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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六十五章 要是苍鹰忆下韝

第六十五章 要是苍鹰忆下韝
 
       郑琎命人把笔墨收拢,自己微微低着头,就着光把面前誊录妥善的奏文,破题、起势、承旨、收煞,一字字地重新读过一遍。这是他自提笔入广场以来养成的习惯,他族中一位叔伯先辈,就曾因一注抬头之误而遭劾失官,从小他的父亲便教养他,不要重蹈前人的覆辙。
       念及先父,他不禁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正遥神飞思间,门下忽传了只“寅乡年弟”的手本进来,一见是本府方面,便连道看茶。管家领了命出门,郑琎又叫住道:“不要去厅上,直接引到这里来。”
       王存斋一道捷书递京,把他孤悬到如此难堪的局境,他便就近驻节德安府,恭候天子旨意,就是由这位黄钰斌黄府尊一手接待,头天叙起来还是乡榜同年,故此面上相处得十分亲热。往来多了,黄钰斌也算摸清了几分他的秉性,从来奉旨办差,再没有这样进退狼狈、里外不是路的,那理应奔赴行辕禀安叩贺的阖省官员,渐渐的都不肯上院;甚至局促在这楚境上,往南迈不动半步。他却一星儿左脾气都不发,待人接物仍旧一团春风,先前又在写什么“请彰督臣司道将弁之劳,俾奋士气一举而克定,请查臣琎脱期负恩之罪,竟无丝毫补益于功成”,非但劳苦硕勋一概不要,且将天下之恶尽归于己,倒好像剿事依违了这么久,皆他限日不到之故似的。
       黄钰斌当初与他同年中举,名次还要在他之上,次年会试却未会中,他那里成了天子钦点的兵部侍郎、湖广巡抚,自己还在地方上蹭蹬打熬,起先得到消息,固有些望蜀之感,目而今的局势,那一点怨望妒嗔,早就消弭无形,且又情不自禁,心中泛起许多怜意。明知他这个空头中丞,已干不了多长时日,还是一副忠厚心肠,烈火烹油地供奉着。正在门下等候,不上几时那门房又回来,直请他到茶房暂歇,坐不多时,郑琎也换了衣冠,便至书房相见。
       黄钰斌当先打了个躬,郑琎抬手还礼,笑道:“承蒙老年兄盛情,弟失迎了,改日当登门答拜。”黄钰斌忙道:“老先生抬爱已甚,下官岂敢奉受。”一时奉茶闲叙,都是些乡情琐事,并不谈近在咫尺的剿匪之局,亦不关心军机政务,移刻话才入港,黄钰斌道:“下官此前,尚有一事鲠喉盈胸,不知老先生肯教我否?”郑琎看着他忽然变作的愁苦样状,微微笑道:“指教不敢当,但稍于老年台有所裨补,弟自该竭力的。”
       黄钰斌苦笑道:“其实不是甚么破天荒的大事,总乞老先生一个主意。因本省按台悬弧之辰将至,弟做着这个知府,是他眼皮下的乡官,不好不仰表芹心,推保并不敢奢望,但愿他回京交差之时,笔底能够平安。愚弟自问,虽无大功显声,尚算恪勤匪懈,并非专走这一条后路,教他替我遮拦,惟是世情如此,弟固不应揣度君子,自己多一分心,也好不失官场上的礼数……”他一面说着,一面抬头暗度,见郑琎神色恬淡,不以为忤,提起的心顿时落下去一半,“今时不同既往,唐按台立了功,眼看朝廷要升赏,眼下随在总督行辕左右,弟求他海屋添筹,这个寿实在不好祝,弟短见薄识,百思不得其法,所以冒昧上造,有扰老先生清兴,真是不该。”
       郑琎笑道:“此等事情,年兄肯问弟的意见,便是不拿弟当外人,却还要说什么‘冒昧上造’,来与我生分?唐省晦的为人,弟略知道一些,他是个很有骨气、以道学自命的人,这种人在乌台最常见,大多却没有他那样的本事。老年兄想已听闻,当初他京官做得好好的,偏在逆藩赴阙的时候,狠参了今相一道,苕溪请辞回家,不多时便赶了他出京赴汤蹈火。历徵四年荆楚的形势,老年兄还不清楚么?未料他竟腹有乾坤,胸藏韬略,可以替制台出奇画策,奏此肤功,京中衮衮诸公,哪一个想得到?竟把这一件功劳,拱手让到他怀里。兄试思之,当日恨之欲毕其命,今日岂肯善罢甘休?兄既与他素无交情,索性但依往例,那等为人出头、为己招谤的事,就不要去做了。”
       眼看黄钰斌点点头,郑琎举眼望了望,正朝霞喷吐,纤云出岫的清早,禽鸟不鸣,万物屏声,一夜昏黄,皆已冰消雪散,纸薄的微光淡扫堂阶,门阶子底下,那玉馆金庭,碧林瑶圃,苔生砖隙,草满道路,都是前朝某位巨宦的慷慨馈赠。郑琎透窗望去,只觉隔了一层窗屉,便显得朦胧难看,像度过百代光阴,颤巍巍地展现出它精心粉饰下的疲弊衰老来。他懒懒地记起,家中无人照管的亭台楼阁,也是这个样子。他在那废迹朽阁内学书、往乱堆翠山上登高骋目、在空院枯场里和亲人们赏菊吃蟹的时候,当然不知今天,他会坐在另一座蛛网尘埃扮成的陈迹中,眼望着如脂如玉的春光,心里想到的竟是秦少游“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的景象。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书桌前,拣起那只写好的奏本,淡淡笑诵道:“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老年台,明纶奉到,抚楚事了,就请你代我将这通辞呈发递京师罢。你不要说,我都明白。这么些事情,我也累了,也和古人一般,想回去看看了。”
  
       对湖广巡抚郑琎的处置,依然没有商定,一旦措置乖方,免不了又是一顿人言藉藉、议论沸沸,留则无以褒慰功臣,调则无以卫护朝威。原本关涉此事的题奏,数日来没有断过,这天又送到了郑抚自己请他人之功论自己之罪的奏本,这一桩迁延已久的悬案,便到了了结的时候。
       赵容午睡方醒,头发乱蓬蓬的,听到内侍低禀,揉了揉惺忪睡眼,举目环顾。还是睡前一样的龙牀绣榻,泥金团花帐子金灿灿地生辉,一锭冰凉瓷枕上沾着生人凭靠的温度,填香镂孔中,散发着温柔敦厚的渺渺沉香。他醒时紧绷的心顿然松懈下来,唤道:“过来梳头。”戴氏缓步走近,在榻旁跪定,从髻上拔下一柄玉梳,轻轻地给他篦发。赵容仰起上身,一身黄绫中衣柔顺地贴在身上,细密针脚闷得他有些燥热,一把扯下搭在膝头的锦被,向帐外伸手道,“拿来罢。”伏侍内官忙交上奏疏,低头弓腰退了出去。赵容把本子展开看着,突兀兀地出声道:“君山,我没有问过你,你家还有亲人么?”戴氏讶异道:“妾家房亲,都已勘当造册,皇爷这是……”赵容扭头望去,她手中还攥着一股颅发,不及反应,下意识收指扯住,指尖一沉,她猛地一惊,匆忙松开手。他看着她闪闪烁烁的珠玉簪珥、茜裙双带,看着她金辉玉映下的满目惊怕畏惧,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全然相悖的悸痛和厌恶。他转过身,闭眼道:“是,我竟忘了。”
       戴氏小心翼翼地挽结起他的头发,束定网巾,从盘子里捧起翼善冠,赵容摇了摇头,径自披衣下榻。即有伶俐宫女打盆捧帕、托盂进粉,伺候着漱口净面,赵容伸头窥见天光,复命打起帘子,把灯烛都灭了。阖室暗了一瞬,随即煌煌大亮。他趿鞋行走在泄横波光中,地下纵横交错的光影犹如一只只窗眼大小的空明水潭,自潭心穿行而过,他感受到一股履霜坚冰的寒冷,从足底直冲脑门,令他迷迷荡荡的精神,终于彻底清醒起来。赵容想了想,又轻轻停驻。戴氏收拾起冠帽,俯身替他细细展平床褥,叠齐被榻,直起腰来,见他侧着身子,站在寝殿的朱色大门前,微微地朝她笑了笑。他修长御体挑着大红的团龙锦袍,金龙鳞爪工细,威严如生,栩栩作腾飞之状,那鲜艳尊贵的丝光与纹章,宛如流水一般从他肩头泼落。
       前面听得消息,知道皇帝已经起了,纷纷有条不紊地忙着铺黄袱,磨烟墨,不一会跪迎他下来到座上。甜食房进了一盏清汤雪耳,一碟水晶冬瓜饺,一色儿雪白莹然,细腻清芬,赵容午膳没有吃什么,一时看得饿了,举箸撷来几枚饺子蘸酱嚼咽下,汤也吃完,趁洗手的功夫,随口道:“楚抚的事朕知道了,新挂号的还有什么本子,一律发下拟票。”韩顺答应一声,正待取匣告退,赵容迟疑了一下,又道,“你跟也着文书官走一趟,把我的话传达过去。上次宋卿票本的意思很好,君子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如军无帅长,国有急难,天下事无可施为者。朕一再不准批红,盖思祖宗大法,文官节制武臣,且昔日武侯云,‘《春秋》责帅’,到了叙功的时候,却将督臣排到第二位上,倒把首功予了总兵裨将,从来无此的道理。再派个人单独向兵部去说,邸钞上有的,我怕他们看不明白,今后这股风气,不要再沿袭。”
       他边说着,走到大案前边,揭了张洒金龙涎笺,执笔写了一行字,自己看了看,自嘲一笑:“请缨无壮志,砚草亦胡为?世人之常,果然是不进则退,怕寒放懒一个冬天,下手就成了这个样子。”提起那挂御笺,递到韩顺跟前,道,“你去亲手送给他。”韩顺应诺接下,随后请示道:“皇爷,用哪一方宝?”他凝望墨枯毛分的笔头一瞬,笑道:“免了罢,宋卿是朕挚爱之臣,如此一笔字,不怕他看着好笑;在天下人面前,我不愿出乖露丑。难道还教他裱挂到中堂里顶礼膜拜吗?我既然写了给他,他心里头晓得我的意思,这就足够了。”
       内掖草木稀疏,宫囿里又寂静,虽是春光遍洒,檐影流风,拂进那森森长长的宫街深巷,好似一粒金沙银砾投进刹土恒河,一片浪花都激不起,越发衬得阴沉沉没有生气。到了宫墙之下,别是一番墙高柳遮,门掩清秋的样子,天边淰淰地飘着幅白云,点缀着浑茫千顷的宇宙,如取青妃白的诗文,又如天翁执笔,蘸着墨粉细细抹出。韩顺路过的时候,偶然抬起头,看一看那青蓝天空,仿佛一块宝珠出匣芙蓉临水的蟾阁镜,遥遥朗照着历徵五年的太平美好。
       韩顺宣完口谕,特地往首席上看顾一眼,见宋君承衣冠严装,面颜如常,忙笑着把卷子拿给他,等他谢恩,切切地关心了几句话,方才退到外面,返入阁外淡淡草色之中。宋君承回到值房,奉书展拜,正一片花影移动,微微拂上龙笺,一阵浓芳冲天而起,这绕梁盘空的馥烈天香,竟不知是纸上熏染的龙涎香气,还是空中飞下、回风挟来的花海春潮。纸上墨字却只是一套中规中矩的赵体字,被那一双托擎日月的手把笔写来,仍不失雍容庄重的华丽,但端媚之下,因笔捉得用力得很,没有筋骨神气,较他那古雅圆劲的元常真书,就要失色许多。
       存乎至公,岂惭于内举。傅知衡心中默念,从旁观望良久,既见他收起尺笺,便小声说道:“王言如丝,其出如纶,先生不必有顾内之忧了。”
       宋君承淡淡看着匣中无凭无印、自秽藏拙的透香笺身,傅知衡在某一个瞬间,竟从那静如止水的双眸中,窥见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怔忪恍然。最终他只是关下匣盖,一笑道:“借你吉言。”
       傅知衡只疑看错,听他这样讲,再没有不放心的了,伸眉破颜道:“先生快坐罢,下官出去催茶。”宋君承微笑颔首,仍端静地站在桌沿前,以手轻搭长匣,目送他敛衣而去。
       内阁西堂朱、荣两位的闲话声因为傅知衡出屋而停滞了一霎,朱希琅和气地向那打拱行礼的中舍点点头,接着说道:“……既有明旨抄出廊下,诏黄未干,凛凛不可欺焉。台省尚无议论,清班已发攻讦,此我失教之罪,使一二驰骛求誉之人,混迹国家储才之所。翰馆尘嚣不休,仆徒兼山长,忝列黄扉,于心深为有愧,当自劾为后人戒。”他讲到一半,气息渐促,拥鼻喘咳片刻,才絮絮地把话说完。荣讷忙挽袖拊其项背,一面笑慰道:“老先生何为其然?他们那是圣贤书读通了,见不得希指罢了,倒不是忘了老先生谆谆教诲,要同朝廷放对为难。”朱希琅摇头道:“饶是口角河倾,无非学海波澜,余不惟道虞他们这一点不检点的言行,只恐开了首,来日朝会,又要风起青萍。庙堂上争争吵吵这么多年,把那一点斯文元气,也都打落了干净,《诗》云‘靖共尔位,正直是与’,古时的君子,可有这样子的?”荣讷笑道:“即林下高蹈之辈,心存魏阙者不少,况乎在官言官,受命食禄,更思为国为君,尽忠尽职。祖宗养士三百年,岂有不知报恩的!说一句不堪入耳的话,现在的世界,做官是不好做,昔日之芳草,今直为此萧艾,却再容易不过了。宁愿这些道学先生,有那一股出头冒矢的血气,也比万马皆瘖,比弃而君臣、去而父子,满坐寂然好得多。”朱希琅道:“则怕事情闹开了,未免牵动全局。”荣讷复笑道:“那就更不用替古人担心了,老先生能不知么?我们这位扶帝台衡,是披怀虚己极了的,三代以来臣宰,无出其左右。立朝十余载,他经手办过几个人?这一分宽大容人的气度,连他老师都学不来。”
       说着,他也不看朱希琅直皱的眉头,望定阁门那头碧靛子似的天穹,自顾自地晃头吟道:“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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