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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七十三章 隔花啼鸟唤行人

第七十三章 隔花啼鸟唤行人

       谢氏把湖笔轻蘸浓墨,在铺开的画幛留白处题下诗句,她的字也不是闺秀学的簪花格,却是一笔颇老健可喜的行押书,写了近人四句诗:谁写天真第一枝,盈盈霞色照轩墀。多情错认杨妃醉,亭倚沉香日暮时。扇头画着一束折枝牡丹,潜红间绿,巧心吐缕,色殷殷欲滴落,体曼曼如佳人,正是“嫩蕊包金粉,重葩结绣囊”的倩秀模样。不多时,阁了笔,抬身展望一回,点头道:“这一张送出去,还让卢相公裱来,吴扇骨子要燕尾。”傍边留侍用金盘托起纸,走到窗屉前晾了晾,应道:“是。”又笑道,“平常总不见夫人练,这么好的字、工细的画儿,竟像神仙天生的一样!”谢氏在盆架上取下一瓶香豆面子,缓缓地泖水浇手,闻言笑道:“古人重孜孜,殖学乃菑畲。我做女儿时,是教家亲拿戒尺打手板长大的,那有许多天生的禀赋?”留侍笑道:“夫人菩萨心,生天人胜处,金相玉质,功夫到了,要做不好也不能了。殿下也冰雪聪明,前日临那幅米南宫的帖子,便倪先生的法眼,也赞不容口呢。”谢氏一笑:“小子禀气,叫他用工去看。”留侍寻了个界方小心压着扇面,一面福身道:“谨遵娘娘旨。”
       谢氏听到这里,垂在水中的双手忽然一住,她默然抬首,向万字支摘窗外看去。正当林影婆娑,笋成出林的时节,天边遥遥皴着几抹碎云飞絮,好像翡翠上点了一点雪白的游丝,光灿灿照在柳塘里,波光乍溅,射着喷香芙蓉、珊瑚映绿水般的繁红葵榴,就是庾子山说的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她眼中看见的,是多少世人歆动艳羡的太平宁静,仿佛历经千载都不磨不变,经文里写的善信賢良,夙植功德,得聞如上妙微,冰消幻妄,她果非善良积德之人,这份安宁,这满园的波添晴柔、楼台倒影,好像平地幻出的蓬莱宫,她不知道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
       谢氏微微含笑,站在嵌玻璃的和合窗格前,从髻上拔下一根玉篦子,对着天光里头映在玻璃面上的人影,将鬓角抿了抿,笑道:“阿蕙,你如今倒越发轻狂了,对着我还要讲规矩一些,不要动辄拿这些事花嘴掉谑。这是你能胡说的吗?”留侍笑道:“奴婢不敢。老爷送给夫人那顶玉冠子,一早送到了琼珠馆,夫人移玉去看,还是教奴婢传进来看?”谢氏手扶窗栏,回过头来,望着她道:“你只做你的事。”她面上神色淡淡的,悲喜歆唏,都看不清楚,额前一支文殊满池娇累丝分心、鬓边两对珠花珠结掩鬓钗子泛着粲然金芒,如在金玉杂宝上,有耀眼日辉流转。
       留侍将扇面交予小厮带出内宅,走到赵枨素日呆的那一座复性斋,迦南香的匾底下两壁悬着一联隶书对子:更凿寒泉供漱石,世纷不拟问焉如。她在门首等了一会,随见那个拨下照顾世子起居的婢女长月提一只银瓶,手挽茜色长裙,从院中穿花拂柳,轻倩地走来,她尖尖的手指和瓶身上犹沾着盈盈水珠,脸庞白皙如雪,头上一双金丝捧月簪,在天光下颤悠悠地闪动。留侍心中一动,长月已走近身前,把水瓶搁在朱红阑干上,含笑福身道:“留奶奶好。”留侍笑扶起她道:“姑娘这是折我的寿了,你在殿下跟前伺候,老娘娘才宽心哩。怎么好好的,妆扮得这般素净?外面新进了白下的辰粉,苏州的膏子、石黛,我改日取一盒给你送来,姑娘模样本生得娇俏,腮上涂一抹小朱,唇上点一点玫瑰胭脂,就很好看了。”长月红着脸笑:“奶奶待长月极厚,长月不敢忘恩。”留侍笑道:“何必说这些?”又转目望了望那只瓶罂,问,“大哥儿在写字?”长月道:“殿下近日都在临那张《元日帖》。”留侍道:“娘娘说了,哥儿肯下苦功是好的,于书道上求进益,读书上也要多用心,多学一些圣贤道理,切不可舍本而事末。”长月道:“殿下长大了,懂事多了。”留侍笑道:“这样就好。”
       忽闻屋内一个清脆童声喊道:“月姊姊汲水来了么?”留侍点点头,长月朝她歉意一笑,抱起瓶儿往里走去。
       赵枨歪着身子靠在翘头书案旁,一支笔在手中,不时往生宣上划两下,一副没精采的无聊样子。长月往翠玉笔洗里添了些水,望望他,便去把窗扇打开,帘栊捆好:“殿下热么?奴婢为殿下扇扇风。”一面取来柄腰圆绢宫扇,在他身侧徐徐扇着,一面轻声劝道,“殿下的字已经写得很好了,古人说大弦急则小弦断,作书也是一样的道理,越到关捩处,越不能担一担水,浇满园蔬。”
       赵枨猛然回脸,墨黑的目睛珠子瞅她半晌,又慢吞吞转过去,拉过白纸来胡涂了几个字,嘻嘻笑道:“姊姊好似个老夫子样儿了,张口朱子闭口朱子的,快饶了我罢!”长月柔柔笑道:“圣人的话,总没有说错。”赵枨笑道:“圣人还说复性便是行仁义,这句也不错吗?”长月的手稳稳地摇着扇子,她恬婉静泊地望着桌头的笔墨,绢绸画衣托出一张珠玉般的姣美素面上,依旧是一痕淡淡的笑容:“对,圣人是不骗人的。”
       赵枨俯身沥了沥纸页,倒了水出来洗净手上的墨痕,让出地方,又笑:“我娘说姊姊也通书法,我从不见姊姊写过,你写来让我看看。”长月轻应一声,将扇子放在手边,从笔山上另挑了一支干净竹笔,执笔掭了毛,生宣上已写就的两行墨迹未干的文字,就映入眼帘。秋浦多白猿,超腾若飞雪,牵引条上儿,饮弄水中月,她微微抬头,正望见纨扇上那幅碧鳞鳞的青山绿水,她静如明镜的目光,忽然为之一颤。赵枨伸头问:“姊姊写什么?”他自顾自想了一回,拿起梅烙扇柄,压在那行字上,笑道,“合着扇头的意思,就写永叔那阕词罢,溶溶春水浸春云,碧琉璃滑净无尘,我不久才读过。《秋浦》太悽怆,多好看的山水,倒衬得悲了。”
       长月提起笔,在绢面上录了《浣溪沙》,不等起身看全,就被赵枨一把抢过,半空扑两下吹干淡墨,亮晶晶的眸子里缭绕着几分纯粹的喜色,举着道:“姊姊把这个送我罢!”长月掩嘴噗嗤笑道:“殿下拿纨扇干甚么,不像话儿。”赵枨撒起赖来:“不要你管,我也不占你便宜,叫人打开扇匣子,你再拣一把好的就是。”长月温柔一笑,也不同他争夺,应道:“是。”又低头收捡着摊了一桌的残简废纸,问,“殿下想念亲人了吗?”
       赵枨望着那片绢黄翠绿的朦胧山水,望着那句娟秀小楷题的“日斜归去奈何春”,他听到檐桷下白铜笼里一只红觜翠衿的鹦哥咬咬的鸣叫,笑道:“我的家人就在这里,早晚请安,都能相见,我没有去过秋浦,也不曾听过那里的猿吟,我的境遇,本和李太白不同。”他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隔了一会,忽然扣住窗子,上前几步,抓着长月细细的手腕,低声道,“月姊姊,我知道你奉娘的命看着我,可父亲只有我一个世嗣,他做了灭绝天伦的事,我又能到哪里去呢?姊姊,你待我的心,都是真的罢?风雨要来了,你有机会,就快逃,逃出去,再别说是这里的出身,我望你将来,还能得一个好结局。”他微微犹豫,摸出枚鎏金啄针,像捧着个宝爱的玩具似的,恋恋不舍地抚了抚,放进她手心,又把她发僵的五指合上去,那根金簪的面子上,还带着小孩子怀中较成人更灼热的余温。赵枨抬起头,恳求道:“你也晓得她吧?若是……若是姊姊去了下江,帮我找一找她,把这个还给她,我好久不见她了,我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她定定看向这少年,他还不到能够掩饰形容的年纪,他的赤诚与恐惧,是从玛瑙杯中倾入黄土的苦酒,铜瓶涩泻水,出碛蹑莲层,一涓一滴,都悄悄流泄在繁华盛地,在最歌舞升平、到处年光的时候,总有蒙昧而天真的声音,重复着史书上那些传诵不绝的古老谶言。长月胸中有些闷涩,也有一些临渊履霜、望着拨不散的断云积雾的怯意清愁,她微微一笑,收紧了持簪的手,头上那对极素的小钗也轻轻一摇,两点金光再次照亮了她靥靥上恬静温婉的笑容:“哥儿,你莫怕。”
       打更时分,长月走入上房右面一座连着穿山游廊的厢房,将世子的功课带与他母亲检看。谢氏已换了花钿绣袄、天青霞裙,梳着虚朗的松鬓扁髻,这是时样的装扮,发中只少插金玉梅花点缀,蓬松碧耸的鸦鬓好似两片滚滚拂动的蝉翼,衬着细细腰身,端丽南脸,那令人赞叹的仪态,真如天人一般。长月拜起之后,留侍叫人拿杌子与她坐下,免不得惶恐辞让一番,谢氏笑道:“阿月,我让你跟着大哥,是不拿你当奴婢看的。”长月这才坐了小半爿杌面,谢氏又向留侍道:“你去将起晌做好的撒扇取来,大哥儿劫剥了阿月不离身的宝物,拿那一柄新的偿她。”长月低着头,仿佛不敢谛视主母尊崇的面貌,柔柔道:“夫人覃恩。”
       谢氏方才拿着赵枨的卷子,看了看便仔细收起来,道:“大哥儿见识上很有进益,有你陪着他读书,我应该多谢你。”她起身下座,敛衽而拜:“婢子蒙娘娘厚爱,得以长伴殿下身边,是婢子三生有幸。”谢氏道:“快起来,自己家里人说话,没有那么多礼数要周到顾全。”待长月重新坐定,谢氏吩咐赐下茶果点心,便道,“你回屋帮大哥清一清东西,不必很多,应付半月之需就够了。他爹爹想见他,我已命人搬好了车马扈从,你明日随了他去,一路上饮食起处,还赖你悉心照顾。”长月柔顺地垂首恭命:“世子亦思念陛下。”谢氏摇了摇头,含笑道:“不是到那里,是去新安,去见徽王。”
       长月告退出门后,留侍上前来,扶她徐徐起身。她走向落地罩外洞开的六扇长窗,透雕的冰裂纹格心下婆娑的竹影,洒在她绣饰着团花凤鸟的百褶裙摆上,一地浓荫,满塘禽鸣,如花落流水鹃啼春繁般静谧的长夏清风,温柔地扑入她的胸怀,那池畔花柳闪烁出的斑斓光芒,与参差的华屋珠楼、绕屋的苍翠琅玕相辉映。谢氏从容凝望着拂面而来的紫陌红尘,漫然念道:“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羁臣守迍贱。”她轻叹一回,凤眸微瞌,侧首细听着涓涓风声,依依水声,又淡淡一笑。

       朝廷的调度还没有下来,湖广巡抚郑琎已封了抚事的文移章疏,解了绶,只身携几个家仆,行到楚界,始有使者追至。圣皇忱念臣下,见其辞呈中,有“年来报主怀恩,南北转徙;奈何支离之身,不堪驰驱”等语,痛切非常,哀婉备至,由是且叹且怜,特谕内阁酌情票拟,准予他两月归省调息的假,限期一到,克日归省署事。郑琎拜旨谢恩,地方上定要留他一夜,次日饯行宴毕,已从本府衙门妥备了水陆官座,因他自己雇了舟车,意思还要谦拒,那知县道:“老先生为国为民,艰辛劳苦,圣明天子亦鉴之,晚辈岂能不知,略尽绵薄,犹恐简亵耳。”郑琎淡笑道:“艰难玉成,赖有天命,圣眷浩荡,不是给我一人的。”款款谢过,登上居中的大座船,往他顺庆老家而去。
       逆水行舟,崎岖行脚,走得便慢,江心一只彩画长船,赛如一大片荡在天边的彩云一般,幸喜这休沐的大老爷性情淡泊,那一种恨不能身如越鸟飞的思归之心,从不展现在脸上,大家乐得悠悠忽忽、慢慢腾腾地赶路,日落便歇,绝不多进一里。这日湾了船,那县里委派的一位姓王的押伴使走过,在帘架外头打了个躬,听里边让进,便一挑帘子进来,又行了一个礼。
       郑琎道:“请坐。”
       王押伴寻到末位坐了,一面谢茶,一面敬畏地抬头望着上首那尚在英华之龄的二品大臣。他坐得很端正,手中执着箸匙牙盒,往小几上一座幽菁色青花百合瓷薰内添香,莹润釉质映着洁白闪烁的缥缈香烟,淡淡烟气如寒潭上凝而不散的水影般缭绕在他翠蓝道袍的褒袖间。王押伴本拟问一个安便告辞,见他放下香匙,正待启口,舱门外值岗的小厮忽禀对岸边驶来一只小满江红,那乘舟的径说是老爷的故人,问老爷教他上不上船?王押伴因船下都是本署的差役,深恐办事不周以至冒犯,忙道:“黑天摸地的,一张帖子也无,那里来的熟客?赶快发付了他,不要扰到抚院——”郑琎抬手止住,笑道:“王大人多心了。我如今身上没有那些冗务,长夜无聊,既有故人凌水而来,省却一段独看青山之苦。”因向外道,“你们请他到这里来。”
       移时廊上脚步声复起,一个幅巾直身的青年士子不言不语地走到门傍,向上捧袂作揖,口称:“学生刘兰成,见过中丞。”王押伴疑惑地转眼过去,不知这书生面对巨室显宦,何以轻慢懈怠地一揖即止,观其人品清俊洒落,想是老抚台的通家世侄,他坐在那里倒显得十分赘余,正想找话辞出,却闻郑琎道:“我并不认识你。”刘兰成抬首一笑:“学生与中丞见过的。叨陪鲤对,幸睹尊颜,不敢或忘,中丞却忘了。”郑琎道:“贤兄近前些。”郑琎看着他从容走近,儒冠下的面孔在灼灼的急管繁弦绿酒红灯中暴露无遗,那确实是一张他睽违已久的肖貌,熟悉得几令他心生恍惚,水添春岸,云压暮山,又落他乡泪,风前一满衣,他没有想到,两个即逢丧乱藐是流离的故人,会在这奔腾到海的淙淙流水之上,如此平静地重逢。
       郑琎伸手悬在薰炉孔上,那吐珠涌泉般袅袅喷出的飞烟,争先恐后地在他指尖汇聚、错开、绕过。他有些留恋地收回手,遥指一张空座,笑道:“刘兄,你请。别梦虽难觉,悲魂最易销。殷勤淮北岸,乡近去家遥。我的心境,和这首诗相同。”转向王押伴道,“大人安坐,我同刘兄少叙,还有些事情欲求证于大人。”刘兰成笑道:“中丞案事在身,弟何忍奉扰,俟中丞官闲之时,弟再来拜见。”就要拱手告辞。郑琎忙道:“且慢!兄总要看我一分薄面。”便向两旁吩咐,“与刘先生收拾一间上房。”
       刘兰成辞了出去,王押伴此时心中惴惴更甚,既恐不敬在先,更不知郑琎欲求证什么。郑琎端盖碗吃了口茶,潺潺水流淌下喉口,熨得胃脘暖暖溶溶,他捧着滚热茶碗的双手,却微微地发冷。他笑了一笑,坦然说出了令旁观者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他的父亲是广西提学刘伦骥,历徵三年,逮治问斩。”他不去看王押伴怔愣之后霎时惨白如纸的脸色,也不说究竟有何要务可问,只望着夜色中舷灯照亮的百顷碧海,那潋潋波头、湃湃涛声,如狂风卷起的满天飞雪,呼呼地扑到船身上,几番挂冠不容去,归梦屡涉沧浪涛,他乞身归故巢的奢望,到底实现不了了,他早就明白,人生世上,没有那么多称心合意的事,那么多美好如前生的清光明月、浮云松风,能够容他予取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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