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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三十六章 意在莲心无问处

第三十六章 意在莲心无问处

        这天下钥时分,傅知衡推开纸笔,打叠起杂物起身回寓。同僚早已陆续放班,因他兼职首辅属官,经手公文最多,在不消宋辅传唤的日子里,自然而然就成了锁窗熄灯的殿后。临近夜半,制敕房灯火通明,牖外却只见月光幽微,白皑皑雪一般铺满了砖瓦井甃。傅知衡缓步踏出内阁,途经悬垂圣谕的东南小坊,驻足行礼后,才瞻量起坊前裁斫方正的云纹玉阶,半日不去。
        一阵禁步叮咚之声由远及近,继而传来清脆笑音:“入暗室而不欺,舍人真君子也。”
        傅知衡缓缓转头,看清来人皮相,不着痕迹地蹙眉道:“你是谁?”
        那人笑道了个万福,水荷宫装虽无藻饰,灯笼一映,愈发衬得明霞焕烂,貌若清美红儿。她摆了个圈子细步踱到他面前,收敛姿态道:“婢子寻宋阁老。”傅知衡登时警钟大作,紧紧盯着眼前明丽天真的韶艾少女,盘贼似的生硬发问:“你是哪个宫里的,找元辅作甚?”那人偷偷吐舌,一五一十答复道:“回傅大人,婢子柳舟,今日在咸安宫当值。是万岁爷派婢子来的。”
        傅知衡听她说到这里,一腔滚蹿的疑窦便渐渐浇灭。他心知咸安册立后圣眷正隆,羊车就室,几无别寝,如若因此不及另派贵珰,倒也在情理之中。就不知是何要事,非得召首辅披星谈洽?思及至此,傅知衡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夹着箧书牍终于点头道:“你跟我来。”
        宋君承站在一面纹藤窗格旁,负手半瞌明眸,云纹纻纱水似的顺中缝滑下,纵使暗室屋漏,他的背脊仍如竹柏挺直。阅月以来,左支右绌,却似只有此时此刻此地,才能凭淡淡银蟾,看清他眉目间那抹愈发深刻的疲惫。柳舟一时也看得怔忡,正要开口行礼,傅知衡蓦地转头极严厉睨了她一眼,方放下箧笥走上前去,轻声禀道:“阁老,宫里来人了。”
        宋君承缓缓睁开眼,回身朝二人望去。大约见传谕者并非大珰,情知不是令旨,便向青袍舍人微微点头,只端然站立着,拿正眼望向中宫特使,亦不言语。柳舟生怕他难等,只是再度瞧见这人,心里头又惊又喜、既悸且惧,拉开喉竟已是淤泥一样干涩不堪,她颧上浮起一片薄红,忙润了润嗓眼儿道:“万岁爷召宋老先生过去。”宋君承问:“皇上龙驾在何处宝殿?”柳舟平着心气答道:“回阁老的话,万岁近日都在皇后娘娘那留寝。——婢子不该多嘴,是万岁爷知道您会问,这才叮嘱婢子知无不言。”宋君承蹙眉沉默片刻,牵动朱衣来到几案边,一手扶着案角站定,又抬头问:“皇上口谕里,可有‘即刻’二字?”
        柳舟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垂下脸额,避过那两道自含威凛的温粹瞳眸,反复回想几轮,确定道:“并无。”
        宋君承轻轻颔首,食指在木釉上来回拨划,带起一阵重重起伏的巨细混杂之声:“请你回禀皇上,就说臣已奉谕,且于隔日巳牌乞求陛见。”
        柳舟还没咂摸出个中深意,一旁傅知衡电光石火之间,已惊愕得颊边失色:“阁老,这……”宋君承平如静泉地瞥去一眼,与柳舟道:“有劳。”说罢俟她拜退而去,径往风炉上拿火钳取下只千峰翠色越窑天目瓶子,水沸挂壁,仿佛江湖岸堤上鱼嘴里的浮白濡沫。宋君承凉着那一瓶凝脂玉、点漆眸,转目温然道,“公权,坐下陪我吃杯茶罢。”

        赵容揭开兰红湘帘,轻轻放下褰起的袂子,透过精雕细琢的龙骨窗看向天外。是日无月无风,荧星朗朗,云岚已绝,西薄寒穴之野,他一身大襟里蒙罩广袖,幽暖香气外更着寒凊。“天之苍苍,其正色耶?”他仰看许久,继而控了头朝下,把目光重坠入眬瞳不清的一应殿宇楼观,如此轻飘飘吐声摅词。
        瞿氏趿着白縠屐,微笑答道:“南华老仙原是不晓事的。”
        赵容转过身漫坐寝榻,一壁把膝搁上双鱼水浪榻沿,一壁动手将鞋履解了,点点头道:“的确。生于叔世之中,死未逢绥靖之时,想是不知泰阶平一样有四季变化,一样是天苍地褐,一样并非年年风调、月月雨顺。”又问道,“几时了?”瞿氏放下香饼,为他笼络帷幌,玉腕间细烟飘飘,清淡如兰蕙,悠扬如沉水,随收手的动作轶散了,又自莲孔金炉中缓缓喷出,开成半开的玉簪形状。她盈盈下拜,边隔帘轻应:“三更天了。”赵容道:“若是那个奴婢回来了,叫她不必惧怕,进来交代清楚情形。”瞿氏道:“妾明白。”赵容沉默片刻,眼愣愣望着帐盯悬挂的鸳鸯铜毬,忽道:“皇后调香是最好的,朕甚为受用。明日晨省,新妇不当缺勤,你就邀上甄氏夫人一块去罢,左右教老人家开心。”瞿氏再拜起身,仍平缓低柔地复述道:“妾明白。”铁铎铃摇动声中,水色长裙的帝后移步离去。
        过了不久,柳舟停在槛外覆命,赵容听完,亦叫她退下。赵容望着灯火中细若游丝的苍白烟缕,望着空界三千,八花九裂,静胜巢涧的心窍徐徐收紧,又倏地弛放松懈,最终化为启口长长的吁气。他竟是这般了解自己,这样的认知虽未让天子感到安全,却连人主理所应当的怀疑和忌惮也半字无有,反让赵容觉察到一丝莫可名状的窃喜。随即这抹万万不该出现的愉悦嬗变成巨大的失落,好像弥天法网上经纬交织的罅隙,因广播人世而清晰可辨。赵容猛地拿开籍以遮目的手臂,忍不住翻身攥住滑凉杭绸,一颗头颅从瓷枕上滑下来,顾不得鬓角蓬乱地压进珠被里。
        辗转腾挪数四,于黎明前倒睡过去,半昏半醒之间,仿佛身系槐安美梦,鼻闻黄粱饭香,一晌是游春名苑,避暑高楼,一晌是秋宵赏月传杯,一晌又成了冬天踏雪寻梅。事后回想,却怎也想不起究竟有谁在侧,转又自哂三声,张臂任由侍服侍更衣。至于是不是孤家寡人,这已无关紧要;一片笑山渌水中孑然而立,照样是好活不是么?
        今日非朝日,赵容任自己放赖醒神,反复浸帕敷眼,随口询问进早膳的宫人,方知皇后娘娘一早便请安去了,便挑选了几样味甜的糕点,丢下话让送去宸宫,施施然登辇而去。
        忍耐一宿的春风此时在京城上空雀跃扶抟,犹有些鹤语尧年之感。宋君承辰末请见,巳时正内监下阶,获准入殿。他臂弯里夹着公文,这会儿交给了承七,双臂既得解脱,遂尽臣礼参拜。皇帝并不在外殿中,承七快步进内堂一趟,回来手上没了奏疏,拢着两掌弓身笑道:“宋老先生,万岁爷叫您呢。”宋君承一丝不苟地郑重全礼,起身轻声道:“多谢公公。”一撩袍摆越槛入内。赵容见他近前,也不从唐制胡床上起来,一边吩咐看茶赐座,边扬眉悦道:“卿免礼!”候宋君承谢恩往绣杌上坐定,这才抖着一只题本开门见山,“蓟北军防,向来是由总督署领,燕王开藩好几天了,尚没个成论。这事如何冰解壤分,中间的度最难把握,既不能让他们分道扬镳,到时候各自为战,也不能让谁把谁压实了,否则肘腋之变,近在眼前。”
        宋君承忍性须臾,竟毫无官体地哂出一声,玩笑道:“臣素闻任顼有汾河委筴之能,倘能取此鹤箭,后面的事自然顺水推舟了。”
        赵容不禁随笑出来,眼珠却跟着转了转,领悟道:“卿是说,明面上蓟督得盖燕王一头?”
        宋君承颔首道:“皇上明哲,本朝自文皇帝起兵靖难以降,从无强藩带甲之先例,更不消说咽喉之地,帝、王共存。且吕崧一案,三司堂官虽然肯瞒,内情和谣言未必传不到任顼耳中,名正言顺,可以稳住他们的阵脚;燕王大义,驰援九边,天下人都会感念他一腔赤悃,怎会为尺寸功名垂涎一个总督之位?名不正言不顺,可以阻他法祖之念。”
        赵容笑道:“朕穷思极想没个结果,宋卿眨眼就定计了,真所谓决胜负于一朝,定成败于呼吸,朕有何事还需担心!妄加揣测,想必昨夜抗颜抗旨,也似这般盖棺于立谈之间罢?”
        宋君承不惧不躲不避,亦笑道:“臣无由抗颜,无胆抗旨,不然,王法当诛。”
        赵容顿时眯起眼,凤眸一拉,眼尾挑起,一对黑亮瞳子在细长的眦眶后夺魂摄魄。然而纵是这样凌厉的目光,也未使宰辅露出半点破绽。这副表现凭空出现,但不知为何,他忽模糊觉得这才更像皮囊下的本真。赵容恍惚一阵,便渐渐收拾心绪,道:“朕就算听你解释,也脱不出老生常谈。既然如此,不说也罢。”他拣起案头尺牍,搭在膝上翻了翻,冷冷嘲道,“河阳一县花开得好,敢情是潘郎再世了。”
        宋君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道:“此公身为督学使者,进士出身授庶吉士,前次派赴桂林府考试童生,不慎染病告假,今年索性就在原地复了职。学政考棚多是固定,对临桂有些了解,也在情理之中。”
        赵容道:“刘伦骥果然希颜君子,替人家张罗鼓吹,未免太卞急了些。二月雨水中埋,诸花树条则活,至仲春中旬种稻为上时,他临县令有多大能耐,就在省治眼皮底下,凭着地里几茬青苗让刘提学垂青——更何况,学政官不论原来品级大小,任事时可是位同督抚的。”
        宋君承淡淡一笑,殿中浮烟,宛若夏水瀼灖。他轻轻扣动五指,眼眸里无遮无拦地映着檠上枝灯,漆黑深处忽而长出细如烟丝的金光倒影。“此语不足以瞒天。”他慢慢道,“常言:‘无谎不成媒。’希颜还有甚么计较,皇上如愿耐心等待,早晚有一天水落石出。”
        赵容听罢他的话,复笑道:“卿做主。”又见宋君承欲起身拜退,忙阻止道,“宋卿,一会便交午时了,留下用膳罢?”宋君承撑起的上身微微一滞,旋即抬头静笑道:“谢皇上恩赐,臣不敢扰。”赵容脸上由困惑痴愣到怔忡了然,终于瞧着他整洁的乌纱官帽,摆了摆手妥协道:“起去吧。”
        宋君承依言收回尚未票签的公文,仍同来时抱在肘弯,转背步步朝殿外走去。抬足越槛的时候,端坐垂拱的君王忽然启声:“慢些。”宋君承垂下眼帘,放缓身形,呤呤应道:“臣遵旨。”

        午间用膳在中宫,赵容拣了几片水鱼菜蔬和羹吃下,便擎着金镶玉箸有一搭没一搭地糟蹋瓷碟玉碗,藉乱敲声凝眼发呆。瞿氏虽未比他年长,骨子里淀着温婉品性,见状落筴道:“皇上可有心事?”赵容俶尔回神,转头轻轻望着皇后并未傅粉施朱的浅淡妆容,自觉失态,只得端出架子随口道:“小君不妨说说晨省的事。”
        瞿氏应声说了下去,话到一半见赵容显然神思恍惚并未在听,柔和一笑,草草结局道:“娘娘惦记着皇上,临走时还说下回让妾捎一盒皇上喜欢的花糕呢。”赵容沉默半晌,发觉周边没了声,打叠起精神敷衍道:“明日代我向母亲致谢,近来国是多扰,过几日我再去探望。”瞿氏温笑道:“妾之本分在此,皇上无须劳心。”赵容抬头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青春红颜,鬓缥眇如蝉翼,眉纤长如远山。他想女子一生最是雪肤花貌的好年华,这般贮藏在深宫空殿里渐渐埋汰,不值得,真是不值得。赵容心内喟息,不禁探手抚了抚胶翠钿的柔滑靥颊,道:“朕委屈了你,日后生怨也罢,衔恨也罢,”他顿了顿,缓缓握住她的皓腕止她下拜,摇头续道,“……皆非卿过错,朕不之罪。”
        瞿氏眸生波澜,骊龙颔珠一般,脸际上仍婉约笑着,关情脉脉。“前人说过,上善若水,固然天下水无非一物,可细细想来,却也有些分别。”瞿氏柔声道,“故庄生云:‘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足为妾言作注。”
        赵容站起来,俯下身,摁了皇后青缘嵌金的四垂云云肩,凑到她耳畔细细道:“多谢皇后教诲。”这短促难得的一刻,他们投映的影子在红绸黄罗中缱绻缠绵,再远些,光影明灭的珠帘上,仿佛一双交颈的鸳鸯尤云殢雨。
        用膳过后,虽未填多少饭食,腹中倒也并不见饥。赵容无暇午睡,却着实贪恋这充盈一室的绿渚幽香,边懒懒拒捍了瞿氏将香方交给乾清管事的建议,边打发她进内室休憩,自个儿就赖在咸安宫外殿,书给柏府堂官——眼下左都宪领冰衔赴黔抚慰田孽,是右都御史喻双林代理衙事——御札一封,上云:“朕以莛扣钟,锺长鸣否?”便差人交代司礼监奏疏送达之所,又下了特旨准北司端管出入,专心等起消息来。
        下晌就有给事中风闻上奏,请责令广西巡按核审刘希颜为临桂县表功之言语是否属实,便问了身旁备咨侧臣其人行状,见是永序壬辰年进士,也就灵犀一笑,批了照准二字。至晚间,内阁奏请授蓟督任顼兵部尚书职,加少保衔,以为勉励将臣之用,皇帝一字未改,当即朱批盖印发下有司。
        咸安宫贰媵端了盏春香泛汤、一碟紫龙糕进来,顺序陈列在他手边,小声道:“万岁爷,镇抚司的人来了。”
        赵容抬头瞥了柳舟一眼,漫不经心道:“叫纪应澜在外头候着,朕一会见他。”说罢复望向手中公文,足足多废了一个时辰裁决完毕,又自娱自乐般摆了两盘黑白棋,这才道,“让他进来。”
        这是君人者惯耍的手段,究其要只在一点,就是一个“患”字。王权犹如市利之权,只有把握这柄权衡,生杀予夺,惟其所欲,才能使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臣子们牛维马絷,患得患失,从而使帝王制下于无形。
        纪应澜官袍加身,礼毕后呈上纸片,赵容投子翻望那三真六草少焉,问的却是:“薛谭好些了么?”
        纪应澜跪答道:“启禀万岁,臣受严命,不敢听之死。擅自问医,有违大律,请皇上治罪。”赵容笑道:“嫠不恤其纬,而抱宗周之忧,况你执掌刑狱,难得保有一颗忠心,皇考与朕都是赏识的。起来罢。”纪应澜叩颡三声,起身时足下不知踏上什么,唧唧咕咕好似夏虫语冰。
        赵容摊掌放诸膝罗旁,低头细看起掌心错杂无章的纹路,本就错乱的线纹又因为观察者全没道行而更加缪紊无稽。他的手修长、有力,且不见一片生茧的皮肤,既不曾勤奋练字,亦不曾劝课务农,这样一双干净清白的手,无时无刻不在拨弄着乾坤转轮,承天命攸归而抟制众生;但这样一双手,可以握大权、定生死,却不能勘破似水人心,不能看穿贞良险恶。国势之阽危有如彼,而边疏臣奸又如此。赵容略略叹气,见纸上文字,只觉齿冷心寒,他把右掌紧紧一攥,手指那纸片平静道:“吕、薛二人与亲随之供状两相映照,似无一二破绽指摘之处。然则果如其言,国危矣。”
        纪应澜道:“户部一本烂账,要清查清楚,延及历年收支款项,非再过半阅月不能完备。”
        赵容沉吟少焉,颔首隐晦道:“此事正如朕前在宴上所说,务必证据俱全,万不可牵连无辜,坐有罪者严惩不贷。”
        纪应澜跪地再拜,仰头似要承应、请示或乞求什么,殿外却忽然转进一个人来。那人来得匆忙,步幅促快而不乱,仿佛成心以身试法,用被规地的罽宾氍毹吸音泰半的脚步试探出法网的底限。赵容眯起眼,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乾清宫管事拜倒在眼前,心平气和地看他拨开玉牙牌卡在襕衣旁,从袖里哆哆嗦嗦掏出样红彤彤的奏章,膝行呈递在案,伏地道:“万岁,陶辂不禄了。”

        趁赵容低眸乙览那八百里急递的空当,承七偏头使了个眼色,纪应澜会意,轻声拜退而去。靴履重触砖地,离开软厚吸音的红氍毹,悬停在口的心方才稳稳松落。纪应澜半站在墀台上,半已下踏白阶,抬眼见灰天蟾月之下,颔紫的汉燕展翮绝渡,曲梁呕嘎,从方圆十里传遍叠叠远山。他复侧耳倾听片刻,身后微响起宫人的交谈足步,便整顿衣冠,从容走了下去。
        方行出十数步,对面遇上一绯袍中贵,形色匆忙,大约是教风吹乱了,连衣襟也未尝压实。到了面前,纪应澜笑迎道:“这不是成翁么!纪某向公公问安了。”司礼监秉笔成采英猛然顿足,稍稍一个趔趄,轻车熟路地打叠起笑容还礼:“原是纪大人,”又抻颈望了眼他身后矗立的宫殿,敷衍道,“大人报备来啦?”纪应澜点了点头,轻描淡写道:“恕某多嘴,成翁进去后,可千万要记得敕始毖终。”成采英佯惊道:“出什么事了?”纪应澜搌手一指他散乱的襟口,笑道:“鸡不鸣于向晨,而鸣于宵中。”说毕,便负手看成采英从起初那副懵惑痴愚的神色一分分进化成恍然大悟,不待他开口,相机揖让道,“成翁身荷皇差重任,应澜不敢再扰,这就告辞了。”成采英回过神来,一壁整理着衣衽,一壁顺序笑道:“咱也预祝纪大人旗开马到——垂成之功,近在眉睫矣。”
        双方再度客套一番,到底怕耽搁太久,相互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各自含笑告别。两袭形制不一的大红常服先后消失在曲间或游廊的拐角处,藏在不远檐牙下摸黑摘风铎来清洗的三个宫婢这才纷纷抬起头来,握着串桐子大小的八吉祥银铃步至水瓮边,见四野无人,其中矮瘦柳肩的姑娘挑着宫灯,忍不住低声议论道:“将才成公公对面那个官儿,模样可真是挺秀呢。”她身边的同伴唬了一跳,旋即笑搡她一把,道:“把心思放干净些,别打方才那位大人的主意。”姑娘垂目望着红袖上水淋淋一条湿印,恼得不务正业,放了灯一把捉住作怪的手边频频还击,直待二人笑闹落幕气喘不止,遂道:“说说也不准了,怎么,他与你鸠车儿童戏不成?”先前说话的便笑道:“也只你蠢笨愚勇,镇抚司的上官都敢拿来当谈资。依我看,最好这辈子没半分交集,方是前世修德、阿弥陀佛了。”姑娘听罢,已然吓白了一张俏脸,奈何终觉颜面上挂不住,又强自笑道:“你当我不晓得——北司排遣的都是紫绶金章,才没那闲心与你我作对呢。”
        另一始终缄默的年长女子听得忍无可忍,不禁挢捎了铜铎里的一颗,指点问:“你们俩顽劣蹄子好好看看,这上面钿的是什么?”姑娘淡眉一挑,水着脸抢白道:“自然是宝伞了,神佛仙鬼的东西,镇日里供奉它,也没见赐下只言片语的。”那女子微微叹气,瞵目咬牙道:“听说你在司里学问最好,知道张弛自如是什么意思,灵龟发梦于宋元,不能免豫且之网,又是什么意思?”
        姑娘张口欲辩,身旁宫娥却拉着她转过眼来,正见廊柱后隐约踅出一个人影,遥遥问道:“今日承值何在?”那淡眉姑娘忙应道:“婢子在此!公公可有差遣?”乌木牌火者点点头,招手让她近前,道:“是和公公寻你。”姑娘听罢,心内一惊,不知这颇受中宫宠信眼见着提拔在即的近侍找自己做甚,且因适才空臆尽言的话题,腑脏一阵发虚,就连小火者接连的叮嘱都未听完全,“……还不快去?”姑娘脑中浮想联翩,骇得手脚一晌冰凉一晌麻木,也顾不得回头跟兰友瓜戚们讲明,提起满是湿渍的裙角往青苔上踏了踏,慌不择路地趋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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