风抖平挂上衣柂,转身道:“晓事的只有方才那个奴侪,我已吩咐下去,让人找个由头收拾他。”元琯点头道:“这件事让翟同去办。”李峣眼前浮现出一张沈默寡言的青春面孔,便笑道:“好,他做事总是放心些。”元琯笑而不言,李峣又问,“提督公,这弹章究竟如何处置?”元琯淡淡笑道:“李公可知,此人文中开具,哪一条最为害命?”李峣一怔,旋即道:“重臣交通宗藩,自古便是大忌……”元琯笑着打岔道:“停,照你这么说,当初他引燕藩帅师勤王的时候,就已经犯了不赦死罪,可皇上不仅没有杀他罢免他,反而总全国之大政委予一人,俨然先代宰相。皇上宽仁德厚,眷注功臣,可这难道是一句宽厚、一句报答所能诠释的吗?”李峣不解道:“督公之意?”元琯道:“走狗烹,良弓藏,齐王所以见杀,是因为高祖相信他会谋反。万岁给他的信爱太多了,他行事如此专独,性气如此乖张,也太过依赖这份信爱,可他一个人臣,注定有难以生受的那一天。”元琯放下小金把锺儿,倾侧笑道,“李公,依我看,还是照老规矩来,等总过之后再呈陛下吧。”
       御史弹劾直至中午方从司礼监递上乾宫,赵容边侧头乙览,边吃着一只芙蓉叶,咬破的饽榦片儿晶莹粉白如玉雕成,微微透出薄酒的幽芳。俟他不急不迫地吃完,韩顺折了块巾子交给他擦擦手心,又替他敛起落酥扔去,他自序迁为管事,看疏看本便无忌讳,此时余光在纸上一转,已有些微微的色变。赵容看着他的变容改色,取珐琅盏点了浓茶漱口后道:“你这般张皇做什么?”韩顺道:“奴侪不敢。”赵容笑道:“他们以为国内出了些乱子,就可以掀翻了朕的新政?朕偏要让他们看看,朕究竟可以走到哪一步。”韩顺睃了睃本子上的官名衙号,一颗心慢慢松下去,笑道:“皇爷平明圣鉴,这位柱史甘心做这个出头椽,想是已经抱有捐躯的觉悟了。”赵容笑道:“不要给元辅平添罪愆,将它放回去,还是等内阁拟了来再说。”
       赵容站起身来,在一张卧具坐定,他低头抚摸着照壁屏风的板屏上垂落的鲛绡缬额,修长有力的手指从那排镶红龙凤的滑珠上一划而下,淡淡笑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
       韩顺摧眉折腰地趋前服侍,他猝然听到赵容低吟的声音,虽是仲冬,虽然霜欺雪覆,冰封晴岚,等到他想起全诗后,背脊上却一晌冒出一层密密的惶汗。
       因不必样样俱看本本批复,审阅通览无须多久,赵容读罢不过一个多时辰,又口占了几条叮咛询问,便让他随了司礼监的人一道去内阁。韩顺在殿下用青绿扁辫收束衣摆,这才趋出巍殿,他以官绿杭绸雨帽挡面,晶薄冰雪在足下分崩离析,薄雪陷落的声音仿佛琉璃入水。宫中素有成规,巾帽局制造的棕靸特供司礼监印公与厂公每两只,管事牌子每一只,这是他得以着靸的第一个年头,他还很年轻,将来未必没有得过小坊传旨的机会。然而现在的他尚还不够入监,只得在御笔防禁前停下,俟带着奏疏匣子过坊的太监通传之后,方见内阁首辅安步而来,便迎去笑道:“老先生安善。”宋君承微微一笑,见他手中无旨,意态悠闲,遂还礼道:“韩公可有上谕?”韩顺点点头,向后一步道:“上问,卿向知唐汶行状否?”
       宋君承道:“唐系永序十九年二甲进士,散馆之后即授御史,从来在京任职。”韩顺又问:“知钱塘为人否?”宋君承答道:“臣不知。”韩顺笑道:“好了,阁老胸中有数了罢?”宋君承淡笑道:“有劳韩公。”韩顺笑着摆手道:“咱有何功?一切皆是万岁圣明烛照,阁老可要没世莫忘啊。”宋君承一笑:“圣恩闳深,宋某自当永矢弗谖。”
       他告别韩顺回到内阁,才过了门庭,远远见长方奏案前围了几人,正是当值的阁老,此时已纷纷从椅上起身。见了宋君承入内,各自行礼完毕后,宋君承亦不顾案子,只笑道:“众位先生,怎也不让中书分了再看?”商师古抬头望向他,目色有些沉峻,默然良久,忽启口道:“是都察院唐省晦,他弹劾你与宗藩有私交。”宋君承接过题本,将字字句句仔细认真地慢慢看过,隽雅雍容的面容上不见喜悲,又把本子阖上道:“求退的疏我一会便去写,他说得有理的,我也会劝皇上纳谏。”他淡淡笑道,“按制我要避嫌,望诸公以眼前戎政为重,再议罢。”自来辞击宰相,皇帝如欲保全,则可留中不报,如欲黜退,尚须顾及士夫重臣之颜面与圣天子宽大仁爱之心,从没有头一通便顺顺利利与内阁交割的先例,如此这般,且在如此时候,可谓失却君臣恩义,且罔顾西南大局。商师古看着四下里逼仄如醯鸡瓮般的天地,踌躇一霎道:“济老,星星之火,可以勺灭,地方有王存斋制敌于未动,千里之外离不开你坐镇中枢。”
       宋君承没有忽略一旁一语不发的兵书那近乎嘲弄近乎讥讽的神情,亦没有心力去追究,他始终心平气和,甚至面带微笑,仿佛被射影含沙以攻讦否认的,并不是他自己。他摇头道:“百年来不论有无,一遭宪台风弹,即必上疏辞退。永老也见到了,唐省晦说我阴违祖制,仆覥颜恋栈,一人名节是小,与贻人口实何异?与败坏全盘何异?仆不欲使皇上为难,还请永老成全。”
       话既至此,商师古身为次辅,自无什么可说,为示敬畏与对“其所不知,付之阙如”的忠诚践行,仍是在他引避作文之前,咨诹了王疏票签的建议。宋君承沉吟片刻,道:“走马换将,定摇军心,失期则斩,殊寒臣意,今日处置了他,日后还有谁肯为国效力?王存斋虽做了几年两广总督,毕竟是由知府任上超迁所得,骤然挑起五个省大半个南方的军务,于他不可谓不是负担,且跨省经略,难免拘缚。他从前可以将困缠我朝已久的粤寨雕剿一清,一旦制从臂指,苗蛮也只能猖狂一时。”他说罢掇衣便起去,西堂屋里唯有两阁老踽踽支撑。荣讷听了半天,眼见那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的宰衡从容踏着如脂如玉的凝冰渐行渐远,而分类奏章的内阁中书尚未到来,终于忍不住冷冷一嗤道:“炊沙作饭,担雪塞井,禅家所谓‘拈来天下与人看’而已。”商师古转头望来,淡道:“荣中堂有何指教?”荣讷笑指弹章道:“永老,您看不出来么?皇上乃圣明雄猜之主,元辅和二王的过从太近了,为人点化是迟早的事,他想要撇清,就只有驱楚藩卫入死地——在此之前,莫说五省卫所,便是增京营、调边兵,么麼小丑依旧跳梁,腹心之患依旧变于肘腋。现在的墨笔在您手里,就是这样的用心、这样的权谋私用,永老还要屈从,还要听他摆布?”
       商师古沉默片刻,道:“尽心焉耳矣。”荣讷笑道:“您引的是梁惠王的话,亚圣却说过,‘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荣某换一种问法,永老当日亲迎燕王进京,燕王其人如何?”商师古淡道:“宗族血胤,本于艺祖,非臣子所以议论。”荣讷一笑道:“那倒是,黄扉纶席里任说一句话,戥子一秤还能秤出斤两来。只是冒犯的究竟是哪一位,”他一手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首席,“永老说得准吗?”
       唐汶的弹击说到底,只是国朝历经御器风波之后,京中士林对天心向背的一次婉转试探,稍摇移即鸣鼓而攻之,匪席石则观衅而伺之,是以作态告退的章疏一上,鉴于内廷迟迟无有表示,满堂公卿大多料到了试探的结果。就在首辅待罪家居的三日内,由内阁签发、御笔批红的回文也已驰行在赴楚的路上,皇帝薄责而实劝,这是人们能够想见的处置,然而人们未预料到,南行宣旨的是假尚衣监掌印衔的司礼监秉笔娄永年,这位娄公公此去无须返回缴旨,他将留在湖北,做五省兵马监军。复三日,据来自内廷的切实传言,将派唐汶巡按湖广,无论出于警告还是妥协,把这么一个文弱书生投畀豺虎,朝臣士夫虽咋舌,目的却均已达到,不约而同地三缄其口。
       宋君承坐在鹤膝棹前,手封了一封书信,又取出一本空白的本子,圣谕还没有下,唐汶尚没有出京,那般沉重的指控亦未消失,他仍须再三请罪,更何况,娄永年监军西南的旨意的确令他始料未及。他信释教,且向来喜静嗜净,屋外不悬铁马玉板,书斋里的壁屏帷帟架槅瓶台,无一不洒扫得不染纤尘,烧香器中轻轻喷出的沉水香氛弥满室,这香味太过清淑澹洁,冷冽不似人间香,仿佛他家中供奉的,珠玉宝帐与香檀飞帘后那尊悲悯淡漠的邢瓷法相。窗外一片飞霞侵入风檐的时候,他恰恰搁笔,按了按久折的腕口,原本援笔即可立就的文章,竟然消耗了半晌时光,俟笔墨阴干后拾取疏本信笺,便来到廊下扶槛从容以待。他看见那片淡淡金影,最终从最后一块碧瓦边流淌下去,从光辉升起处急行而来的仆僮毫无怜惜,将那冰白色新雪踩得铮铮有声。听罢仆僮禀报,宋君承目带惋惜地看着庭院内一簇簇纷搅脏乱的碎玉乱琼,道:“请他到花厅坐。”语毕,他回到室中,前来收拾墨宝的常华显已听见屋外的对话,不免多嘴道:“爷,前头来的大监定是宣谕催您明日入值的,这疏您可是白写了。”宋君承虽是笑着,却慢慢摇头道:“不要动,还会用得着的。”常华一时不解其中意,只得应了一声,又服侍他更衣戴冠,方打了一盏灯,在前边引路。
       冬天里白昼渐渐缩短,朱栅内的火光柔和清润一如雨帘后的西窗烛,将阶下踏坏的雪映得白中泛红,溅了一层纷纷红雨一般,一道道鸿印就似一片片光芒流转的蛰伏龙鳞,清素雪景竟倏尔透出了十分浮艶的一幕华美绮观。来到花厅,身着蟒服的中贵闻声抬起头来,连忙前迎笑揖道:“宋先生别来无恙?”眼目朝帝国首辅身上转了一圈,惊见他竟是木簪关髻、素衣布袍,拿态到了完满无缺诚恳至极的地步,心下不禁暗自称叹。宋君承含笑回礼:“仆伏锧阙下,诚惶诚恐耳,让元老公久候了。”仆役送茶上厅,宋君承便请元琯相对坐下,开门见山道,“不知厂公所来何事?”元琯笑着把玩那影青瓷茶盅,一面道:“没有圣命,咱不敢来叨扰先生,但有圣命,却要靠先生自度了。”宋君承叹道:“皇上欲令楚王之藩。”他的口气平淡而笃定,并无半分猜射时的小心翼翼,他知道这一切在他们的眼前不过是雕虫小技,因而不愿意迂回,也懒于掩饰自己的疲惫与失望,元琯于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在那盏琉璃香片中浅啜几口,道:“不止如此,万岁爷还请先生之阁。咱家替万岁打理着厂里事物,听说宋先生曾经夜谒宗藩京邸,更有甚者,竟还说先生将湖广军报出示给了楚王看。锦衣卫如今是益发的草木皆兵,他们这样办差,倒与外廷风闻论事的言官相去不远矣。”宋君承静静笑道:“厂公错怪了那些番役,此事不假。”元琯故作惊愕道:“臣子与外藩定交谊,这可是大罪过,先生玩笑了罢!”他看见他眼中稍显沦落的神采,那黯淡也只是一瞬,下一瞬随着他侧头正面,满堂灯台的光华便再度映进他眼底,浓浓彩翠好似霞光雪光照在雾锁寒江上。元琯无缘无故地中心一悸,像是那雪直降到心坎里去了,他的目色静淡递来,元琯忽觉发冷,复听他微微笑道:“仆焉敢欺厂公?古人云,‘良言一句三冬暖’。厂公有什么话,不妨明说吧。”元琯叹气道:“那便说句掏心的话,咱要说的无一处是为了自己。西南已成乱媒,天灾地孽,亦非一年两年的事,百姓多垂罄之室,州县多赤立之帑,三苗之祸,早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而王存斋一意孤行,徒使不入流不入籍之私兵与敌相抗。宋先生,死者何辜?那些人难道就不是陛下的子民、不是你们儒生讲求的重中之重重乎社稷君亲吗?”
       元琯停顿半晌不闻回复,方定了定心神,忽一咬牙道:“实话告诉先生,楚王您已经留不住了。一个时辰前,南直来人报讣,请求朝廷恤典,徽王宗子殁了。——您知道,赵桓是楚世子的胞兄,兄殁弟需奔丧,他堪堪束发的年纪,楚王身为父亲,亦是伯叔,没有儿子赴唁,老子坐困愁城的道理。”宋君承一语未发,从来雍雍有度的风仪丝毫不减,唯独两颊苍白如雪色,他安静地注视着对面的貂鼹,流金溢彩的蟒袍上,那条狰狞坐蟒只比皇帝的盘金飞龙少去一只趾爪,原本是无上尊贵的图案,便无可奈何地沦落卑微溷尘。
 

徽王世子就是那个活在对话里的病秧子哥哥,万万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让他露脸就因为剧情需要下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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