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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七十五章 始知锁向金笼听

第七十五章 始知锁向金笼听

       这日下朝之后,黄幄中天子一面解下宝带,一面命太监出去传阁臣在平台会见。孟夏的京城往年已经有几分干闷,今年又热得很早,嵌了一丸赤日的天空抹着淡淡的云脚烟痕,琉璃镜一样一碧如洗,寂静庄严的宫殿外一连片看不见影儿的禽虫唼唼地直叫,燥劲的薰风不住拂上赵容汗湿的鬓角,把那虫鸣鸟叫源源不断地灌入他耳中。赵容脸上浮出一丝厌恶,有些无理地信口吩咐道:“叫人把那些虫子都粘了。”身后宫人轻柔地为他除下寿山福海云肩通袖襕袍,这套满绣满饰的衣冠是厚重极了的,好容易从锦绣桎梏中挣脱,赵容不急从新穿戴,就一身青蓝的亮花紬交领直身走到巾架旁,拎起一块方巾蘸着冰盆擦脸。
       韩顺跟在一旁,示意几个见状就要上前伏侍的都人退下,轻轻道:“奴侪同阁老们说了,让他们暂在朝房休息等候,皇爷御门听政便是一上午,身上也乏了,回宫用些点心,歇一歇再走罢。”赵容将浸冷的巾子敷在眼上,嘶了口气,道:“也好。朝房里逼仄,不大燥脾,送些冰水饮子去,不要忘了。”韩顺道:“皇爷如天之仁。”赵容微微一笑:“韩翁心孔玲珑,即我不交代,宫里上下那有不帖服的呢。”韩顺笑道:“奴侪蒙皇爷信任,三生修来的福气能给皇爷办差,再不竭力虔心图报皇恩,还成一个人吗?”赵容点点头道:“你是很尽心。使天下人都如你一般,九州四海的家朕才好当了,子曰事君难,妻子难,望其圹方知所息矣,但孔子却不曾说到为君为父的难处。难道君父可以倦而息么?譬如昨天投疏的那个官员,从前就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想他在京里,只是一届不入流的微官,有几分文阵雄帅的辞采,几分抗节舍命的意气,朕也赏识他照胆清,可惜发起学究性,国家大政,奖罚黜陟,朕尚不能乾纲独断,是他好说的吗?朕本无意同他计较,他偏要在这个时候,没根柢地攀出这么一件事情来。朕亦不要他的命,只是照祖宗家法赏他几下板子,叫他回家种地,外廷就有那么多人,一脉同气似地与朕为难。”
       韩顺笑替他换过拧得半湿的温帕子,道:“天下百兆的人,千万颗人心,本就人人不同,尽和奴侪一个样子,倒不像话了。但只是天理人伦,君臣父子,敬慕皇上的心思,无论读不读书、做不做官,孺童黄发,成立儿郎,总没有分别,纵说那个官,把孔老夫子、朱老夫子的道理学歪了,故此做了篇皇爷不喜欢的文章,讲了许多远水不救近火的空话,可他心底里,必定还是忠直的。”赵容淡淡笑道:“料得人心不过寸,咫尺之间却不能猜,人心似海,朕也不敢妄测。”
       赵容在这边说着闲话,四个辅臣也已到了朝房中揖让而坐,不一会小火者摆上冰、端上茶饮鲜果来,不大的一间廨舍四面都萦绕起了薄薄的冰凉雾气。商师古侧头向朱希琅低声谈辩着几式尚须商榷的条陈,宋君承坐在绳床上拿了本书看,见杵在窗前的荣讷回头望来,便放低书卷,亦朝他淡淡一眺。荣讷面色一青,径走到朝房东墙下设置的桌椅前坐定,一言不发地伸手提笔入砚,一片乌光内敛的墨渍霎时浸透了雪白的笔锋。
       “敏行!”一声严厉的低喝好似一道春雷,如掷地金石般铮铮响起,荣讷也不掩饰了,蓦地抬头,毫不胆怯地直逼着当朝首臣清邃的双眼,笔管没有放下,那一股忍耐已久的鲠气立时从胸膛里翻涌上来,大声道:“宋阁老,疏你不上,我去上,眼下不给他们交代,将来就要给苍生一个交代!”
       他这样一段不留颜面的咎责,本就意不在彼的议论顿时停住,商师古倏地把目光投向二人,朱希琅却往后靠着嵌汉白玉的冰凉椅背,垂头瞌起了混浊老眼。
宋君承仿佛无知无觉似的,仍是那个持书端坐、镇定裕如的天然意态,此时眼孔中又多了几分沉静,望着他颔首道:“我给你这个交代。”
       话音落地,他缓缓起身,绯红的补服渐渐融入窗台外射下的金波粼粼的光芒中,在地面曳出一条削长的斜影。荣讷冷眼见他走向檐廊,轻一提衣衫,从门阑上走了出去,看见满空刺目天光,把他背后起伏的纻丝云鹤彩丝金纹照得光辉四射,把那身一品的朝衣玉带,映得如血点子一样猩红。荣讷手中的笔,重又放回了翠玉笔山内,一颗浓墨便从锋颖里沁出,啪地砸在红木桌板上。
       阁笔的轻响惊动了朝房里各怀心意的辅弼大僚,商师古定定地望了门外一刻,道:“敏老,你的话太重了。”荣讷扭头道:“永公来得晚,不曾看到两年前元辅怎么替御史璩应求情的,但是后来发到南都,永公想必有所耳闻。元辅宇量宏远,连劾他大罪可斩的人,都肯脱簪解带地挽救,现在那个官不过是胸怀一腔热血,讲了一点实情,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唆得皇上要问他廷杖,寒了天下人心!祖宗以票拟属我辈,上佐天子,下总百揆,本应微谏不倦,补益圣德,中旨频发,是我们的过错,今天就有许多人站出来为他说话,内阁已经不能不表态了。”商师古道:“要救他,我们都可以上疏,你不该逼着宋济阶一个人去灭此朝食。”他叫着宋君承的字,这就存了一个维护朋友的道义在,不尽是至公无我,好教人反驳不得。荣讷笑道:“翦灭谁?永老,都是大承的臣子,您说的是哪一位?”朱希琅眼睛这才睁开,把两人悠悠一望,低道:“皇上渊衷海量,我等大臣也和衷共济。永公,这里你是次辅,某与荣公都等你拿定主意。”
       商师古也望向这格外显得尘外孤标的老师傅,一时竟觉腹中翻腾,无比烦郁,好似倾打了一筲油在心火上,一把把地烧得五内如焚,慢慢地吸了口气,方道:“还是那一句话,疏应当上,我们现在就可以写。但立时皇上要召见,天下无不是底父母,有些话不要面折了,俟退后再呈奏天听罢。”朱希琅点了点头,把目光落在荣讷面上:“商先生是老成持重之见,敏老以为如何?”荣讷笑起身让座道:“仆没有异议,既然如此,永老操翰领衔,仆等具名其后,算作内阁的意思,就能够拜发奏闻了。”商师古道:“是不是内阁的意思,总要动问了元辅才知道。”一面说着,从那张绳床上起身,接过荣讷亲自递来的新笔,在桌后徐徐坐下。
       赵容由前朝返回乾清宫,坐在垫了清凉绿簟的罗汉榻上,韩顺忙忙地传汤布扇,叫人把背阴的帷帘悉数卷起来,将冰盆移到扇前,白丝丝的凉气便教缕缕清风吹到颈上。赵容扶着锦袱几子,望着一帮宫人忙前忙后,透黑的眼瞳里也跟那盆冰似的,微微地泛着些须清光寒色,他静看了一会,又想了一回,张口问:“你刚才说察院昨天夜里送到的本子,上面写了什么?你看了没有?”韩顺把茶奉到几边:“奴侪不敢。”赵容把手一挥,掐了掐眉心道:“没有看就现在看,不是要事便不必报朕了。”韩顺应一声,往黄案上搬出奏匣打开,把一只红绫壳本子从文海奏山中抽出,蹑步到一旁去看。赵容见他走开,让仆婢将果盘掇近,就着蜜饯金橙泡茶,用了些冰湃的蜀中葡萄,这果子性甘酸温平,吃得多了易发病热,甜白瓷暗花鸡心盏里便只盛了丰盈饱满的十数颗,晶莹绿玉似的缀在柔嫩藤枝上。
       清茶漱过口,赵容一面乜眼望去,韩顺这时已将本章览完,仍返座前站定,低头不言语。赵容放下绫子首帕,笑道:“在那做什么,聋了还是哑了?”冷不防韩顺应声跪下,道:“河南道御史席暹上了这通疏,皇爷见了不要生气。”赵容道:“这个席宗皋我记得,是个很老成的人,在御史台做了有许多年的定海珍铁,怎么他也端不住了吗?”韩顺道:“倒不是席暹的缘故,奴侪愚鲁,话说不出口,内阁原在疏后附了简撮本要的条子,求皇爷俯察。”边说边从疏页子下揭出张便札献上。赵容伸手接过,随手稍一翻动,点头道:“古人说得人为枭,失士为尤,这句话总是不错。”韩顺颊上一晌淌下汗来,赵容还微笑了一笑,“得人的是汉祖,失士的是秦皇,乱纷纷一个成年作乱的世界,看来有高士想到避秦了。”
       韩顺趴在地下想了一刻,把先时酝酿在腹里的意思捋了捋,碰头道:“万岁爷,奴侪说一句万死的话,甘陕的官难做。又是发地动、闹年成的时候,前首藩司行牌,将郡县衙门通统训责了一遍,振抚不力,是这些人过咎,但也没有阖省近百个县的职官一齐丧了良心,不肯用心替朝廷办事的。今天席暹弹劾了两个申文告病的灾县知县,奏里面自己也说,他们再有一年半载便考满了,平常考绩莫非最等。这样的人,是为皇爷得用的臣子,要在这个关头撂下担子,刘祯那里就益发难办了,疏里这才谆请皇爷叫他们戴罪立功,只‘遇变脱罗’几个字,显得大不近人情。”
       赵容似笑非笑地挑眉看他:“韩翁这个双关用得好,不近人情不止严樘席暹,究竟是朕行是古之罪,见识倒不及你了。我坐在这里,拱手官人,你与我易势业,不是要好得多?”
       此言既出,韩顺虽习惯了他的翻复无常,一颗心也似浸在井里一样,面上露出许多惶恐的惧意来,忙不迭道:“万岁爷真要杀奴侪了——”
       赵容噙着淡淡的笑容,道:“我不杀你,刀握在你自己手里。”
       韩顺呆了呆,顿下头,痴望着贴于砖上的双手。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大内熏椓的手,十指细长白腻,从指尖到肘腕无一丝伤痕茧印,这样的手腕,举不起朝廷政纲的重量。他低声道:“奴侪知错,求皇爷重惩。”赵容笑道:“你说知错,我还要罚你吗?起去安排罢,为这点子小事,累先生们等急了。”韩顺忙爬起身出去,片刻又踅了上来,有些迟疑地走到皇帝座下,禀道:“皇爷,前头传话说,宋先生已经回阁了。”赵容一愣,下意识接口问:“他有什么事情?”韩顺又惊又疑地窥了眼咫尺清光,这才醒悟过来,低头答道:“奴侪不知,想来不是不协的缘故,只听说荣先生在朝房里问了几句话,口气很重,宋先生便走了。”赵容似松了口气,又似漫然地笑了一声,摇头道:“朕的元辅是何如人物,便村汉骂街,也没有这样的斗法,你倒尽信不疑。”边直了直腰站起来,向外走了两步,回顾问道,“朕上次在内阁坐过的地方,他们给朕留着没有?”

       上午阳光骄媚,敕房里中舍因积务已毕,百无聊赖间商量着搬些藏在橱柜下层易潮的书本到院中,搭起竹架摊晒。算算时辰,约莫到常朝散朝的光景,预备着收拾书进屋,正传下话来,说皇上召阁老们平台奏对,半刻且回不来,那几个闲闷无聊的青袍官儿乐得发一回懒,借着照看经籍的名义躲清闲。
       洪贳弯腰把书轴转了转,同傅知衡说了一阵前朝的诗文人物,评了一通今世的邪正污隆,随性白话,不觉走到廊腰静处,站在一丛翠绿欲滴的湘竹前,道:“有人将小邓庶常那篇独得圣上青眼的《纪赐鲜藕》抄来,适才传看得起劲,兄在西厢可听见了?虽然应制的诗,是任谁都会写的;馆阁里那么多大方ling袖,竟被他一个瀛台学生将风头盖了过去,少不得大家奇怪。”
       傅知衡笑颔首道:“乱花眯眼,一团锦簇的文章,做得漂亮极了,真如‘青春花柳树临水’、‘绿阴红艳满池头’一般,好不惹人歆羡。”
       洪贳笑道:“你也好刻薄的话,怎么尊嫂一来,兄却不如从前厚道了。”傅知衡笑道:“吾养善非一日,洪兄未免太鄙屑弟了。”洪贳笑道:“不敢!兄可是元辅面前的红人,哪个敢罪兄一毫,是要丢掉前程了吗?”傅知衡听他说得极不堪,倒不与他动气,笑道:“这都没有的事,即或真到弟托公报私,败坏你鹏程的时候,凭兄之志节,难道会因此便自锢手脚了。”洪贳摇头一笑:“气节陵夷谁独立,文章衰坏正横流,如今这个世上,世尚道学则为儒者,世尚功业则为才士,营营往来、籍籍聚会*的假圣贤太多了,不到生死之际的大关头,你分得清君子小人么?”
       这边说得入港,恰一个役使找来,远远低叫:“傅相公!傅相公!”一面近前,磕了个头道,“二位相公教咱好找,傅大人,阁老回了!”傅知衡惊异地挑起眉毛,逮着他问:“不是皇上召见吗?出了什么事,阁老们都回来了?”那役使道:“只宋先生在屋里,小的也不知什么事。”傅知衡不由一怔,洪贳望了远处矮仄仄的墙瓦楼阁一眼,碰了碰他肘弯道:“公权,着急去罢。”傅知衡如梦初醒,刚要走动,又记起回身做了一个揖,忙掇衣摆向阁房疾走而去。
       掀开帘,就见宋君承微俯着身,一手提着花洒,低头专注地望着番玻璃盆中鲜洁如雪的琼枝碧叶,站在值房内汲水浇花。傅知衡不禁站住,他看见那把水壶的重量沉沉压在宰相清瘦的手腕上,汝窑瓷素色划花釉壁上衔挂着的细细水珠,在闪出盈盈的微芒,将那一只持壶的手映鍀如圭玉一样洁白温润。俟清水汩汩浸没半截折枝,宋君承放下洒壶,朝门首一望,微笑点头道:“进来罢,我正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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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甄《潜书》,稍微有点穿越,踩边缘时间了,标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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