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岩永固。

关于

「南乡子」第三章 砌下落梅如雪乱

第三章 砌下落梅如雪乱


孤只双辙的车驾披挂白皑,犹如鹀雀哆着爪踉跄腾跃,匍行几周。抟着风的淡梅香气渐暾,像厉霜的雪霰迎面扑来。

两匹高马拉着车过了卢沟桥,驶入良乡时,月色已浓。

赵容令随侍先行,自己却携着宋君承和锦衣卫千户阜锗寻了处传舍宿下。主人家是个年迈嫠妇,手脚利索,相待间亦热诚和善,未问甚么便腾挪院落让他们住了。

院中红粉如砌,耐寒的苦竹一簇簇拥在冰封的墙角。

赵容把着从京中带来的玉莲碗,食指细细地摩挲着那上边浮雕麟兽,起伏不平的刻纹浑然天成般嵌进手心,如同那人绯红衣衫下细腻温凉的肤肉包裹着的根根棱骨……赵容蓦然用力,掌中一痛,连着眼孔的颜色也愈发暗沉了几分。

他实在不知为何,似乎只要面对着宋君承,就非得寥寥娆娆地牵扯起另外一个人来。

不愧是亲传衣钵的爱徒吗?行止言谈,杜举宜令,肖得像是一个模子生出来的朱草连理。

宋君承给他斟上刚泡开的小龙团,眉眼浅夷温润。

赵容眯着眸子盯着他看了好半晌,忽然道:“你在车上说的话,算数么?”

尾音微微上扬,略带了一点孩子气,讨赏似的口气偏偏又别扭地拐了个弯儿,硬要挣回些颜面,压得声威赫赫倒像在恩赐。宋君承敲了敲积着雪的、用楸木劈出的棋枰,眼中柔和得像能化出水来:

“臣不敢欺君。”

那眸光底平滑无波,掀不起半点情绪,说圆了的官腔更听不出孰假孰真。赵容只当不在意,吹了两下就把那还烫嘴的清茶灌下去一半。

“阜锗,在门口守着。”他使唤罢了一身蓝绮襕衫的内卫千户,目光悠悠投来,不自禁带上几许戏谑:“宋卿,北承朝的天子如今就坐在你面前,止一带刀侍卫,夜雪深庐,生死攸系,你便半点不担心?”

宋君承摇摇头:“符太后还不至于现在想杀您。”

仿佛对他语出惊人早有准备,赵容抿唇一笑,晃着剩下半碗茶轻声道:“若是我已为她备下足够充盈的理由呢?”

宋君承抬起翕敛的眼睫,不着痕迹地一皱眉:“皇上轻率。可是那贺礼……”

“留侯画策,陈平出奇。”赵容温然截道,不足为虑般地说得轻易,一对眸子却隐隐剥出些热烈的意味,“可无论是留侯还是陈丞相朕都没有,想来还是得仰赖宋大学士智计,化险为夷。”

宋君承眼中闪过一丝羁靡,仍叹声道:“皇上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穹窿无端闷响,举目望去,竟是暗渡寒鹧,羽翮擦出阵阵鞭声。

赵容正想回他几句,脑中却昏蒙地浮现出另一幅场景。

同是这样的雪夜。

父皇的手还不似如今敛在棺椁里的那般冰冷,微带薄茧擦在额头很是舒适。赵殊伸长右臂在他肩上推了推,指着廊下那绯衣玉冠的人影低笑,让他拜师。

不可一世惯了的北承太子嘴儿一撇蹿下父皇的膝盖,仰起头,两眼亮晶晶地与东天勾月交相辉映。他问:你教得了我什么?

记忆里长身玉立朱衣权相闻言低下脸,仍如往常受他作耍后一样的笑容,温柔又无奈地流转而开。

父皇在他脑后砸了个爆栗,笑骂一声:混小子,不得对晋安无理。

那人顶着太子太傅的名衔只过了三天。

据说是去乾清宫端正地朝皇帝跪了,摆出一通君信臣明不可权逾主上的道理,三日后御笔朱批便削除他东宫三师之职。

大约也如此口口声声愧不敢当。

赵容吸入一口冰寒的空气,眼前清明了些,遂缓笑:“桓公用管仲,而国富民安。我虽不材,亦愿效齐公,宋卿自诩,当比仲父身家清贵罢?”

宋君承揣他眉眼,一时分不清是非与否,只当成玩戏之语,一笑而过。

“几位官家要的衣裳,老妇已经裁好了,您看……”

院落外那寡妇捧着木盘,叩栅扬语问。

阜锗回头请示赵容,见他颔首,才道:“烦你拿进来罢。”

妇人欠了欠身,榆木簪子缀着银制珠花,颈一弯便微微发亮。阜锗将抱着剑的手换到右边,脊背笔直地望着趋来的人,目中少露惕色。

“东家,近来生意好吗?”妇人边放下盛着衣衫的木托,宋君承边弯眉问。

“若是圣朝无危,我等庶民自蒙清化。”她低声道。

宋君承温温地淡笑:“在下不明——东家之意,是国中潜厄,不能保境安民?”

妇人一叹,复又扫了扫眼前这圆桌前二人委实非同寻常,便拈轻说:“官人哪里的话,老妇亡夫忝为官吏,多少知道一些,拿来胡言乱语。朝堂相争,冰炭同器,谁输谁赢与我何加?何况上昊神都的大事,又岂是一介良乡孤寡能置喙得起的。”

赵容目光幽幽一闪,拢在袖里的十指相扣。

宋君承依旧温和地凝视着老妇的双眼,那若有深意的笑又分明是做给赵容看的:“厉朝历代,党同伐异在朝,风雨飘摇在野。”

赵容一阵怔忡,不禁深深看了宋君承一眼。月华下映,本就清雅的眉目更显柔和如画。

他继位以降,京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是先帝梓宫未葬,符姓两家同所谓的保皇派、循吏跟清流日日相讦,剑拔弩张,今天倒了都御史,明天就能为抢这个肥缺乌瘴满廷。才几月,便弄得人人自危,官官相护,仿佛永序一朝积淀的恶性,尽皆勃发于他手般。

可笑满朝岸然自诩的佳君子,末了还不是争先恐后争名夺利,倒不如民黎看得清。

“官人所说,的确如此。”妇人收拾了食盒,夹在臂弯处。她稍顿足,漠声道:“可又能如何。日子还是要过,就等着看圣上神威,将这天给补圆喽。”

宋君承抬手:“辛苦了,老人家。”

阜锗拴好乌头门栓,默默退回外屋去了。赵容眼瞧着手中玉碗,流水清漪波澜,直荡进他的眼里。

“皇上,换身衣服罢,”宋君承给自己加了茶,“零辰就该走了。”

赵容抬起脸,已经恢复先前散漫的形容。“你来伺候朕。”小皇帝颐气道,雪线俐落,尽输一院梅白。

宋君承恭顺地随他进屋,解带宽衣。

夜里点正,一行人更衣改面,留下数许银钱,抄小闼出了传舍。三人并未停留,阜锗抽空寻来的一驾马车早已等候在巷外,宋君承扶赵容上车,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阜锗遣退马夫,坐到驭手的位置。

恹瘦绀桃拂落在墙头街尾,翦风几生寒瑟。

“我倒还不知道,宋卿竟也生着这么颗为国治正的心。”

赵容斜斜挑起窗帘,宋君承看在眼里,却未启言制止。他衔着矫枉般镇静专注的目光往手炉中添炭,又动手从一把制样精巧的小鎏金尖嘴壶中倒出煮开姜茶。

“冬来寒冷,皇上莫凉了圣躬。”他将那澈亮黄澄的一杯双手捧递,双眼半翕半垂,既不去掩窗,亦不接语。

赵容接过依旧自顾自地说:“从来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如今朝堂风雨,雷奔火爝,像宋卿这样的人,怎么站得稳脚跟?”

宋君承从容受他审度的语气,缓缓一笑,轻声道:“若非如此,皇上焉能相信?若皇上信臣,自会为臣张目。”

赵容拿茶汤温着掌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灌进的风吹乱了鬓角,两人都不甚在意,独紧平织布袍。

赵容瞧着他的眼睛,“宋卿,你处处着眼,粗衣布衫避人耳目,究竟是如何知道太后——会动杀着?”

他自是当生疑思的。游幸东安中途微服良乡皆非临时起意,神京布置更是悉心妥帖,无一纰漏。可宋君承先不知情,一到传旅便请命让阜锗准备车马,接着亲自去央店东赶几身庶民衣裳,零辰时分逋逃似的一路匿藏。这本就是赵容明白料到、及早打算的事,如此一来顺水推舟,半个绊子都不下地任他安排去了。

总算省得闲坐的时候,赵容终于把胸中惑问说了出来。

“皇上召臣在太液池上行舟,臣适才初见端倪。”

宋君承娓娓续道:“臣虽不敢揣摩圣心,但大体还是可以猜到。皇上国中将行之事,必有损益风险,不然不至于出京巡幸,名为恤灾,实为避嫌。恕臣妄言,七尺文庙之上,六宫墙圉之内,能持抗倾轧的,只有吕氏一党。”

“要是错了呢?”赵容紧紧盯着他,“朕堂堂国君,惶如丧家之犬,背地里还将嫡母太后同先朝吕雉相提并论,你叫天家颜面何置?”

宋君承不躲不避,不卑不亢:“勿谓微过,当绝芽蘖;勿谓小患,当窒孔穴。”

赵容竟点了点头,毫无玩戏地道:“是我夏虫疑冰了。”

宋君承看着他变着法儿夸奓的模样发笑,笑没至底,见不到是否真心。

阜锗执命节驶出良乡,暗夜中隐现武州山拔起平地,隗隗高峻似巨人横卧,手摘天峦。访舟子撑过卢沟河,朝东直赴。

“彼为昔日刘仲璟夜渡之处,冰裂马陷,冒雪三十余里,”宋君承回首遥遥望向水练河岸,忽兴慨叹,“成祖百世,当真逃不过一个‘篡’字。”

赵容一口一口咽下姜茶,凤眸眯得逼仄又有些促狭,转着杯盏,眉目间晃过几抹冷然:“朕的八纮天下,连这个‘篡’的点捺起势都不会有。”

宋君承没看十六岁的少年帝君,他仰起脖颈,面当冷月天风,不觉神思恍惚。夹道萧萧然的泡桐干枯碌碌叶冠,撩着静夜不得安生。

“往事烟云,怵心刿目。”

他用着一种呢喃般的、不经心不经意的低软语调,轻轻柔柔地拂过暖枕靠垫,清晰无比地落在二人之间。

赵容听罢浑身一震,眼神倏然变得凶狠。

那是他不能触及的死结。

宋君承双目空茫缥远,续接道:“……不提也罢。”

赵容猛地倾膝,攥住他搭在身旁的手。

继而慢慢放开。

“主子,”车外阜锗一扬鞭,朗声唤他,“黄村到了。”


十一月初五这日,内阁首辅那显贵烜赫的宅邸尽是家人进出结彩张灯,大早门前已露辐辏之势,仿佛带得整个上昊城都活泛起来,一时群僚争进贶礼道贺喜。

月华渐上,风声败丧,四荒天丝丝扯着云团,隐没高阳处还有昏赤之色。

童仪也是花甲高寿了。他这会儿正着朱红绫罗袍,满面笑颜地站在门扉匾下,纹带古拙,矞云呈瑞,一副雪样花白的长须以胡夹固定,微微飘起垂在胸前。家人子撑着琉璃灯,差半步停在他背后。

符良玉不消人搀扶,缓缓下辇,朝童仪拱手遥拜。

他道:“童大人精神矍铄有过往昔,符某本忧悒机枢繁苦,耗损过甚,如今看来却是多心了。”

童仪怿笑道:“太尉亲临寒舍,仆怎敢老病相迎?檐下凊凉,快请。”

符良玉抬头颔首,正拾步上阶之时,身后辚辚传来轱辘声。童仪朝那张望一眼,笑得便无将才的热络。

“窦尚书肯赏光,本辅殊感荣幸。”

“荣幸?”窦宗祯皮笑肉不笑,旋又摇了摇头,“怕是惊惮罢。首辅,你老只管把心往肚里放,下官虽无庆贺忭喜,好歹执掌了二十年礼乐,既然来了,就不至在此寻衅滋事。”

语罢面向另人,口气澹漠压着一丝翻沸。

“下官口失分寸,符太尉见谅,莫置心上。”

符良玉笑容温和宽仁:“贤郎的事,某无力拯回,至今深觉愧憾,求宗伯毋怪还不及,偶有失态,自在情理之中,怎会纠结惦记。”

窦宗祯眼皮一跳,额角隐虬青筋,却是顺笑了几声,拱手道:“太尉号令天下大能,尚不得救,何况始从小儿自践,本不该怨天尤人。”

“维周深明大义,某实为感佩。”符良玉不睬引座者,反手抄起一个冰柚,略笑着递到他身前。

天风吹宝唾,华彩动文星。张煌一幢亭楼,摆布什盏童子顶烛枝灯,抬梁式角端饰以鹤槽栱柱,衬得阶上伎女青鬓如云。

酒令玩娱一阵,便是众宾客致礼。

本朝自废丞相摒中书以来,内阁大学士威权每况益盛,昭孝皇帝始设首辅,到了显庙一朝,那谢偃更是专裁专断,事决于己而不必报上,堪称“独相”。于今又有不同。厉徵元年帝龄冲幼,眼看着政分两柄,符氏之下,便是童仪手揽大权,饶你再约身矜节,在朝为官,哪个真敢不给这位元辅大人十二分好颜色?但凡有几分权势的,无不挤来赴宴,搜肠刮肚置备丰资,生怕给同僚比了下去。

周宣冷眼睨着堆了满案的珍奇骨董,耳边不断倒进身侧人孜孜不倦般一样样介绍,心中翻浪似的嫌闷。

叶庭缪官拜湖广清吏司主事,张榜时跻身二甲,与周宣是同年。他性子精明,极有眼力,又好相处,早早投在童阁老门下,虽说黄甲名次不高,却因划策搬倒了都御史陈璁而倍受宠信,累蒙拔擢,隐隐成为童仪跟前第一红人。

周宣起初委实有些不解,叶庭缪可是能系六品练鹊绶带的正经朝官,何必跟自己区区一介翰林院编修套近乎?半个时辰前叶庭缪有意无意地把话头往随驾离京的宋君承身上带,周宣这才明白了。

“……唐穆宗李桓保藏的凤髓香,天复年间从宫中流落,长安一炬,乾纲绝纽,世以为烬毁,”叶庭缪惊叹,“驸马爷好大手笔,竟能寻到这等好物。”

周宣礼貌性地笑笑,目光却未落在那缠珠炼彩的锦丝小椟上。紧随符良玉站起的,正是礼部尚书窦宗祯。

窦宗祯之子窦善长昔年倒卖宫中御器,被符太后一道懿旨关进北镇抚司的事情,这几日已然瞒不住,朝廷上下闹得沸沸扬扬。

据说这童仪一面好声气地答应了周旋讲情,回头便入宫觐见进言当诛,若非窦宗祯在督察院科道言路有些人脉,俟御史一封奏劾上去,票拟朱批,好端端的窦家独苗就不止是丢官褫职了。窦宗祯虽恨透童仪,怎奈他位次不及,只好忍气吞声。

没人知道一团和气的童首辅,缘何如此决绝,不留情面。

场中眼见窦宗祯离席,俱是精神一振。

窦宗祯笑容甚冷淡,手捧木盒样式朴通,惟顶盖交分,隐隐约约错成一株长春柏来。

盖合开启,盒中只一玉壶,聚裂道道云纹。

“禹饮千日酒,醉千日辄醒。”窦宗祯以手触摸玉面,枯瘦的手指被那玉色映得发青,“上古神异之物,来之不易,止有一壶,可供两人。”

座皆哗然之际,却听厅外宫使细声报道:

“——圣恩眷隆,躬亲采礼,御膳赐菜,内阁首辅兼户部尚书童仪得旨出迎!”


评论(4)
热度(39)

© 史蘇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