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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四章 五原春色旧来迟

第四章 五原春色旧来迟

        甫入二月,春色姗姗苏生,阖城鼎沸。纵然外事何等不堪,内事何等芜乱,在这一月,全国各地赶科考的、搏功名的,求富贵的、探捷径的,还有只为睹玉京、瞻天宫的,纷纷猬集于此,荟萃于此。京师送往迎来,鲜花着锦,馆内有临敌的学子破釜沉舟,馆外有镗锝的锺鼓声遏云岚,祈福祝祷之音昼夜不歇。而内府清仓腾廪的诸般工作也早早开始,有条不紊地顺序进行。
        各仓将最后一批白粮解入内官监,提督太监具疏上奏,司礼监批下了一个“可”字。张荣接了报,差遣一少监将文本呈送乾清宫,因是国朝旧制,早已形成一套完全的程式,至于皇帝过目与否,倒其实无关紧要。
        赵容正在窗前温书,见那少监磕头而进,正准备退下,赵容拿书脊碰了碰掌面,叫停了他。接过疏牍一看,问:“粮船开帮惯在三月,怎么早了这么多?”少监想了想,禀道:“回皇爷,船还没起呢。”赵容又问:“那怎么这便清廪了?”少监言语瞳光俱是一滞,随即卑恭道:“奴婢不知。想来是今年京里大考,三月又要廷试,只怕到时候抽不出人手,或事多不便,这才提前的。”赵容点点头,道:“你去吧。”少监如蒙大赦,忙叩首拾袍而出,揩着汗浸浸的面额,择路跑走了。
        赵容漠然看望着掌中横陈的题本,一片金红的光羽扫上工整无比的颜体文字,将满纸堂皇映得血迹斑斑。赵容冷笑一声,缓缓将它纳入袖内。

        宁玄弋突如其来的骤疾因循了六七天,总算在初五日浸生好转之象,不然再拖延下去,怕要耽误初九的头场考试。因适才打输了《四书五经》的谜儿,徐澍嚷着回头定要再杀一局,只得一万个不甘心地上街为友朋采买晚膳文具。谢瑌放下书本,转头看着眼前一张白苍苍的面容,提议道:“招南兄,我扶你去见见光罢?”宁玄弋嘴角噙着笑,点头附和道:“有劳白楼,镇日闷在这尺二寸牍中,着实烦得很。”谢瑌上前托起他慢慢走入院中,边笑道:“这可不似宁招南说的话。”
        这日气候清和,惠风畅畅,一行春草碧直映入朗朗青天。谢瑌举目遥视,见云岚轻薄,藻荇仆地,花树繁衍生息,日轮将落未落之景,不禁欣感欢悦。再看那多日来首度见光的惨绿少年,却见他面露淡笑,一双眸子里却阴沉沉的了无生气。谢瑌微觉奇怪,转念一想该是病症之故,便启口安慰道:“招南兄不必见弹求鸮炙,离第一场还有数天时光呢,即便恢复不全,执笔作答定是毫无问题的。”
        宁玄弋四顾片刻,指了指一片林荫,心不在焉地笑道:“将我抛在那儿便是。”
        至林荫水道边,谢瑌扶他徐徐坐定,忽闻外堂一阵喧阗,低头交代一声,循声走去。堂中人约十余人,居中的着细布蓝湖绉道袍,戴一方展角乌纱飘飘巾,挂一扇洁白无暇的圆璧玉,朗目剑眉,身姿挺峭,既生得似世家高门里的谢庭兰玉,又隐隐然眸含锋锐之色,像在鞘的宝剑一般。谢瑌细辨之下,不由惊喜道:“遇之!”任逢旃摆脱了身前的谄媚嘴脸,回身托住他揖拜的身形,责怪道:“果然是他乡故知,白楼兄,某尚要小你一辈,你我何须见面言礼数。”一面执起那明秀书生的手,一面听他笑道:“既然任公子抬举,在下岂有不尊之理?遇之此来何为,莫不是专程来寻乡梓的故人罢?”任逢旃自牵着他朝门中踱去,留一室闻风夤缘的小人面面相觑,又不敢贸然跟进,只好憾恨离开了。出了二堂,轩竹和风盈眼盈袖,任逢旃展目贪望着这片清幽好景,适才道:“原不知白楼宿于会馆,只是上个月家父来信,听说今年开科,兄台也会参加。京中人生路不熟的,叫我一旦找到你,定要多加关照才是。”谢瑌见他一味王顾左右而言他,想是有难言之隐,便淡淡含笑道:“部堂督统千军,区区在下,何德何能使他费力劳神?”任逢旃打趣道:“我爹私苦得很,此番白楼既然来了京城,只恨得不少概见,必是镇日介分心挂腹呢。”
        谢瑌不与他纠缠,又绕着荷塘散了一会儿步,那任逢旃却无告辞的架势,恰行至柳池前,一眼就见宁玄弋拢着素色斗篷,翠呆呆地不知在想着什么事。谢瑌犹豫片刻,拉着任氏上前介绍,略饶舌几句,便去屋内斟茶。宁玄弋起身行礼,微微笑道:“任兄是蓟辽军门的公子罢?”任逢旃眸光粼粼一闪,旋即颔首道:“堂前二三广长舌,叽叽嘈嘈将那闲言碎语叼到这里来了。还未请教宁兄台甫?”宁玄弋道:“贱字招南。”任逢旃笑道:“外远北斗也,在招摇南。三千界中何处不可去,招南北辕适楚,令人不解。”宁玄弋从容应对道:“吾马良,用多,御善。”任逢旃笑道:“宁兄余勇可以贾人——只是这逸气么,略欠缺一丝。”见谢瑌在屋内忙碌,似欲取火煤点燃油灯,忙扬声止道:“白楼且慢!”俟谢瑌面带疑惑地探出半张脸来,又笑指四野道,“天地广阔,正可俯仰。”
        谢瑌点点头,遂将沏壶盖盏托到水道边的石桌上。举子们分别坐定,谢瑌一一点茶,举觞道:“科试在即,为我三人壮行!”语罢一刻不停歇地仰颈饮讫,直把品茗当吃酒一般。互相往来片刻,林下悲风渐起,宁玄弋推说喉肺不适,当先返回内室。任逢旃放下空杯,眼见谢瑌拢袖添水,笑叹道:“人生如风灯石火,不饮将何为。”谢瑌摇头道:“任兄何必口出如此消极之音?”任逢旃便道:“只因贵家家学渊源,从不妄弃君子之风,难得见白楼洒脱一回,倒令我忽然想起了一则故事。”谢瑌问:“遇之从不借古讽今。今日莫非要破例一回?”任逢旃笑道:“自然是近人的故事,系从我那父亲口中耳闻得来。”谢瑌奇道:“据说部堂教子严得紧,竟还有这等闲心说本子给你听?”任逢旃悠然一笑:“都是前朝遗事,爹要不是被几个部将灌醉了,我也无缘得知的。”茶雾蒸腾间,对面那人神情专注,仿佛在认真等待着故事的脚本;他的一双漆黑的明眸却飘忽不定,又仿佛并未在听。任逢旃并不在意,只微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娓娓道:“显庙在世时常爱私行,偏又极嗜龙涎香,日夜脱离不得。一天差宫人涴了微服,携两三随从离宫上街,至正午便在酒肆里打尖。谁知那日恰巧是家父赴边的日子,邀了座师与几个亲善的同门在外饮酒饯别,先帝刚一坐下,襟上宿熏就飘溢满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屏障那端的谢相国已禁不住拥鼻避席,道:‘这酒家好不侈泰,生意经上还有龙涎待客的道理?’自此之后,连朝堂金炉中所烧的御香,也都换做了苏合跟沉水。”停顿片刻,眉眼笑意盈盈,“爹说府君平日只是隐忍不言,那股甘酸味确实不讨人喜欢。还说这一番无心失态,给内帑省下不少开销不论,还造福了多少官员勉受折磨。”
        谢瑌静静听他说完,面额上依旧温柔可亲,一腔声色却不知不觉冷了下来:“这是在京城,不是在九边水乡。”
        任逢旃慢慢收住笑容,漫不经心地抬头问:“那又如何?”
        谢瑌直直看着他如刀裁剑削般的鼻梁眉峰,霍然拍案而起,一字字咬牙道:“当今天子最忌讳的事情,我不说,你在辇毂之下生长二十年,难道还不知道么?”他轻轻吸了口气,重又颓然坐下,喟叹道,“遇之,现在不是从前了。在下拿你当朋友,你为什么要害我?”
        任逢旃沉默地望着失态的君子,轻声反问:“为什么?”
        “先帝遗诏上写得清清楚楚,谋逆造反,是要诛连九族的罪过!当今陛下仁厚慈德,只杀他一人而不牵连其家,这是泼天的恩典。”谢瑌捧颊掩目半晌,残没的落日之下,他的青睛全是闪闪烁烁的金赤水痕,放手冷笑道,“部堂大人,我仍尊椿庭一声部堂大人,请遇之兄回头劝一劝贵堂上,该忘的旧情忘不了,是要引火烧身的。”
        这一对相互熟悉的陌生人在天光沦落的时节相逢相峙,在他们身边,有精盐似的洁莹柳絮洒在空中,飘落罂瓶,如小石误入无边幽潭,使凝固水面漾起圈圈波纹,四两之力拨千斤之势,最终撞上银壁,于是在这诸天寂寞中,恍惚响起了金石坠地、银瓶乍破、水浆进迸的清脆铁蹄声。任逢旃立指抹去杯沿上摇摇欲坠的琼花晶絮,仍然保持着平视的姿势,想好好看看他和印象中的故人相比,究竟多了什么不同。他的眉如远山,眼似寒潭,书上说只有这样漂亮的青睛,才会带来慧性驯心,是十分难得的聪惠之相。他的眼中水色未干、血色未干,他的唇畔冷笑未敛、折痕未敛,这一切都令任逢旃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他果然已非印象中的那位至交故人。
        任逢旃点点头,道:“我会向家大人如实转达。”
        谢瑌淡淡笑道:“如此最好。”
        酒茶虽鲜,再饮下去却也了无意趣。任逢旃起身告辞,仍请他留步,略踌躇片刻,一对凤眸稍狭薄,言语至唇齿间,终于阖口吞咽下腹,系起披风大步离去。谢瑌背过身,执起杯盅,大口吃尽残茶,磨一磨齿间翠叶,便觉一阵熟悉的苦涩弥漫而开,使他在悲风中渐渐迷乱的心神陡然一振,清醒得不啻一瓮冰水当头浇下。

        国朝礼部会试分三场,各自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监第二场的外帘官下了内外户关锁,诸生将卷子交给御史,陆续从号房中携篮而出。因时辰已晚,院门上缠绕的荆棘就在一盏盏长柄宫灯照映下,泛起一层白蒙蒙的幽光。
        卓恩铭展开考卷,试了试弥封处粘黏的糊纸,自感紧实无虞,方才放心审看。抄誊后的字迹千篇一律,看不了几卷便觉身心俱疲,虽然偶有一两张金玉文章,那也不过是稍稍振作精神,毕竟阅历已深,再好的珠玑都见过了,何必于这盐车之下采光剖璞?何况时艺文虽好,自有其程式,等踏进官场穿起补服来,真才实学方能见个真章。
        共处一室的十八房同考官既有翰林宿儒,亦有朝臣文学之优者,数额较乡试多了一倍。因刻下仅是第二场笔试,压轴戏尚未出台,所以围绕会元归属的争执,当然也无从出现。卓恩铭一面啜茶,一面再度翻开一卷,耳畔全是静谧的沙沙纸页作响声,他细听一阵,却分心想起自己那位亲爱同年无私给予的难题。
        那日他将二字箴言架于火上郑重焚尽,他面色苍白不可置信,最终被他亲手搀扶上轿。头顶的云层不知何时聚起,厚压压的黑幕一般,真正是平地一声雷,忽然就下起雨来。他将他扶上轿子,压低声音促快叮嘱了句什么话,那一声掩藏在雷鸣雨啸下,他听不清楚,听不明白,不愿听清,不愿明白。
        但他确确实实听懂了。
        他的亲爱同年神色变异,音色因按捺不住的兴奋而扭曲颤抖,盘抓在腕上的掌心涔涔湿透。他说:“事若成,我二人当为殿下贺……大道歧路,成败在此时矣。”
        卓恩铭猛地一个哆嗦,手中握笔不住,“啪脱”一声抽在桌台上,仅差半寸便险些污染了卷纸。他怔怔看着那似墨似朱的流淌痕迹,顺着案木的纹理往四周蜿蜒而开,像一条跁跒的松形。身旁同事不由侧过头来,低声唤:“明鼎,明鼎?”卓恩铭略略回过神来,复听他忧心忡忡地问,“你怎么了?”
        卓恩铭慢慢摇了摇头,回报一笑道:“无事,只是有些困倦,卓某失态了。”
        那老宦道:“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礼部昕夕多劳,又要读卷,虽然实非易易,也要悉力竭情啊。”
        卓恩铭微笑颔首道:“王公教诲得是。”随即抽身道,“我且去洗把脸清醒清醒,回头也好继续尽忠王事。”
        步至阁外,仰见星月排空,俯查品物皆春。云行雨施,流以形体,这天造地设的有生之物,不因人愁而与愁,不因人欢而俱欢。可那水中树影,月下花容,难道不是在冁尔一笑吗?卓恩铭徐徐踏过满地破碎剪影,侧耳聆听着庭院中风动露叶的欢笑声,这些四时之景不同,却一样吸引人流连的景色,它所富有的美艳和灵性何其多啊,无怪古往今来,太多人前仆后继,粉身不恤,败寇的血宛如反哺的慈乌,在他们被它公平无私地孳养长大之后,重又在它的躯干上归还了机心用尽的微末一笔。
        他漫无目的地转游许久,拂柳穿花,自得其乐,襟颈渐被夜露打湿,也起到了敷面明睛的效果。至堂中随意拭干,方重新投入斗争中去。

        三场考完,这一科的会元出乎意料地落在北榜上,谢徐宁三人皆点了贡士,成绩尚算差强人意,功名在手,只需在三月十五的廷试上做最后一搏。
        宁玄弋暂辞故友,婉拒了陪伴关照的提议,雇车独行至御河边。仲春迟到的澍雨,将高粱桥外疏濬沟通的金水河击出一个个清圆水涡,荷蓬支离,藻荇攲倾,酷似醉脚的斜歪踉跄之象。他披衣下车,踏软草青泥,缓缓走出十数步,果然有一人在等他。他停下身,当先一礼,恭敬道:“小子宁玄弋,见过大人。”那人负手面河,黑瞳中粼粼然尽是波光,听得身后动静,这才转头微微一笑:“宁世兄多礼了。恩师可好吗?”宁玄弋如常答道:“家严一切都好,平日在家,也时时惦念大人。”那人感慨道:“当日恩师辞归江东,我恰巧在徽州任上,不得见师一面。原想恩师放回,必定途经治地,讵料王事靡盬,不待相遇,便调往巴蜀。”又重新看向他,笑道,“恩师华翰,我已仰披,所言所托,某自当竭尽全力。”宁玄弋深深吸气,大礼一躬道:“如此一来,多谢大人抬举。”那人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直觉薄衣下骨肉支棱,顿时微感怜惜,再见他脸庞如雪白,却有极似熟悉故人的眉目,心中忽而轻轻一颤,沉默须臾,不由温柔笑道:“师相对我有大恩,世兄之事,与我之事同,何必多说这一个‘谢’字?”宁玄弋垂首道:“是,小子拘泥了。”
        那人摇摇头,转而问:“北卷第一名经魁晁生,世兄之前见过吗?”
        宁玄弋略作思想,答道:“并未得见。”
        那人笑道:“这位晁元让还算个人物,不但学问极好,更难得的是颇有治才,只是性子孤僻得很。不过他叔父与恩师有些交谊,又是自小由叔叔一手带大的,世兄倘若无聊,和他走动走动倒也无妨。”
        宁玄弋听出眼前人是着意点化自己,转念间已然心领神会,忙道:“大人说的是,会元的学问自是极好的,若可请教一二,必能有所精益。”
        展手送那人登轿离开,宁玄弋驻步停留片刻,复向水岸前行。金明河的清澜洁波,轻柔细致地拍打在他足尖踝上,一双乌睛似为那湿润水珠侵染,在淡淡金晖下洇开一片闪烁不定的光晕,似烟霏雾集。他于清净的水风菱香中站立许久,方提携着湿鞋在草叶上蹭了蹭,重返车中,放幕而去。



前番有个朋友给我捉虫说明朝官员不是经常自称学生什么的吗,我表示……为了写着舒服(x)并且不把已经很模糊的人物关系模糊化,这个学生什么的,还是让真·学生去自称吧😂😂
不然学生满天飞我自己都要晕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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