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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二十六章 起看落月半笼明

第二十六章 起看落月半笼明

        当他们步进中庭的时候,压城黑云已成数练薄丝,雪粒仍纷纷杂杂地翩跹跌下,好似咬盏的玉白汤花,沾在广博衣襟间,双股龙簪上,被蒸腾的生气融成小小的水点。月娥澄明干净,如瀑银辉于冬风中缓缓扭转,自西斜轻落于地。裀席倘若安置在外,恐怕半夜要积起一寸琼英,常华便择了一处背风亭台撤下帘屏,摆齐坐具,十来盏落地枝灯围笼,将不大的一片天地映若白昼。
        赵容在前审量,似乎尚算满意,一面牵了自家宰辅登台坐定,一面言笑嘻怡举目抬眼,春风和气地朝常华问道:“左右确有五六分留风遗韵,看是费了苦心的。——既仿得出皮毛,想来腹中也有些学问,那这《义山杂纂》,你可曾看过?”常华惊疑不定地低头避视,直觉二月料峭吹得冻骨,明晃晃彩光游移在贴砖掌边,一条条红泪金烬仓皇拖地,张口半晌,却支不出声来。宋君承淡笑道:“此人随臣廿年,且家门清规在侧,《杂纂》并非渊深法门,他自然有所涉猎。”赵容摊手承接横亘前胸的一道纱碧光晕,笑道:“那他岂不知这月下把火好似妓筵说俗事,端得最煞风景?”宋君承目了目常华身后,垂首眼望浮雕提梁,松松握起,自宝瓶引水入翠青龙泉:“许是一介草莽无缘识真龙天子面目,今日一遭失了常准,这才迷失貊道,皇上宽仁,乞予回辖之机。”龙泉窑壁如纸细薄,只见婉转之间,水翠浅影,白痕出露,泠泠雨声恍如觔竹茶筅刷过雪碗冰瓯,又如击拂丹青时陆离分合的犀柄麈尾。赵容观赏良顷,方低嗤一声:“往年走眼错看,济阶原是胡云海嗙的行家里手。”俟接了宋君承递来的瓷盏推置身边,却将手压在盛茶饼的金丝绦笼子上,半真半假地转头笑道,“吃茶论政,最是暴殄天物,吾不忍为,只好劳你撤灯之余,忙里抽闲煨一铫酒来。”
        这间主人素不沾此道,总有醉乡侯觍颜抽丰作秋客。常华遍寻一圈,终于挑了性质醇和中正的甘酒,架一小炉徐徐煨热,又拣出一双鹦鹉桃杯与几样宵食至亭中侍奉。四周灯檠十去七八,昏昧不清的火光下,是浮沉于千年汉月中相对静默的绰绰人影。常华蹑足摄息,不敢稍损其间风致,因跪拜全礼,无声退却下去。
        赵容瞵睨他一眼,低头忖看杯中浮梁。酒平似镜,澈映眉睫,手腕微微一晃,便能将清清白白显在水中的模样尽数歪曲毁去。涟漪荡起时浪花层递,一侧耀目光白,一侧墨墨若夜,像两方犬牙差互的通舟妒敌,拉锯着一张完然面目,已而浪平水静,再无波澜。
        为人君者,心如清水,形如白玉。
        赵容心中闷闷嗤诮一声,这时才抬起头来,慵散笑道:“那祗应驾前趋奉不见得如何尽心,细处往观,倒是十分护主。”宋君承仍兜着怀袖那只辟邪烬,十指隔袂轻触雕镂,闻言一笑:“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一人为父为君,亿兆子民无不欢忱趋奉,若常华独异放悖,焉能投胎从生?”赵容举来金杯抿唇稍呷,虽然甘醇正宗,却也无甚滋味可言。他并不在意,只道:“卿家子拂世与否,我不知情,但有人蔑伦背理,下辈子恐要托生四道了。”
        宋君承端正身姿,极庄俨地凝目看来。月色下的眼眸太黑太沉,赵容难以从中寻出自己的影子,这却让他感受到了安心,仿佛召见梁侗当日那被霎然洞悉的震惊惮惧,此后再也不会于世上出现。宋君承轻道:“文人品藻,常喜月旦春秋,圣明主口衔天宪,持衡拥璇,智珠在握之时,理当恩泽同体,一视同仁。至于长短重轻,丈尺权衡,非君与臣议,非君与臣决,皇天后土实所共见。”
        赵容紧紧看住他,手指陡地用力,几乎要抠进宋画吴冶的雕桃里。良久幽然一笑,点头道:“济阶总是占着理。背地里诋诽亲族,当然禽兽不如。”落杯在盘,清脆如断玉。
        宋君承温道:“方才在屋内说道一桩奇事,齐谐志怪,夜下正合,皇上何不尽兴?”
        赵容哑然失笑,五指朝席簟黼黻逐个叩击一轮,仰睹西垂月盘,作态道:“我欲杀之,天却救之。辗转跌宕,岂非天意?”
        “如皇上所言,天命无常,正可改异。”宋君承道,继而把持银提,为赵容挽袖注酒,方欲收壶,指腕蓦被一把扣住。赵容腰腹微微塌下,倾身牢牢锁箍了那只凝在半空的手,眼眸荧亮若星。“弥患无形,削株掘根,扼吭夺食,以速其毙,”他低声道,紫深酦色,浓翠蔽日一般,与朗月胶着,淬溃沆沆,无边无际,“——惟内惩国贼,外诛肖小,欲使帝王之道,不必日以陵夷,弊政得以更新,江山得以兴治。”
        手掌着力均匀,滚烫炽热,不一会便驱退了腕上寒凉之态。既然十指连心,那颗未及弱冠的少年帝心定也同此般热烈激荡。他毫不顾忌主臣上下而显露出来的一张面孔,一双眼目,没有帝王势术,没有握道秉权,独独剩下对认同肯定的渴望,对启佑共济的诉求,就那样赤诚地袒露在皮相遮拦外,无比真实,也无比险恶。宋君承静看半晌,抬起另外一只手在他紧绷的手背轻轻拍打,望着他双眸温和一顿,字字清晰道:“不可。”
        “国朝久享安宁,四民乐业,兵非虎狼之勇,而将无韩白。要知折冲御侮,首在上将之才,洽闻治乱,亦需三九之器。且边民皆我子民,寸土皆为国土,皇上如处仲淹为招讨以平元昊,则何以主操生杀夺与,何以信服黎玄百姓?”
        赵容怔忪片刻,忽如此笑道:“虎狼当路,不治狐狸,”他放指松手,宋君承亦摧眉敛目,北面而坐,“共卿一席话,容谨受教也。”
        沉檀香气点点浮动,好似二蕃在紫微东西所成翊卫之势,北辰星拱,尽昭德政布施,浃行天下。此处距廊腰缦回不过几引几步,勾心斗角的高啄檐牙却似永远关隔在了九尺朱门内,不为凡俗窥伺;而干净如天山化水的匹练银光里,烛火颤涩明灭的照耀下,北斗如南,于腊月望日擅离太微星垣,与相星相见。
        赵容抓起笼屉里玉柄攮子,自袖抖出一封信函。三鼓已过,中夜太虚埃昏,横帘纹并非清晰可辨,他捉匕蹙眉比对片刻,泄气似的把相应物事朝那竹黄杉木胎案上一按。宋君承轻道:“臣来。”便放下烬炉,取攮轻捷地划开函套。三枚翠尾羽翎在月华烛光下熠熠生辉。
宋君承不为所动,重又将短匕收入茶笼,把函套翠羽一并奉回。侧理犹是北纸特色,赵容展移至对月半空,细看半晌,忽而道:“任崇轩飞白入神,这一笔正书竟也颇得成侯神韵,所谓意气密丽,若飞鸿戏海,舞鹤游天。”他抬眼见对面人神态沉穆,已然沉沦思量,竟起了几分揶揄的闲心,笑道,“分明天日清美,济阶却思到甚么,平白肚里泪流。”
        宋君承道:“可是东虏上贡书,求来年互市如常?”
        “正是。”赵容叠起纸张压住函套,只手递去,“部长这一道疑兵之计,定得并不高明。”
        宋君承曲指捏弄那单薄纸页,蹭着早已渴涸的墨迹微微摩挲,又道:“敢问皇上,此书何时进呈入陛?”赵容回想道:“羽檄加急,历来从宫门夜递,不经通政贴引,立送乾清省览。我下晌于慈宫折返,尚不及拆看。你是说……”他突地想到什么,旋即眉宇一皱,道,“任顼落款分明,与抵京之日——即是昨日推算吻合,确是自三屯营直到,未被淹留。”宋君承低头静静望着膝上两帘八行信纸,错落火光在眸中挣动闪烁:“太祖龙兴,定立典物,凡各级官员敷陈奏事,绢本书体、起承转合,皆有条框范式可寻。”
        赵容定定看来,恍然变色。宋君承将五指拢于纸上,轻轻一点,抬头道:“方见函口封检,乃是‘惟凤斋主’四字私印。那这尾八百里加急羽翎,本该粘于何处?”赵容沉默良久,侧身把来放凉的翠青龙泉,与宋君承浮礼劝酧,笑道:“庶政已决,这时却可以吃茶了。”

        腊月既望,中官传旨,着锦衣将蓟州镇塘马薛谭拘系诏狱。
        因事出甚遽,其人职小官卑,又不知干犯何法,明旨措意更是暧昧不明,赵光庭正忙着给至节王、蔡一事收尾,便把周转诸务悉数委派给了指挥同知邢铨,请他与北镇抚司会同承制经略。涉犯呈塘报仍在京中,欲归九边交差,刚离传便被缇骑截住。
        十七日一早,邢铨亲赴北镇抚司会遇。按自二祖创设该处隶属锦衣,经后世刻印相畀,但有狱成,即得专达天听,不关白本卫,本卫官亦不得干预。照理无须插足过问,但此次薛案不同往常,乃是御旨颁发卫帅,且情状一片混沌,北司也乐得拉他并肩招担。邢铨自知这类隐秘盘算,一张周正面孔上却是十足十的和络客气,一壁谢过番子殷勤溉茶,一壁启颜道:“素闻东厂激聒,北司清净,沧江治狱有方,大抵不让此中诸多先贤。”又垂目看掌心环螭卧蟒的玉砌杯子,透雕三重,穷工极巧,非御用所不能至,“这套玉具便是永序二十年先帝所赐罢?”
        纪应澜笑着称是。北司千户年甫而立,眉眼清整,白妍若妇人,他伸手拿住茶盅,修长两指恰握侧蟒七寸,一丝丝烫热渗过温凉玉壁,徘徊在指掌之间。蒙蒙灰天打了霜似的奄奄挂着几抹残云,日头藏在黑幕后东升未升,再过少顷,便会有第一缕金光刺破苍空,最先垂青这块王气沃土。上昊都会,虽覆满白雪寒尘与三关边风,覆满喁喁低语和阴谋阳谋,但她一样在朝照下苏醒,继而轮回迎接益发漫长的枯燥黑夜。无穷无尽,无止无终,惟有四方诏狱亦在帝京,独不享此天赐公平,如同门弟子,共枝别干——这里的人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这里的人从不企盼旸谷日至,他们目重见黑天为莫大恩惠,并将为此感恩戴德,铭记终生。
        邢铨慢慢咽下最后一口阳羡雪芽,笑道:“牢狱里过了个舒坦周全的尾牙节,那人仍半句未说吗?”
        纪应澜摇头招道:“我既不知发问,他又焉知回答?”邢铨复而一笑:“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纪应澜轻声道:“主尚未下诛心之论,臣岂敢行周内之责。”
        “这倒罢了——听说那人也是五车腹笥,过五关斩六将夺了二试头名,不料犯浑涉足科场案,才被褫夺资格,折节做了这青鸟信差。”邢铨微微嗤道,“尽是你死我活的无间狱,着实递不上甚么穿花拂柳的风流账。想来十载寒窗,如此收场,次第跻身囹圄,便只有沧江可与共烛,聊作残年知音了。”
        纪应澜淡笑道:“邢公这样说话,应澜万万担待不起,此间行状,我北司也不如本卫一般察知。卑望竭尽涓埃,和光同尘,如能为宸天稍分忧忱,即是人臣子三世之幸。”
        邢铨张目看他半晌,忽闻身后桄榔一声巨响。回头望去,窗口尥铞儿已然不留余地地从中折断,脉脉流云下背负青天的是扶摇野马,把房瓦揭开、锦帛撕裂,在冻彻心骨的数九寒风中,邢铨抬起右手,指空笑道:“何郎雅士,竟不欲择佳句以对乎?”
        纪应澜十指对抵,徐徐吟道:“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又轻笑问道,“邢公何以应对?”
        “惭愧,某学问不精,屈子高华在前,无奈怨妇续貂,”邢铨念道,“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纪应澜摇首笑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元白主张,为世通理。所谓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非但你我心怀战兢,只怕连赵卫帅都不能免俗。”邢铨道:“眼下星火之时,突生一念,按捺许久,终究不能释怀。”纪应澜道:“请讲。”邢铨扣膝笑道:“逮逢丁酉秋闱在望,思觉邢某房师非是沧江,乃受三甲功名半生,而不能成青钱学士,何其憾怅难平!”纪应澜一怔,旋即抛下矜持地笑出声来。
        二人畅叙一气,彼此相视,心照不宣,已然干戈化尽,芥蒂消弭,好似携手共理为上分忧皆是你情我愿之举,一个照面下双双落得十成完满,如厝身曲会喜宴,欣感至极,舒快至极,而非人间鬼域,脚踏白骨忠魂。纪应澜当先收势站起,屈臂请道:“邢公可要前往一观?”邢铨顺势搭着那臂膀向下轻压致意,道:“纪大人的手段我虽不曾亲眼见识,长在卫中,总归亲耳听闻。自东安折了个卢贴刑,这东西南北四方诏狱,可无人能与你比肩。”纪应澜沉顿片刻,摇头一笑道:“那倒不尽然。”青灯睒睒,映得他眸光磷磷一闪,“邢公怕是忘了,中台还有尊梁青天呐。”
        邢铨恍然大悟,继而仰颈低低笑道:“这么说来沧江怕是也忘了,那青天头顶上,还杵着个挂名堂官呢。”
        纪应澜面露惊讶之色:“这是国政,非你我所能言,天子直隶之所,万望邢公仔细!”邢铨笑道:“要不是在你这儿,某也不敢解衣盘礴。”蓦地撑站起身,指椽誓道,“此处不见天,不见地,此语出于我口,入于君耳,无三者可置喙,无三者可通情。”纪应澜惊讶更甚:“邢公……”邢铨道:“要论京都上下,还有甚么机密所在,除开乾清宫,便属您北镇抚了。”
        邢铨既婉转相拒,纪应澜自不再提及亲往,就事论事计议了小半个时辰,这便拿出一个决案。斯时薛犯因圣旨不明,只挨了例行招待,尚未提审施刑,遵照前议,只管墪锁手脚,待上意清晰再做打算。又道该犯初入狱中,似有风咳之象,不妨奏请稍作调制,正籍此一窥圣心。
        然则领袖定计虽快,乾宫接到锦卫北司通达上奏,其实迁延至了腊月二十。
        四九寒天,已不胜前般凛冽。
        赵容振了振隐云纹龙凤广袖,持着密白微微抿唇,转身盖棺论定:“此二人七窍心肝,疑我扬言伐姚,意在难测,只怕以狸致鼠、以冰致绳,平日里蛇虺气概,尽作纸上呻吟了。”宋君承听罢,不由亦是一笑:“若不能体察天心,彼等何以安身立命。”赵容眼望檐下滴雪,檐外晻曀晃耀,叆叇玲珑,流连许久,侧首咨问:“宋卿以为朕该如何是好?”
        昧爽之交,阴阳芒昧,宋君承垂手绰立,顺目望去,可见开天辟地处,绮疏青琐覆压层层流云,丹楹粉壁隔断浮日长空。他落下眼来,直面廊前彧彧冬竹,轻声问:“秦舞阳,竖子耳,年不及冠,奉图柙即色变振恐。燕丹阴谋,何以遣他为荆氏之副?”
        赵容侧目聆听,眸中明亮。复觉宋君承扯紧了臂旁华裘,那是内府鼲子,白鹤法绣匠造,片刻前从皇帝颈前解下,并由其本人屈尊纡贵地亲自披在内阁枢臣肩上。一蓬积雪从滴檐轻柔而落,坠于青阶、坠于茵席、坠于彤庭玉瓦,那人远望的目光也一般温和,一般宁静。像是忽然注意到这本不足道的毫厘之处并缘此产生了莫大喜悦,一度认真而诚挚的眼眸遂又泛起丝丝波涛,嘴角无声上扬,将所有安然喜乐都约束成一个隐秘的笑意。宋君承仍平视竹柏,用温平如水的声音徐徐解惑:“舞阳岁小,薛犯位卑,纵使求得一纸画押,又能助得底事?然塘马被系,定使幕后者揣测臣等陈陈相因,无非是南辕北辙之举,因而放松警惕。皇上宜勅内卫阳以审谳为重,阴详询索其行状,仔细谛勘,不漏一日、一事、一行,按图索骥,定能清白内情。”
        赵容点点头:“无可无不可,无诤三昧是也。”边拉住他的手探了探,道:“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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