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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四十七章 二三字者今如此

放飞剧情,小高潮一下。啊……这章写得超级顺
第四十七章 二三字者今如此

        皇帝缓缓收回手,缓缓坐了回去。
        他的危冠歪了,绣龙褒衣的袖子垫在胁下,仰面极力平息着突如其来的天子一怒。当他重新睁眼,朝簪臣工依然维持着上一次所睹见的姿势,不约而同,不置一词,和君王一起欣赏这一折别出心裁的独角戏。
        赵容望着他们许久,冷笑道:“临风扇毒,向影吹沙。”
        他复静坐半晌,耳中听着殿外的擐甲声、风声和人声嗡嗡作乱,就好似倾倒的瓷罂瓶哗啦啦地裂落一地,在诸天寂静中犹显扰心。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再也不看大人们一眼,拂袖退升黄幄。
        更下衮冕,乘御辇回乾宫甫一安定,调和好的糖梨温汤就教人呈盘奉上。赵容取杓吃了几口,闲闲地搅动那雪白的梨瓣与冰精似的脆薄银耳,边看着暖殿颇显些惶恐的面颊,问:“朝上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韩顺小心答道:“奴婢不知,只是清光似有欠谐。”赵容笑道:“承公公不在这里,有什么话尽可直说。”又问,“你觉着朕何处不谐?”韩顺低眉握抓着腰间的鞘刀儿,十来岁的贵珰嗫嚅良久,方鼓足勇气抬头道:“皇爷觉得不过意。”赵容掷下匕箸,笑着拍了拍他未揩脂粉的脸庞,道:“去问问张荣,帮我将那缄状子拣回来。”
        待韩顺弯腰俯首退出宫,赵容伸手取来青铜地的博山炉,其上盘旋的金青二龙,仿佛将欲破壁飞去。他挽起袖子慢慢添香,看苍白的细烟从山孔中四溢散开,南风已为殿阁所截,来自东北面那扇唯一敞开的茜窗的风,风中则隐晦地夹带着丝丝的血味和腥膻。赵容靠座闭目,轻嗅着、分辨着,让那锈迹斑驳的腥气充满鼻腔,激扬起浑身血热。案上朱笔泌红,朱墨半干。赵容呆呆看着那只梵文琉璃盂盏,那中心的一泓丹色,如将凝的陈血,在太阳下闪烁着晚霞一般的光芒。他抬袖掩额,将笔山、笔洗还有水滴、水丞悉数掼落在地,化作满室悦耳无比的玉裂珠碎声。
        韩顺刚一返宫,陡见得如此景状,大惊之下见宫人皆瑟瑟伏趴在地,溅在墁砖黄绫上的印迹就同血水一般,森森然明亮鲜艳。他一晌就骇破了胆,慌张上前叫道:“万岁爷!”赵容放下手,望向淌着涔涔冷汗的小太监,极温和地一笑问:“取来了么?”韩顺业已急昏了头,又怯懦不敢贸然造次,便猛地跪在一地碎片间,哭道:“主子不惜龙体,奴婢百死莫赎……”赵容沉默片刻,低首见那碎琉璃直直扎进他膝襕血肉之中,摇头劝道:“没事。”说着摊开洁净修长的双手,展示在他面前,笑着叹气道,“你看,只是墨而已。”

        皇帝无端去位,该正礼官自觉无趣,做主叫了退朝。群臣列班,鱼贯而出,迈过展放的奏疏,离开殿壁梁椽的翼护,刺目日光便泼剌剌直倾而下,玉雕栏和八刀汉砖上,此起彼伏着茫茫无边垠的金光白浪。
        姚澶从容行于班首,今日申廷玠再度缺勤,到殿的阁臣只有他一人。至金水桥边,队列分散,鹄中一文臣后来追上,与他并行施礼道:“姚阁老。”姚澶偏头看了看来人,随意颔首:“崔侍郎。”吏部右侍郎崔清微微一笑,自觉地稍落后半肩,意有所指道:“姚辅雍然阔步,使人忽忆起前朝的十年独相,真可谓是举目无匹,荣显非常。”姚澶侧颈笑道:“侍郎大人似乎话中有话,不知有什么赐教?”崔清笑道:“清万万担不得指教二字。只是见阁老今日之态,万岁将来大用,是可想见的。”姚澶与他缓步上桥,问道:“侍郎不觉这话说得太早了?”崔清道:“不早、不早,正当其时。”姚澶顿住步子,扶着桥上晒得温热、犹如镀铜鎏金般的石琢趴蝮,偏转身子直面下官,冷笑低声道:“侍郎是聪明人,你难道相信凭他兰台吏一张狗屁不通的谤书,就能参倒今相了吗?”
        崔清一怔,复而拊掌大笑,一面连连摇首。早已过桥的某年迈勋臣闻声,回顾疑惑道:“二位大人,何故发笑啊?”崔清迎上前去,笑告道:“李老侯爷容禀,只因姚阁老谈吐风趣横生,崔某一时不备,才在众官面前露此洋相。”勋臣懵懵懂懂地听,又见姚澶亦近前过礼,自报家门,瞢眊老眼盯着他上下打量片刻,扯起朱云袂嘟哝道:“姚阁老?几时还有个姚阁老?”勋臣迷惑地拭了拭汗水,也不作礼道别,兀自摇摇晃晃地蹀躞去了。教人从中作梗搅和一通,姚、崔二人也就无心再去争什么谁输谁赢明枪暗箭,双双拜了揖,便各自分道扬镳。
        正走到仪门下,宫内奔出个黄门太监,一叠声呼喊道:“阁老!阁老请留步!”引得三五结伴的朝臣纷纷侧目。姚澶立定等他近前,听他道:“奉上谕,请老先生平台候旨。”
        这时已是酣然大亮的天空,惠风徐徐,流云溶溶。姚澶向上仰观须臾,笑微微道:“臣遵旨。”转入云台门,见御辇停于场中,心知陛下到了,便在殿外整顿衣裳,这才抬步入内。
        赵容站在一张法锦挂扇旁,回头朝他招手道:“姚卿上前来。”姚澶仍执意大礼参拜,复提袍近前。赵容笑道:“弹劾首辅的奏章,朕已看过,也已扣下了。听说这璩应与刑科、礼部几个官员一贯亲善,礼部主事郭炳着日前还专门登阁拜访,有没有这一回事?”
        姚澶额角的汗珠一晌便淌了下来,他默然俯身,重叩道:“是。”赵容亲自弯腰扶持,又笑道:“朕随口一问,卿动辄大礼,反过来害朕不说,倒像是急着认罪一般。有罪没罪,朕不知道,卿自己还不清楚么?”姚澶被他一把摁在事先准备好的椅墩上,虽天子犹直立,他却也不能站起,只得仰首道:“皇上明察秋毫,臣万死不敢欺瞒,但璩应强项,中伤君承之事,实出意外,臣亦不得而知。”
        赵容点头问:“那依姚卿之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呢?”
        姚澶沉默片刻,斟酌答道:“皇上,璩应理固当诛,然言官毕竟有风闻奏事之权责,若是一言不合,即投畀诏狱,恐奸邪见机,指皇上安定群心之圣举为堙塞言路。”
        赵容道:“卿是否想过,今日开了这个千斤闸,明日就会有多少条闸江决口?你是要在国难关头,逼一位最要紧的大臣睁着眼跳黄河吗?”
        姚澶面露惊色,皇帝的指控已经严重到他顾不得仍压在肩上的力度和天威,仓促跪辩道:“臣断无此意!”赵容轻轻哼笑,收手后退三步,倚靠着紫檀木骨托架轻飘飘注视着激生出无尽惶恐的特简阁老,款款地说道:“你无此意?你既忘了当初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总不会忘记从来约定俗成的规矩,枢臣一遭弹击,就要留寓请辞吧?”他斜望着姚澶发颤的背脊,冷冷投下话来,“朕今日只想告诉你,除了他,朕一个不纠,一个不查,包括此前怀意向的上过疏的,以及他身后的什么同志、靠山,虽然其心皆可杀,姑念外事吃紧,可以放过。一旦还有人顶风作案,来沮陷栋梁,或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挺身疏救,国法治不了,朕的家法治得了!这句话,请姚阁老听明白,记清楚,日后各自转告,也好让国朝少留一些无谓的鲜血。”
        见姚澶谢罪而出,赵容方从袖中取出那份他反复阅看的奏疏。疏封上有一圈深色的湿印,渐渐干涸,四面洇散,这是他抓握过紧所致。赵容将它举至斜射的阳光下,那金红的光路,在泥泞不堪的封面上,拖曳出微不足道的鲜亮一笔。赵容叹了口气,唤来内臣,问道:“璩应被谁拿住了?”内臣讷讷报了值守的陛卫班号,赵容又道,“叫他们把犯官移交东厂,再派一人到司礼监传话,让元琯立刻过来。”内臣领命拔腿欲走,忽被皇帝叫住,只见他顿默有顷,沉声改口道,“不,你直接告诉元琯,三日后午时,午门前八十廷杖,与我着实打。”那尚属青春年少的琅琅玉音,已灌满了森冷杀意。内臣瑟缩一下,慌忙择路跑去。

        因塞外虏廷僭称帝号的传闻而彻底激发的朝野乱象,非但没有第一时间反映回北地边疆充作的临时相府,正好相反,拭利的金戈暂藏武库,校场虽忙于操练,先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倒出人意料地松弛下来。北虏可汗登极后,诸伪官差派、拜爵封赏、调勰上下等必不可少的繁冗过程,次第走一遭,尚需大笔时间,至少一两年之内不可成就。“外松内紧,秣马练兵。”蓟辽总督如是说。
        这一日,宋君承批阅昼夜驰送的肯綮文书后,一军校登门造访,说明军门欲延阁老的来意。盖旨中涵有抚军督军这层意思,宋君承稍作收拾,当即整顿赴约。入得辕帐,左右兵将应声而退,任顼不着戎服,仍身穿绯红从一品仙鹤补,却只取小簪定发,纱帽挂在一边,姿态颇为随意。转眼见他冠带严整地方步进帐,拱手上前笑道:“相公来得好快,任某未遑梳裹,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就饶了我这一回罢?”宋君承还礼道:“你官容不整已为常事,本阁可有一次追究?”又郑重劝告,“任军门,礼不可废,刻下朝中镇上,有多少人指望捏你一计重柄,你自掂量。”任顼殷殷拉了他的手往帐内走去,一面敷衍叹息道:“是是是,想不到恩师之后,又轮到同学来教训我。”宋君承随他在沙盘前条凳上坐下,听得着实啼笑皆非:“部堂大人,想数数一年到头,有多少御史参劾你作风不整吗?”
        任顼斟了两盏建盏,望了眼壁上乌纱,摇头道:“不然。孟子云:‘四十不动心。’任某之冠可随时高挂,阁老之冠却这般难摘,恕我直言,恐并非幸事啊。”宋君承这时便了然侧过面颊,一对明睛坦荡相视,微笑问道:“可是京中有变?”任顼只得垂下头来,从袖管里掏出封信笺,兀自在手中掂量一阵,方递去道:“此事我本不想对你说,皇帝也希望将苗头压杀下去,不让你知道。但他如此做法,一心想着惩一儆百,实无异火上浇油,于你百害而无一利,只怕是气昏了头了。我穷思一夜,还是应当让你有个准备,更是要道一句,你只能坐观,别的概不去想!”
        宋君承接过信揭,却未立即拆看,反而在手中翻了翻,问:“这是你在京城的耳目?”任顼一愣,旋即急催道:“是又怎样?都是甚么关口了,还在意这个?”宋君承抬首看他良久,轻叹道:“任崇轩,听我一句劝,务必停手。”便拨开封缄,抽出信纸静静览阅。
        告密者当然没有署名,在翔实的起承转合背后,略无刊改地附录了御史字字带血的诛心之论。宋君承面容平静,读完后,举手将纸揭凑近烛台,一波赤红的火舌瞬间舔上墨迹、墨宝、眉额、尾声,一圈青白的烟烬从焰心溢逃开来。宋君承默然看着那句“岂以国家神器,为金貂侯冠之续”焚灭化蝶,炽烫的高温已炙得他袖口的线纹微微卷曲。他毫不动摇,仿佛要执意放纵它燃尽为止。“济阶!”任顼断然大喝,猛地握起他的手腕,将纸片重夺入篓中。
        宋君承闭上眼,心中微觉疲惫。任顼瞧着他指尖烫出的一片红印,起身寻来辕中常备的水甏绷带,又凿下几块碎冰,重返椅前亲为他料理一番,方酌词安慰道:“自古禀国者,哪个不受指摘?权当教恶狗咬了一口,你日理万机,还需把这点芥事放在心上?”宋君承双唇张了张,叹出一声道:“皇上好糊涂啊……君当贵德而尊士,我一人事是小,怎可因一人而行苛政、残忠良!天下人都在看着,刑杖一出,就要大失民心。”沉默须臾,缓缓撑起身子,有些趑趄地站直了,朝坐在凳上随之抬首的封疆大吏拱手深深一揖,“崇轩,我要谢谢你。或许日后,等皇上明白了,他也会感谢你的。”
        任顼怔然呆坐,只见他收袖绰立,决然转身而去,失神的眸子顿时闪出光来,一把捽住他道:“你去哪里?”
        宋君承挣开臂上沉重的禁锢,轻拍了拍他的手,平静展颜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辞别总督,回到馆驿,沉着令侍从准备健马行装候在厩下,返身走入书房。案上墨渖未干,叠放整齐的录册仍毫无变化地安稳躺在窗前,一层棱花状的光团疏疏散落在深蓝色的封页上,铺陈出淡淡的金绿光芒。他展开玉板,推上镇尺,提起管筠,从容不迫地蘸墨落笔,援笔立就,一气浑成。
        全盘布局已被打断,徐徐图之已不可为,如今他所能尽的人事,所不能知的天命,只有放手一搏。
        排除一人一身的结局不提,这个解法,倘若操作得当,其实也可以解得善美完满。
        “田单报燕之日,将军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念;廉蔺刎颈而定交,子仪释憾而泣拜,诸镇干城岂不闻乎?……竟无同类之悲、同仇之谊,而汲汲几欲倒同室之戈,营营但求逞同袍之气。”
        宋君承将这一封措辞严厉、毫不留情的露告与责难稍稍沥干,唤来亲信的役使者吩咐道:“抄誊加印,分下各军。”役使并不多问,躬身领命而去。宋君承把笔投入笔洗,未及更裳,也未留下任何交代,更不遑上奏天子,携点了十数卫卒,策马直向京都。
        在国中诸君子韬光养晦、暂避风头以酝酿风云的时候,他们肆意指斥的对象正骋离城郭,在陛辞后的堪堪十数日,重新沿着畅通无阻的黄土官道,朝这片风云的中心昼夜驱驰。
        鲜红的圆日沉沉西归,被北地逐渐消弭的最后一蓬水汽濯净的天空,再度挂上晶莹颢洁的白月。愈向南,孟夏之景悄生,季春之象未败。天边的余霞向四周洇散,仿佛舒展的赤绮,泼洒的银光,好似澄江的水色如练。被目为窃持国柄、手握王爵口衔天宪的权臣横金拖玉,以与来时截然相反的切迫,来不及对之做出任何欣赏和流连,短短两日,就已抵达上昊外城门外。
        笼罩在京师上空的,依然是一片低矮压城的浑沌黑霭。宫门即将下锁,朱红的门漆、灿金的琉璃,通通被轰然落下的夜幕搅作玄黄一色;树静莺藏,絮定花止,暮云翻滚,暴雨倾盆。
        宋君承勒缰徐行,于伫马碑前停驻。
        他抬目遥望漆黑寂静的宫囿,造化之神功,从来令人叹为观止。这是他曾无数次仰视和经过的地方,他所熟悉的龙楼凤阁,飞檐鸳瓦,都沉默地消失在萧萧雨幕后,放肆倾落的珠帘割断了蹄铃、尘嚣、攻讦与纷繁世界,他的耳畔尽是呼啸轰鸣的雨打风吹声。他的两颊苍白,鬓角流水结成股练,继而迅捷地淌下颏颔,面额唇间俱无血色,下马的动作显得吃力至极,因疾行亟去,腿侧早已磨得血肉模糊。当朝宰辅放开缰绳,神态平静,从容无比,穷极一人之力挺直脊梁,垂头整了整透湿的绯袍,一样样拔簪除冠,解脱玉带,在倾刷滚拂的雨昏中、湿滑冰冷的汉砖上缓缓屈身,面朝北阙,端正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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