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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六十六章 小窗若得再绸缪

第六十六章 小窗若得再绸缪
   
       傅知衡辞出阁子,往茶房催了一趟,泥炉水刚开,他在卷檐下笼袖而立,听到沸腾的水面雾升珠降,锃亮铫子里刮着一阵叠一阵淅淅雨击,殷殷潮声。他正百无聊赖地举目发怔,忽见一条人影沿廊靠到了身边,转见一个青袍落落的官儿,腰间一根素银带子,手中托着只空的素面白瓷盖碗,笑吟吟地作揖:“公权兄,做梦呢?”傅知衡伸头参天,随口道:“洪兄错怪,弟在看云。”那官儿笑道:“‘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还说不是做梦?”傅知衡叹道:“你老兄就不要跟弟打胡旋了罢?兄来斟水么,齐巧那里才烧开一炉,上边也要不了这许多。”
       舍人洪贳又看了他一眼,他身上青衫单薄,是和自己一样的、那种比水洗过的青天更深一些的服色,正是最好的年纪,居庙堂之高,他挺秀的明堂间,蒙昧的天真间,在不知不觉掺进着化也化不开的愁丝烦缕。洪贳笑着摇头道:“弟岂敢与列公同爨一槽,等下一炉才是本分。”傅知衡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动:“弟从来竟不知道,兄也是故自菲薄的人。”洪贳笑道:“不足者命,有余者志,故弟虽志不在此,但今日所得,理所应当,弟也心甘情愿。”傅知衡听了他的话,沉吟一刹,拿眼去看阶下一掬碧草,点点大光明洒落在细软如茵的柔嫩叶尖上,闪烁着一片春色阑珊,那平整光滑的水磨石阶,也被尨茸莠草的光泽布满,在粹然大中至正所归的密勿之地,横生出一段泥泞阴湿的幽幽绿意。他道:“是这个道理,弟一时没有想起来。”
       闲话间,茶房里小火者猫着腰出来,傅知衡接过灌满鲜白茶汤的双狮戏球压手杯子,亲自端了上去。他做着一如既往的小事,目光却还是有些飘忽,滥觞何在,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魂归躯壳时,他已经重新走进了这既不恢阔,亦不富丽的决机暗室,座上两位手持钧枢之臣,他们平静坦然、置身事外的扳谈,使他感到湔肠伐胃般赤淋淋的刺痛,胸头闷涨难忍,顿欲呕吐。他直入庐门内,宋君承从日复一日的劳形案牍中分出一分心神,停笔道:“有劳了。”因见他一副神情不属的模样,原本请他规整几上文书的念头便放了下来,只笑道,“我闻公权将令亲大人接了来,是在天津罢?我替你做主,成你纯孝之愿,这两天不必应卯了,回家把上下都打点清楚,好生侍奉北堂。”傅知衡愣了一下,忽然涨红了脸,急道:“先生,下官不值先生破例,学生——”
       “孝者人伦之首,我意已决,无须拘儒,你也不要顾忌什么。”温和而略带责备的目光打断了傅知衡冲到嘴边的话,他向他微微颔首,继而笑道,“走罢。三日之后再回来,我这里还有事情,要借重你去做。”
       傅知衡嘴角一颤,冲昏了头的血气如潮退去,手足像被乱窜的血流搅得发麻,几乎要立不住,心口却是烫的,好似被寒冰裹着的一团火热。没有这一鼓作气的书生血性在支撑,他不敢再说了。他缓缓屈下双膝,垂头至地,朝上顿首,端端正正拜了两拜,方才算答谢了恩典,搴起衣袍离去。
       叙功正册已颁,郑琎的奏疏也已在短短的半天里议拟到位,朱批很快准了下来,接着便是六科廊抄传四海,把朝廷与阃镇既已草具雏形的颉颃之势公诸于众,将明君贤臣的宽大和牺牲,让天下人心看个明白。郑琎先缘虏患北行监军,旋因寇乱南去巡抚,军情如火,不可稍滞,他从蓟镇抱病而往,敕命发到,途经京畿,就不曾入叩陛辞,亦未廷对抚楚之机宜计算,不但有失体统,且使行边一度,所见所闻,除任上题奏禀明,抄成备案行稿之外,再多的事,本部竟毫不知悉,委实不像样子,早在当日,便使得朝中很是吵嚷了一阵,内阁,廊道,银台,都有案可查。是故于长鲸一扫而平的今天,传出宣他暂回京城以完本事的旨意,无关藏弓,无关烹狗,无关软弱,无关妥协,而是理当然耳,是国家堂堂之阵,正正之旗。
       就在次日上午,常朝散会之后,复出不久的兵部尚书段咏麟仰体圣明的良苦用心,遂亲题一本,把这本“题为寇患已锄部务未尽,乞请楚抚郑琎暂缓拜印,赴阙述职,赴部销差事”上达于天,从而彻彻底底、完完全全,成全了这桩弥天大谎。
       虹销雨霁,六合清朗,红紫纷纷过眼,又是春正好处。吏部侍郎洪文儒的夫人秦氏,这日正坐在窗下做针黹,她衣装素净,虽是北人的狄髻,头面上却只有几支凤穿牡丹花簪、白玉花篮钗子、翡翠荷叶小插之属;身前一架用旧了的绣绷架,一炉沉沉淼淼的白檀香,一只针线簸箩搁在身边,竹篾已被磨润,她手里头捏起的一方白地明光锦,在迎面青天烘托下,微微地照出明洁如玉的闪光。从揭开的玻璃屉子望去,院中玉棠交映,花色如脂,枝头缀着重重碧绿,磊磊新红,西府海棠花开,是那一种水洗胭脂似的淡淡粉色,衬着雪白四边,冰砌泥土,仿佛锦织绣堆砂点雪满一般,胸中爱怜之意愈浓,方从容滚针描出轮廓,起了老线,绣上两针计针,徐命丫鬟道:“外边绞两枝下来插瓶,送到老爷屋中去。”
       那丫头笑应一声,转身从槅柜上取下一对前朝的白地黑花玉壶春瓶来,汲了半腹水,又拿起一把小银剪,迈着轻捷的步子走到树下,拢起双袖,掂足抬头眺望。这是个温婉如莲的少女,青色比甲,杏红袄衫,八宝璎珞红绢裙子,脑后用红丝束着辫儿,向上绾成一个髽髻,扎一围银红包头,一根金玉顶梅花簪子,一根鎏金的倒垂莲宝顶啄针,插戴在她乌绿的发髻里,簪头上流转的光芒好似一带脉脉流水,流淌在她的鬓角、额眉、身躯,那从花枝碧叶间沦落下来的一角天光,将她珠玉一般晶莹的肌雪晒得通透,好像隐隐从皮肉下透出温润的宝光。年华灼灼艳桃李,结发簪花配君子,这样的好年纪,足以令每一个傍观者为之生出纯粹的羡慕与惋惜。秦氏仰起上身,倚着朱窗,透过窗孔含笑望着那玉树美人的画景,她的红颜绿鬓在袅袅沉香中沉淀、闪烁、模糊,仿佛天女散出的一把纷飞红雨,随时都要随风化去。
       “阿婧。”
       斋堂对面横坡上,一个鬟髻垂丝红绫褶裙的鬟婢挎着只小小的柳篮,一眼见她在树下张望,遥遥地唤了一声,片刻已到跟前,奇怪道:“你杵在这里做甚?上边不要侍候么?”阿婧笑着亮了亮剪子:“替奶奶撷花呢。好姐姐,一会帮我扶一下枝子,那枝横斜的最好,怕绞下来拿不稳,跌伤了花苞。”那鬟婢笑道:“你这小蹄子好生轻狂,这才多久,倒支使起我来。我不得空,你要赶着讨奶奶欢心,你另寻高明罢。”说着转身欲走。阿婧拉住她的红袖不放,一面只是凝睇含颦,那一双明亮的青色杏眼,直如碧玉中流动的两汪盈盈春水。她本就生得秀美纤细,此时立于花树之下,海棠映面,花影扑衣,越显得娇小幼弱,有静女其姝、东风吹软之态。那鬟婢大她几岁,又是北人,望着她那单柔的模样,顿时心软了一截儿,被她缠得无法,无奈笑道:“我算是被你拿住了,篮子里是姑娘亲手做的雪花饼,我先送上去,再给你作嫁衣裳。”
       她因抽出袖摆,携篮入门,向秦氏福了一福,把柳条篮子搁在台几上,应对两句话,便出阁陪她折花。多了一人搭把手,那枝含苞海棠不须臾便取了下来,拿盐擦了擦切口,塑在水瓶里一看,果然长得极好,翠缕垂丝,辰砂点瓣,芙蓉玉也似的好看。又从旁绞下一枝小朵的白玉兰,插在另一只春瓶中。那鬟婢见了这玲珑春景,心中也甚欢喜,一面旋开只粉盒大小的翠青釉罐,捻了几粒沙糖兑在水里,一面笑道:“这才是拥红堆雪呢——‘寄语春园百花道,莫争颜色泛金杯’,那满院花草,都要惭愧失色。”阿婧微微笑道:“周姐儿,草木荣枯,绿荫寂寞,终属难定,这一晌开得再好的花,时气过了,也会凋谢。”她伸出一根葱柳似的白皙手指,轻轻地把瓶口一颗莹然水珠刮去,“古人说‘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多美的春色,能再留住它片刻,这就很好了。”
       周姐因笑:“倒没见你这么个小丫头,也学那老夫子的口气伤春悲秋,好不叫人牙酸。”阿婧弯腰捧起一瓶玉兰,笑朝那海棠春瓶努努嘴,道:“阿姊莫取笑我了,快覆过奶奶,送瓶花给老爷才是。”周姐不跟她客气,双手抱持了,笑道:“你好大方,偌大一注肥差,也肯分我一半么?”阿婧笑道:“妹妹是想提两只瓶子,太不像样子,姐姐得了这一个巧宗儿,要请我酒吃是正经。”周姐笑道:“美得你!奶奶对我说,绣到紧要处,不要上来打搅,叫我们直接送去罢了。”
       她二人一路燕语莺声,轻打细闹地往外走。正下白石桥,走上石板路,路头两旁丽木离披,种竹引泉,池畔花柳飘拂,漾在空中,垂在水上,若红紫丝绦,系住了一片干净世界。阿婧伸手牵了一下周姐柔柔的碧纱衫儿,要停下来看道旁的赵州梨花树。那一大株雪花梨峥嵘铁骨未青,枝间的艳静冰身已绽,寒峭地一簇簇、一捧捧开在梢头,香寒逐风,琼葩堆雪,烂银花叶簌簌的吹动声,好似一场霢霂春雨,洒进清净太湖一般。阿婧捻下她领儿铜扣边一枚青白的落叶,笑着抚了抚飘上鬓角的柳丝,忽然道:“你看那只冻雀,在叶窝里翻呢——天头着实回煖了些,姑娘身子素弱,这些日也大好了罢?”周姐摇了摇头,她一张明丽丰润的面庞忽然寂寞下来,面孔还是粉底净白,一双眼睛却黯淡了,只是叹气不语。阿婧追着她的目光,看到池塘生春草,万千如雪如雨的花瓣在枝头振颤、浮沉,似欲与雍雍惠风相携而下。阿婧轻声道:“怕是不好了,是么?”周姐身上一颤,睫毛扑了扑,眼睑底下划出两道细细水痕:“左不过就在……在这一两个月。姑娘那般玉一样的人,竟是老天也要妒她……”她站立不稳,身子摇晃,颊边就像贴了花子似的亮晶晶地闪烁着,令阿婧想起主母手中那些掺金银线、错彩丝缕,一面抬起手指,把黏在她泪水里一根微微泛着银辉的柳絮抹去。
       隔了一会,她又问:“老爷知道么?”周姐转头,眼中伤痛尚未消弥,又渗出一层不加掩饰的惊讶:“老爷不曾问,我们这些家下也不敢说,那几个大夫都是舅姥爷接着,侵早送回馆去了。你……”她笑了笑:“没什么,姐姐当我多嘴了。”周姐神情稍稍一松,从袖口掏出方雪白的手帕,擦了擦颊边手心,抬臂虚掩着她的嘴,道:“在这里不要乱说话,你还当是你们天高皇帝远的江南地界么?你胆子太大了,光议论主人这条罪,闹到奶奶那就够你受的。”她笑着扭身躲开,反挽住了周姐的手:“奶奶才听不见,老爷又在公座,左近不过你一个人,我怕那些做甚!”周姐噗嗤一笑,抽出手来,指头点了点她眉心,道:“小促狭鬼,老爷在家呢,当心拿片子送你到京兆衙门挨打!”阿婧脱口问道:“今天是甚么日子,赶着朝廷赐沐?”周姐四下看看,确乎是空桥荒路,孤柳静园,目力所及,没见一个人影子,方缓了口气,小声道:“我只告诉你这件事,你别再多问了。我听老爷身边伺候的跟班小厮儿跟人吹嘘,他讲老爷遭了劾,按规矩在家听候发落——那有什么罪呢!都是御史老爷们闲得,三天两头地举劾,探到不丁点儿痕迹,便一拥而上地村骂起来了。所谓讲理者君子,行蛮者小人,我看那帮君子,倒和小人一般模样。”阿婧笑道:“姐姐说得在理,和道长讲求同舟共济,那不是做梦么?”
       到了书房前,与门上说了,那小厮通报一声,不多时出来,站在步檐下唤她们进去。这一间书舍不如外院那座大,胜在陈设古雅清爽,用的清一色楠木,墙角烧着一炉沉水,窗下安了一樽青铜鼎,一座十二扇槅镶玉围屏隔开一间内室,那里头放着曲尺榻、太师椅、桌子凳子、茶具棋盘之类,是供读书之余憩息的。阿婧跟周姐儿屏息敛气,在案下行了礼,正要将瓶子放到花几上,忽听主人道:“不必摆上去了,搁在台子上罢,把香炉移近些,点缀着好看。”忙依命行事,一个压着藏青回文垫锦,一个挪动狻猊小炉,镂空的香孔中喷着细如络丝的涓涓烟柱,仿佛冰纨鲛绡一样又轻又亮地绕缠住玉白淡红的春花,那沁脾厚馥的沉香,便掺入了一分清冷的幽幽芳气。
       洪文儒自开口指点过之后,只背着身在架前找书,听那两个使婢上复办妥,也就微一颔首,一壁打开一套部帙,看了看头里的页子,取出一本来坐下,取一方墨锭汲水研磨。待得研出一碟乌清浓亮的墨汁来,又拿了把青玉山子镇尺,压住一张熟宣。周姐儿偷眼度他形容,不似另有吩咐的样子,便一齐行礼告退,走到门口,先前那个小厮拿了钱赏她,却单让阿婧留下。洪文儒问候了秦氏,从文具匣子里挑出一枝兼毫湖笔,道:“夫人说你读过书,也晓得写字么?”见她稍加迟疑,怯生生地点头,因麾手道,“你过来,照着书上抄两句话。”阿婧连道:“奴婢不敢。一点雕虫薄技,恐辱老爷笔翰。”洪文儒笑道:“你不要怕,我并不与你为难,只是看看你的字怎样。我当日派人去苏州买几个会唱曲的女孩子回来,无非为着夫人陪我上京,想教她听听乡音,有个排遣的地方,她疼爱你,我没有不高兴的。”阿婧低眉顺目,恭道了声“是”,又向他一福,轻步走到桌边,她自不敢坐那把椅子,只站在桌前,执笔掭毛。清黑汁液一点点打湿了柔韧的白毫,在砚壁上沥了沥,她方看向打开的书本,是坊间常见的《花间集》,只投眼一望,挽袖写了一阕《南歌子》。
  
       岸柳拖烟绿,庭花照日红。数声蜀魄入帘栊。惊断碧窗残梦,画屏空。
   
       洪文儒侧首看着纸上娟秀妩媚的蝇头楷书,也看着那窗前那一道纤细的剪影。少女髻堆乌云,腮匀丹雪,轻拈彤管的五指纤长白皙,专注的面颜衬着簪翠的光辉,如散着光的凝脂暖玉。他心中微微一叹,待她停笔退开,笑道:“字有几分赵鸥波、唐子畏的味道,但少了些骨气,譬如这个‘拖’字,勾挑牵丝之处,就显得绵软无力,不成形状。以你的年纪,能写这样一笔字,也算难能可贵了。你从前学了多久,可曾有人教过?”
       阿婧答道:“奴婢五六岁上始认字习书,薄祚寒门,没有法帖,家母便让奴婢临先考学里的卷子,后来因要学戏,每常不能勤摹,所以笔迹粗陋,有玷老爷清视。”
       洪文儒点点头,回身抽出一只长方螺钿锦盒,递给她道:“你把这两张帖子带回去练,有不通的便问夫人,她的赵体写得很好,虽不至称名家大方,也足够教你了。”阿婧愣了一下,忙敛衽跪倒。她虽然露出惶恐无地的样子,却没有开口抗拒,洪文儒微微一笑,目光在她留在案沿的那幅字上停驻少焉,叠了两叠搁在一旁,淡道:“作书之道,非一朝一夕之事,既往不力,怪你不得,到了我这里,望你好自爱,善勤行,从前的事情,不要再做了。你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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