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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五章 玉刻麒麟腰带红

终于把小小赵写出来了简直太不容易(bushi)

第五章 玉刻麒麟腰带红

严樘微向后靠了靠,显得疲惫的双眼阖闭半晌,似是终于缓回过神来,冷幽幽的烛光探着逐渐睁开的明静眸子,玉白帽正与他面颈相衬,越发色类刺目。严樘睁目望向满案卷宗,扬声使人收存,又遣散同僚各回家去。
正阳门内,五府六部以东公生为界,俨然矗于长安大街之上。隔了一道丽正门的龙楼凤池,稠掩掩压着雪样赤白的弯月,弧口如铩,隐隐华亮。
三月之期,眨眼尽过,新君即位第一场浩声京察,在冱骨朔风、甸甸积在云层中的霜雪里,只等内阁拟票,承天缒旨,便要缓缓落下帷幕。
严樘任家老扶下抬轿,红缎帷幨被打得一片干冷,北朔起了,把黄叶生生刮成败絮乱雨。径进官邸宿处,严樘喉口犹在苦厄发紧,趁着下人烫茶汤的功夫,竟偎着醉翁椅上厚厚的兽毡游思起来。
此番京师察典,不仅翊平符氏作乱的诸多善臣、往日持中不定的才臣官宦,尽得擢赐,并连曩有依附之举的能臣干吏,或迫于临海王压力所留滞的亲信文武,也多为起用。虽说阁票尚未拟定,圣意亦不甚明,可左不过如吏部咨札所见的那般终局。
唯一的变数,只在科道。
拾遗所击,不获免者。但凡挂了察典,非但仕途竭止,更是终身之玷。
“老爷,刑部右侍郎施璁来了。”细着步子的中年仆从拿了铫子往那螭耳栀杯中续水,边低声道。严樘瞥了他一眼,淡道:“替我礼送罢。”仆从眼窝里闪了闪,略带踯躅,道:“施侍郎似非为请讬而来。……后头还跟了个孩儿。”
盏是寻常纹饰的成窑瓷,却是薄才如纸,飘了几道翠云浮针。上好的寒雀争梅雕灯屏下靠坐一人,浓眉弯目配着那微微发福的身形,看来颇为和善。严樘独身步入花厅,那人起身见礼,径笑:“——雕到寒梅第几枝。”又道,“像严尚书这般清廉如水的人,天家感念,果然不曾薄待。”
“不过是樗蒲之质,怀着一颗芹心忝列九卿,幸得恩赐罢了。”严樘眼目平淡,声音中也不见多么熟络,“侍郎请坐。”
施璁依言返席,手上扒拉着悬针茶叶,一对眯缝眼也投望在水中,清彻幽浮着星点寒霜灯火:“印君官业实烦,下官本不欲来叨扰。怎奈时势所迫,不得不为。”严樘无息一笑,未置可否,施璁便倾前身目,直直看来:“下官自知我与太尉素来从近,往日在刑部衙门,更是同那宋济阶多方掣肘,此番京师洗盘,定要落马。”
严樘攀指道:“贤否勋绩,官皆有典,我吏部整汇咨札为文,尚是公正严明,宋阁老心系社稷,并非睚眦必报之人。京察之事,如今还未落成定局,施侍郎说的话,怕是太早了些。”
“印君若要这么讲,那也是有理的。”施璁笑了笑,蓦地撑身而起。严樘静看着他踱到八角桌前,忽又停下,半晌无声无息,方知是正题来了。这刑部侍郎放在符良玉身边,究算是个心膂人物,如是忖想着,严樘微升戒心,眯了眼不敢怠慢。施璁把着那支青藜拐子,缓缓朝他看来:
“符太尉对我,曾有一番恩信情意,他虽已罹落幽明,身败名裂,下官却不愿他连最后一丝血脉,也被夺灭了去。”施璁望着严樘怔忪的双眼,“下官挂冠罢职并不要紧,只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严樘怔看他片刻,漆黑瞳子疲困明见。他慢慢以手覆眼,仰靠在红木座椅上,声音忽然哑了。
“王爷……在哪。”
严府垂花门引东一段桥路,离内眷仅一墙之隔。夹道花草尽枯,惟有雪柏峭拔挺盛,郁郁如荫。
走至尽头,但见一座秀巧的文苑斋庐,回廊掩映,是个极清净去处,本为闲时温书,如今却有了另一般用途。严樘遣散下人,登上绿阶的时候,绵细雨丝沾了肩颈一身,凉丝丝贴生着寒气。
“殿下。”严樘住了步,提声叫唤。
“……先生!”
孩子干干净净裹着蜀锦小袄,看来很是收拾了一番,杏白的地子上用朱线绣了枝俏色丹桂。一见他,立马丢下一卷杂剧话本《喜迁莺》扑抱上来,温热脸颊埋在他湿冷的胸腹间,边闷声闷气地说:“学生还等着看龙神祭……先生却忘了。”严樘任他抱了一会,拍拍那略显瘦小的肩背,温声劝道:“站在门边呢,怎生这样没规矩。”赵宓不听,执意挨着严樘湿淋淋的衣裳,暖燥的身子便被一分一分抽了活泛去。严樘轻叹一声,握了赵宓的肩头把他推开,道:“小王爷,容臣换身衣服罢?”
赵宓抓紧了严樘的手袖不放。他的眼瞳黑亮亮的,闪动着墨纱灯里橙黄明灭的火光。像走失了的猫儿瞧见主人,失而复得,大喜过望,诚惶诚恐。
“不要。”赵宓喃喃,晶透眸子沾了雾似的楔着他看,“先生,您别走。”
严樘一怔,旋即蹲身下来,膝落之处潮冷一片。赵宓水洇洇地看来,严樘道:“不走了。”
“不走了?”见严樘点头,赵宓便笑着喊道:“小哥哥,我先前说的!”那唤作杜微的俊秀少年早已寻见备放在这书斋里的燕服,在炉毬上熏得香暖。
待二人皆收拾了周身,并步到小厅里,搬来两只绣墩一左一右坐下。不消严樘问,赵宓轻轻趴着他的膝腿,说他如何出宫,又如何被施璁找见,比划得像那唐传奇里的故事。赤子心中没有智计阴谋,狡狠背叛,月亮依旧皎白下映,不会因天穹下的一切诛戮和鲜血而朝生夜睨。
赵宓从他指上叼过一块糖糕,粉丸精淘细碾,衬得那修洁指尖愈发白皙好看。赵宓心头痒痒的,禁不住包下饴糕时伸舌碰了碰,又受惊一般飞快摆正坐姿,惹得严樘一阵叹笑。
鹅鹳翼鸟在窗外咯咯枭叫,羽翮冻住了似的,喉口不时发出尖哑的颤音。
“我听施大人讲,您的境况不好。”赵宓停了许久,忽道,“是不是因为我,才遭他们疑心猜忌?”
严樘续了青箬紫砂,闻言一顿,掌心缓缓按在他后勺上,抚了抚,慢笑道:“说什么呢。一朝天子一朝臣,怪不得宓儿的。”赵宓听他口气,心里正欢喜,便觉他抚摸一阵,收起手,两眼转圜望看着夜空,轻吐声气道,“中年位极人臣,还了寒窗心愿,早已无心争什么,或许就趁着京察自陈,求旨予归了。”
赵宓欢然笑道:“那先生说好,等上昊事了,城门解禁,我不做那劳什子王爷,您也不消忍受这等冤孽气,便带我回雷州去,讲一辈子书给我听……”
严樘看着他,伸手轻轻拭下他眼角挂满的泪水。
“好。”
月笛烟蓑万事休。

“起新黜旧,培势拔根,都是半分犹豫不得。差池一步,便要教人斥作朋党比周,图私环主,徒留身后篡臣之名。”
赵容垂眸把玩着那只涂金香坠子,翕动目光却若有若无地飘落在阶下朱衣臣子秀瘦身姿上:“我虽信任你,举国相托,都察院却在皇叔手里。科道言官的那些刺头儿,不得不防。”
宋君承微微一笑:“臣知道。”
冻迷鸳瓦,良月寒彻。连成油挂似的渌渌流水,在锃亮晶透的明黄琉璃屋宇上珠玉落盘,被庄祗威严的朱门层层隔开,变作漫地缸砖红光。有个小内侍为他撑着伞,落后三步跟在赵容身后。
宋君承垂着面盘,云纹袍袖半湿,寒浸浸地裹着半个臂膀,一分分抽去体温,那温润眼目却颜色不改。赵容蓦地止了身,夺下伞柄挨贴上去,眸子焯焯。
宋君承一怔,便退开一步,整个人都泡在了雨里,“皇上,臣不敢。”
“食鱼去乙,食李去核。”赵容道。他竟一同抛了伞,任由一绺绺水注顺着鬓颊冷冰冰地滑下来,乱目迷眼:“除恶务尽。”
朝煦灰蒙沉黯地遥遥挂在东壁旸谷,仍是瞳昽一片,西天清月入扉,尽被黑云压噬。那诸内侍早已仆倒了,乾清宫对面的后左门前导见状,不知这年轻的主子发甚么疯癫,亦是大惊失色。转眼儿承七把淋得透湿的君臣二人迎进平台,扯开嗓子厉道:“干巾棉布,燥爽衣裳,快!”
两面宫墙夹着的青石板子,乱糟糟和着靴底灰泥。承七拉了琼州府上供的砗磲帘子,点上合香,领着一干战兢内臣退至正殿外。赵容头戴十二瓣金线乌纱帽,换上日月玄青龙文燕弁,蹬一双硃缘红缨黄结玄履,款款然踱到宋君承身前。微驻须臾,上了铺锦莲花宝座。
“宋卿,你应该猜到,我为何卯正召你。坐。”
宋君承谢过天恩,便在那黄花梨的券口靠背玫瑰椅上落座,垂眸道:“吏部的咨札,眼下已经封送内阁了。”
赵容慢声笑道:“所谓智不代力,悦上故彰己丑的那一套,宋卿莫要在我面前卖弄。杜预也说了,上无私下谠,方为上之功。”宋君承微微摇头,平静如水的眸子泛着一层温软天光,透亮清明:“臣不敢欺君,擅揣圣心,非是臣职。”赵容便抬眼望下,两个人并不凌厉、甚至显得鱼水相得的目光交融在潮冷空中,一触即离。
赵容抬了抬下巴,道:“宋卿尚未用早膳,之前让人准备了一些。”他瞥了眼宋君承座旁紫檀食案,“你不必拘泥,听着我说就是。”
“臣遵旨。”宋君承敛睫应道,这才缓缓望向那整整齐齐码着六七样点心、十来种饮子的透雕木骨,取了双玉箸,夹着本月特供的虎眼儿细糖入口。他惯来不沾腥膻,此处竟也不见牛乳鲍螺一类,清淡香甜甚合口味。
赵容眼见他眉间疏拒似又化开几分,心中舒然,当下忙稳住心境,用着平板无波而琳琅温善的腔调,帝王一般开声道:“眼下的事情,你们阁部班子便宜行事,不必桩桩件件,都来请示。京察之后,程老先生求得悯赐给假,定要顺势以养病乞骸骨,我因亲政未稳,留他在京,如今逆案宁息,朝野俱安,没有再淹迟的理由。这个首辅,得要你来当。”
宋君承遵照旨意,仍是不发一言。此时乌云裒集聚散,漏洒出一线金白光色,映着那蟠龙楹柱赤幔柔帘,水浪云纹一阵波动,云山雾罩,雨雾朦胧。
“京师察典,没有人比宋卿更有手腕,能妥善处置,第二件事,就不需你披挂上阵了,交你那个门生来做。”赵容慢慢道,“符家孽子,经我厂卫回禀,确藏在吏部尚书严樘府中。”
宋君承眼底微光一动,用栉盆上的温巾擦净手唇漱口,淡问:“皇上既已查明,锦衣卫直截抄府拿人便是了,把功劳让给周宣,他可不是甚么卫帅督主,严尚书的官衔在那里,带人闯九卿大员的宅子,总得有个说法。”
“这是朕卖予你的人情,不是给他,宋卿一颗七窍玲珑心,就不会帮着支个招儿么。”赵容操着玩笑样的语气,笑却不到眼里,黑漆漆的眼瞳乌透发亮。宋君承就要起身请罪,却是听天语悠然道:“我听说,上次使唤他带去一盒儿御点的时候,一言不合,便冲撞了阁老。读书人看重师生一门,情义最重嘛。说到底那两个奴婢有错在先,谷中傅相,怙恶不悛,茂先官也罢了三个多月,在广西剿灭八寨,还是有功的。若因我内掖的人管教不周,平白让你们反目,才是得不偿失。”
瀑雨打落桃花梅树,落得满地朱朱白白。
“这是卞庄之势,臣替周宣,叩谢浩荡皇恩。”
宋君承长身下拜,眉眼间一片郑重颜色。
赵容踏下宝座,扶他起来。年轻俊朗的面容长得愈加英气了,玄青燕弁下拔高的身量被昏黄斜雨染淌温意。
“还没到辰时呢。”赵容弯弯着星子亮的一双眼,讨好般地朝他笑,“宋卿陪朕走走,就当游心了,一会再叫人送你回文渊阁。”
旻天昏昼如夜,冰风阴霾,雕栏玉砌上,水色潋滟地蒙着一层半凝珠露。云台门高踞三缠白玉石阑杆之上,奉天殿左向西至文楼,锣儿天的钟鼓刻漏终于颤巍巍挨到辰牌时分,君臣二人便告分别,赵容转去请安太后。
文渊阁里,姚澶与申廷玠皆是围坐在直庐中,眼望着那吏部呈送的各衙门咨札情实,等宋君承来启了封共鉴。
宋君承让撑着甲路护送的仆役留在院内,入堂道:“我来迟了,令二位苦等。”那申廷玠便笑道:“阁老这是哪里话,圣上召对,我等岂能不尽相候。”宋君承略一颔首,又朝姚澶温温一笑,道:“既然如此,启封罢。”
俱是截肪切玉的高丽贡笺,端正蝇头楷罗列排布,字句牵系命途。
京察事虽严大,毕竟有整个国家、内外烝民要运作,不能全然拖耗在这京师文武的升调迁贬之中。两个辅臣抽空会过重官,宋君承也分神拟了几张票本,送去司礼监。
摹了灰雾的白金一轮太阳隐没旰头,北朔袭灭天来,好容易小了态势的云雨更加冷冽,深浅浅水洼板冻成冰,挤裂泥土。
宋君承落笔,毛竹笔杆雕了个对燕禽纹,亮起的司晨面铜首枝灯火烛橙曳。他方礼送姚、申二人,在房中流连片刻,也牵了小裘掩扉而去。
裘上田鹨,眸黑似漆。
火赤宫墙在他身后缓缓阖闭,凤楼琪树作壒烬尘土,淅淅沥沥洒入无尽夜色。
常华早早在巷口迎候,踮足伸颈的模样甚是可人。宋君承无奈一叹,果然下轿便听他劈头盖脸地低怨了一句:“爷回得是愈来愈晚了。”又道,“眼见年关将近,今年可要请个沐假,回头跟老爷夫人说去。”宋君承松鹤般的身姿竟一阵僵直,旋即微微苦笑:“饶了我罢。——这事是万不能让他们知晓的。”
常华脚步一顿,颇有些目无尊长地横眼过来,气呼呼地不说话。宋君承暗道如何拣了这么个活阎王跟在身边,一边服软了,诺道:“往后都依你,行了么?”
“这还差不多。”常华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转头道,“王府拿来的药正热着,您先喝了,再见周大人不迟。”
牌匾下的风灯噼里啪啦炸着水汽,一副摇摆欲坠的姿态。檐墙冻瓦,扶疏翠藤灰败生机,一缕一绺地耷拉在青石砖壁上。
周宣怀中捧抱着一部书卷,宋椠刻本巧丽无双,拿瘦金写了“吕氏春秋”四字。碗盏已凉,翠生生浮行柔软茗叶,是绝好的东坡密云龙,只沏了这一杯。他不坐,亦不放下书,两眼直直觇瞧着黝黑门帘,青瞳遥遥映着一夜封冻北风。
宋君承掀帘而入,正看见周宣笔挺地站在那里,望着他出神。
“茂先,”宋君承住了住步子,温和笑道,“怎么不坐。”
丹楼之上,一片《百字碑》声。青灯古佛,锺撞鱼响。
周宣默然点头,随他行至两张会客的直背交椅上坐下,紧臂说:“老师的指点,学生铭刻在心。书已读完,一直没有机会登门归还。”
宋君承淡笑一声,道:“并不是甚么绝板孤本,纵是充冒贶资,也拿不出手的。”
周宣抬起眸来,远观他在朱明燃光下苍白清润的脸目,眼里似有忧谌,终于欲言又止。只道:“老师身体不好,做事别太勉强了。”
宋君承便笑:“莫听常华胡说。我办的是皇差,为官仕宦,若不能勉力而为,岂非辜负家人期许,洪德皇恩。”周宣复又安静下来,站了身要奉茶。宋君承挥手止住他,慢慢踱到画案一侧,把那密云龙倒进绣颊样的山花水墨盆里,新取了一对金素太乙莲叶杯出来。
“于阗国的蒲桃酒,茂先应当喜欢。”
周宣沉默着双手接过莲杯,紫红金白流动似泓。他张了张嘴,忽然显得顾忌,只好耐压着翻到唇边的声音。宋君承轻轻笑着续道:“你却是同我生分了。……也好。今日请你来,是有一件公事,要和你交代。”
“老师但吩咐,学生竭尽全力。”周宣低道。
宋君承径呷了一口酒浆,点漆眸子半遮半掩地落望着柔厚毹地。“您……”周宣迟疑唤,卡喉住声。宋君承于是瞥过眼来,幽宕火光明白照着满屋子精雕细琢的家活,雾蒙蒙不分轩轾,沾尽橙黄颜色。
“我在东安门,还有些关系。”宋君承慢然轻道,“旁午纷纭,殊无宁月,你担着中城兵马司的正指挥,也该知道上昊戒严,缇骑缉访的,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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