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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六十八章 已凉天气未寒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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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已凉天气未寒时
  
       旭日始旦,满地焦金一样的黄土,业已有些烫人,淡淡日光扫在比屋墁瓦上,好似在琼玉似的瓦脊上刷了一层闪闪发光的蛱蝶粉,天上是漫天彻地的金色蝶影,在当空旋抟翩跹。傅知衡刚进门,反手把披风脱了,只穿着领轻便的旧蓝色软屯绢道袍,到洗脸架旁拿起扣在铜盆边沿的一方细麻帕子,潲了些水在盆里,蘸着擦了额角沁出的汗珠,又拭干手,才把腰里的一根料袋解下,分开提柄,取出个小木匣子来。
       那梳匣有巴掌长,戗金黑漆描着淡淡的圆蟾玉树,做得精致可喜。傅知衡伸手打起毡帘,低头走进里屋,靠到妆桌后,把梳匣轻轻放在镜台围子旁边,抬头含笑道:“阿雯,你过来看。”窗门下那张胡榻上,向里欹靠了个青年妇女,头上合着冠子,油油绿髻里插戴几样翠玉钗饰,她面孔秀美,体格纤细,身躯上只穿简素的绣袄绫裙,也收拾得纤尘不到,颜色新鲜甜净,此时微侧上身,兀自装作负气的神态,露出半边白皑皑的腻肤却是暖云上颊,更好似冰雪山中湃的含桃红萼一般,越发显得娇稚可掬。傅知衡心内爱惜,并不以此为忤,放宽了声音,又唤了一声。他妻子看也不看他,又往里偏了偏,冷不丁教他捉着肩头,曳了起来。傅知衡直起上身,一手按住袄衣下宛若削成的肩峰,一手推开竹药枕屏,对她玩笑:“疏星还没有渡河,夫人倒已经睡得钗横鬓乱了。卿这副样子,虽也浅黛娇蝉地动人,一时却怎么见母亲?”那徐氏板着脸,把唇一抿,道:“我敬妈是我的事,与你什么相干?”傅知衡笑道:“阿雯是我家贤德妻房,我不耽心这个——卿素来知体的,这回可饶了我罢。”徐氏背着他,便只听身后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傅知衡已经端着铜镜去而复返。她想到他那个蹑手蹑足、小心翼翼的样子,嘴角不禁多了一分笑意,便觉横在髻中的一根玉兰头古折簪子被人抽出,跟着掩鬓下的一对蜂蝶赶菊鬓钗也拔了出来。不一晌乌云披落,傅知衡站在她身后,手捧着满榻流散云丝,低头看着黄铜镜面里淡妆轻抹的纤瘦美人,不必珠玉的衬托,那一勾一勒,一肌一容,皆清晰真实的西眉南脸,却又像烟笼寒水云罩翠山一样,朦朦胧胧飘飘渺渺,好似隔着水中之月、镜中之像,与他遥遥相望。
       傅知衡揭翻只扁盒的盒扇,拿起内里一把木篦箕,轻轻款款地给她篦头发。他那里梳得认真,现着公堂上对簿样的架势,只惜他素常不做这样的事,掠了两下就把发梢缠乱,倒刮得头皮生疼,徐氏捩手夺过篦子,叹了口气:“老爷算了罢,你老这是讨喜还是讨嫌?”傅知衡一笑:“卿自拔,我为卿掌镜。”转身摆了张热帕搭在榻围旁,执起铜镜的花菱背面,稳稳地替她照着。她拿帕子擦过手,银盘般白皙皎洁的面靥,出江芙蓉似的浸在水月镜花中,乌发在灵巧十指间渐成形状,她不弄之前那顶一窝丝杭州缵,但低低挽起一个扁圆的挑心髻,两枚梅花簪插在捧鬓上,就是云堆翠髻,宛若一头又轻又密的烟雾般娇俏秀丽。桂魄飞来,云衢远去,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钗头那淡淡清辉,犹如拂开云层的月影,在生生截断了白花花骄阳的屋椽梁宇下,从胡榻内相对而坐的鸳侣肩头,如水银泄地般静谧流淌到地板上。傅知衡放开镜子,自后拥着她,闭上眼,轻轻吟咏道:“打碎珊瑚,争似看、仙桂扶疏横绝。洗尽凡心,满身清露,冷浸萧萧发……”他珍重爱惜的姿态,纤毫毕现地倒影在翻倒镜面中,令她不忍去看,宋希真卧在水凉的藤床上,那飞入瑶台琼阙的幻梦,不食烟火人语的词句,从他嘴中念出,就成了太过轻狂无稽的奢盼和妄想。
       她恍惚地看了一会,微微抿唇一笑:“你起来,再有下次,我可都不饶了。”傅知衡在榻沿跪直,拿唐着赌咒发誓一通,双手却不放她:“哪有下次呢!我现如今在京里,替元辅先生做事,我的差当得不曾出过大错;就算要把我放到外面去,那也不知是猴年润腊月的事情了。但真到那时候,朝廷规矩在,我还是不能带你们去。”眼看她又透出一丝娇蛮愠容,忙自身后取过那只一并拿来的戗金梳匣,笑着放在她手心,劝道,“卿打开看看。”她闷闷一哼,也不说话,伸手引去匣盖,便见匣囊内正放着一支西洋珠翠嵌的飘枝花,侧面摞着薄薄的一叠金箔花子,垂头看去,抚着匣身叹道:“傅郎。”傅知衡笑道:“阿雯戴这个好看,紧早取过来,给你戴上。还有一付玉花心嵌蓝宝的宫花,我头天叫银楼打好,送到上边,母亲不喜欢这些西洋贾胡捎来的玩意,其实都是一样的珠子、首饰,有什么关系?”徐氏犹豫了好久,还是扭过头,看着他细长的俊秀双眼,问:“你是不是和你那位姓吴的朋友,一块吃酒去了?”
       傅知衡从她手中拈起一片薄比蝉翼的钿片,撮唇呵融了膘胶,一面托起她的脸庞,将那一点磷粉也似金光,珍而重之地贴在她额心方寸的玉雪肌肉上,她微一侧首,便如金缕、如流火,粲然闪烁起来。淡淡光华挥洒在粉额黛眉间,她微敛的双瞳清澈黯淡,忽然大睁开来,颤抖着流转出一抹逼人的碎亮光彩:“傅郎,你莫再去了……莫再去了罢!他迟早要害了你——”傅知衡捧着她雪堆玉碾的颊腮,柔声道:“我心里有数。”
       徐氏翠呆呆、眼睁睁见他拨落了指尖残存的磷光,抽身站起,亮蓝衣袍随着他身体行动而垂委起伏,他腰间没有系绦钩,绢衣松散,好似天光映染的云雾,烘托着一笔峭立青峰。她踞坐于柔软衾榻之上,抬头仰视着眼前这一尊峭拔的屏帏峻壁,仿佛透过他青春的身躯,看得到皎日大明的天穹下,那揭揭巍巍连云叠嶂的冰山雪海。
       他就站在山峦投下的冯闳阴影里,鱼游沸鼎、鸟覆危巢而不自知。她惝惘的内心中,忽然被一阵更大的恐惧所攫住。
       因迁到天津来住,诸般琐事不如本乡那般便易,他家门上除带来的小厮,也买了两个丫头,一个在厅头厨下帮衬,一个专在上面旦夕奉问老太太起居。至投晚间,那叫彩娟的上灶丫鬟看了四碗荤素南菜,烫了一大壶黄酒,先拣送几盘到里边,方过来请主人用饭。老太太身子骨弱,素常是懒于出门的,傅知衡上去请了安,便同徐氏在小厅上坐定。彩娟在筲箩里盛了饭,打起一双鸳鸯同心劝杯来,又拆开桌上一只纸包,取出一提一品烧饼、一提一窝丝清油饼儿摆在碟中。那摞盘香饼丝头四散,油润酥香,好似洒开的莹媚棚菊,簪在玉白磁盘中央;饼锭是把浅黄的油酥摊在面片上、卷成卷儿揿圆,包上青梅核桃仁丁儿、糖桂花拌的馅料,搁在烧得热热的清澄碧油里头,炸得香甜酥脆,皮子煅铜熔金似的金黄。彩娟斟上酒,道:“太太从前就说这炸脍油汪汪的,奴婢刚便送了蒸酥果子去。老爷清早吩咐奴婢出去买,这起东西,京里才吃得到,奶奶且试一试,还热着呢!”
       徐氏听她莺啼燕啭似的叽叽喳喳个不休,倒也怜爱她伶俐,便笑:“你这小业障丫头,凭白地唠哆这一阵子,你也不自知么?”彩绢拿眼睃了睃卓畔执酒含笑的爷儿,又看了看主母宜喜宜嗔的春风面,她也不告罪讨扰,咯咯地笑着跑掉了。徐氏笑指道:“老爷物色来的好养娘。”傅知衡吃了一口热酒,同她说笑:“卿主中匮,哪个仆婢顽劣,任卿拿出纲纪来管教。我还怕你在家里动干戈么?”徐氏笑道:“老爷从来只对自己狠得下心肠,只恐老爷耳朵一软,把那胡行乱做的,也肯网开三面了。”傅知衡微一摇头,道:“阿雯,你还是不放心啊。我并不是为着谁,非去履冰蹈刃不可,外面的事情,你不知道的,你帮我照顾好娘,照看着家里,这就足够了,不要想那些没有的事。”他用箸尖拔开葱结香蒜,搛了一管醇嫩的长鱼脊肉在她盘中,又道,“我过去选了庶吉士,今日供职在内阁,感自皇恩,皆是我十年寒窗的造化,古人说‘时情竞脂韦’,说‘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我不愿同他们一样。我若只因一点泥涂横路,便畏缩逡巡,什么都不肯做,倒不如索性连这副功名簪冠,一并抛却了干净。然国家有养士之恩,我生于兹、长于兹、举于兹,我家世世代代,蒙受隆恩旷典,逢纷多难之时,不思肝脑涂地,报效万一,也就不成个人了。”
       徐氏执起一只磨得光润亮泽的菜玉偏提,起身给他斟酒,潺潺的水声沿着杯口漾开,瓷壁上悬珠挂玉,热气蒸腾,与斜射晖光呼应,宛如一把珠粉在空中明灭忽眨,这片刻寂静中唯一的响动,也似“渌随波色还,白放云光堕”一样的泊然平和。她等那酒盏渐满,又坐下来微笑道:“妾恼那不守规矩的奴婢,埋汰了她几句,傅郎却借我的题目,发挥出一篇大理信来。那些道理,妾是不懂得的,老爷尽做着杞国之忧,倒像好好的清平世界,就要神州陆沉、山河破碎一样——”
       傅知衡望着那飞流直下的一注江河,怔怔道:“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宁可只我这个杞人,在这里空忧天坠,不识起倒罢,杜诗中的景象,我是真的不愿见的。可你不知道,我在庙堂,在内阁,都看到了、听到了什么,我不敢同别人说,我还能够向谁说?阿雯,我只能与你说了。”
       徐氏垂下眼帘,把他搭在膝上紧攥成拳的左手轻轻握住。她有些不解,也有些怜惜地叹了口气,劝道:“我们不想了,以后也不要想它了,好么?”傅知衡转头看了她一眼,她眉心他亲手贴装的金色花片还没有取下,玉净柔婉的面庞仿佛临水踏莲的观音,额前钿子,颈上璎珞,灿灿闪烁的宝华刺得他双目微痛。霎时之间,心中如潮汹涌的贪恋和愧疚,几乎要将他全身的勇气冲垮,抚己惭鸣玉,归田忆荷锄,他在这一刻突然想到,他未必就要做杜工部,他难道不可以学杨文公么?过了许久,傅知衡终于只是向他青春少艾的妻子温和一笑,摇了摇头。
       余下的徐氏既不再问,傅知衡亦不再说,两厢用罢,拿水盏漱了口,他仍到上面去伺候,好尽那啜菽饮水之欢。至夜睡下,这一对少年夫妻,经久不见,正恩情浓处,约重来时,窗阁上月移花影,徘徊流光,展眼到了鸡声踏晓。傅知衡素常醒得绝早,睁眼见红帐里平织绣的连理榴花,朵朵嫣红仿佛在绣幔上晕染开去,朱线里掺的金线又在丝缕下闪起粉金的光来,一晌是如日如月的皎皎澄澄,偏一偏头就成了没日没夜的迷蒙晦氤氲,混作一团分辨不清的驳杂红色。他支起身,回头给熟睡的夫人掖了掖被,引袖蹭去她颔上一抹香脂融痕,趿履悄然下了榻。榻旁榉木几上搭着套新熨洗熏干的家常衣服,都是前日便预备好的,他把那佛头青的缎夹道袍穿了,收拾起发髻,戴上巾子,齐整了面目走去晨省。半途恰逢看门小厮揣了封帖子,口称有客到访,傅知衡接过一看,不禁露出一个笑来,忙道:“叫彩娟奉茶,请这位相公先往堂屋去坐。”就掖起名帖,仍步入上房问安。
       装饰质素的客堂上,顾思明已在等他。这位名动一时的玉堂编修,自去年劾得徐澍仓皇出京,大干物议,他自己也上疏辞却了起居注的事情,一门心思关在史馆里做学问、给盛世编书籍,倒还落得轻松干净,不似从前长伴帝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此日他一身翠蓝的绉纱袍子,玉绦系腰,幅巾戴顶,站在槅段边上,微微弯腰看花看字的模样,与那一钵草桥的孪枝瑞香交相辉映,真有几分春衫桂水的神气。傅知衡从内里正衣出来,向他拱手一揖,道:“顾长兄,寒门白屋,岂纳兄台麟趾?”顾思明听见他举动,忙也回身行礼,口谦道:“弟叨幸老年兄榜末,惭愧尚未奉访。自闻知兄有出谷迁乔之喜,时时萦怀,恰弟受命来津办事,敢不先奉拜尊寓,为兄台贺。”傅知衡笑道:“请你的台座,真是不易得,你看我们酸文假醋地说了这会子文言,倒好笑得很。致远兄,请了。”顾思明出声一笑:“弟也烦这个,究竟顾兄身份不同,兄不发话,弟焉能造次。”傅知衡上前携起他左手,笑道:“身世只今高几许?北峰浑共倚阑干——兄有什么造次?弟有什么不同?”遂与他客座坐定,奉到新茶。
       顾思明看那装茶叶的白瓷瓶子,只见素净釉壁如寒胎温润,白釉下淡淡写了几笔山水明月,一旁题着两句诗文: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因笑道:“这物事颇觉雅致,釉下作画题字的也少见,稿子的意思,打得很是清爽。”傅知衡笑道:“承君金口,小弟是愧汗无地的。”顾思明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公权兄亦通此道?”傅知衡解释道:“两笔涂鸦,也有几个朋友常年在中湘行走罢了,各自寄似,只当游戏耳,上不得台盘。”又一叹,“昨岁狂寇乱楚,弟与他断羽绝鳞,将及一载,不知生故何如,故人安在否?”顾思明见他满目怅然,便安慰道:“赖天兵扫定群蚁,湖湘已无大碍,吉人天相,兄也无需伤怀。”傅知衡苦笑点头:“年长兄自是达观。”顾思明端详着他的颜色,一双清细俊眼渐渐地明亮起来,忽问道:“兄亦读安安社的诗文么?*近日坊间传刻泛广,如今有人携到金陵去了,他每漫园之会,也算我馆阁中的一样盛事。”傅知衡惟捧着那茶钟,不放不饮,道:“岂但弟看了,且弟自那日买入,更将与一人看过。”他说得郑重其事,顾思明听得亦是疑窦满胸,待他说毕,便笑道:“兄既赏爱,可见那秀丽文章,虽雕琢过了一些,不乏可圈可点之处。只不知是何方大能,值得老兄亲身荐达?”傅知衡两眼定定地,呆望着盏面上如珠如沫的蒸腾白雾,沉默了一下,抬起头说:“是宋先生。”
  

*【安安社】陈元龄《思问初篇》卷之二经篇《书为德性学问之祖》:“克明峻德,言德之始也;钦明安安,言敬之始也;人心唯危,道心唯微,言心之始也……”
我猜,小傅可能会变成双(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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