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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六十四章 唯觉樽前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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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唯觉樽前笑不成
  
       宋君承初六那晚去给段家太夫人煖寿,免不了被劝了几杯酒,翌日起身,颅中还是浑浑沌沌的,魂爽半天归不得。他自己摸索着洗面漱口,穿戴了朝袍玉带,把乌纱托在臂弯间,因见窗屉子上已是微微发亮,便伸手揭开,把满园阑珊春色、如海春光,那落白飞红、瑶池绿叶,一并放入窗来。直是画也画不出的蓬勃蒙笼,终于取代了冬天里京城一片萧杀的淡淡青灰,掺着土腥气的习习谷风洒到他衣襟上,霎时清醒了许多。
       时逢王制台对敌克胜,非但一举挽回了比部年来卧着井上辘轳的难看境地,且又大大地长了脸,兵部尚书的邸子,不要说门庭若市,也算是个衣冠辐辏,应接不暇的意思。寿筵上却没有请什么不相干的贵官显宦,除却几个通家、朋友、跟前常走动的门生,就是家里亲戚,一场礼办得干干净净,老太太喜欢,大家也好过。除宋君承在京中,并无妻眷陪伴,其他有家室的几位嘉宾,早拿全帖写请启请过,一顶顶轿子送进二门,段夫人文氏在内里设宴请女客。当日祝了寿拜上寿礼,一通酬献,事前找好的戏班押着戏箱登楼子唱戏,老太太倒半途道乏走了,因主人家执意挽留,也都多听了几出。盛筵散去,华灯煌煌,人也辞尽,正满院寂静,段咏麟因吩咐人掇下糕茶醒汤,请宋君承去后面看那些古样的字画幛屏。这本题中应有,宋君承随了他从东路进去,果入一翡翠玉楼,里边有许多宝藏的善本、唐书晋帖,是他家藏书的所在。二人就景谈天,聊了一阵,上到二楼,段咏麟亲自剪亮烛火,只说要看一张唐帖,便让家人们都下去,他自己踏着踏脚,从柜槅上搬下一只白檀木长方匣子,打了开,提出一挂二两重的帖子来。隔火看去,墨坚如漆,纸黄如玉,上面是虞永兴清健遒丽的字。段咏麟一面展着字帖,嘴中却一面说:“宋先生,弟有一事不解,恳乞先生指教。”
       宋君承如有预料,淡淡笑道:“大司马请讲。”
       段咏麟慢慢把帖子平放在案上,弯腰炷了一杆银灯,轻轻地移到裱绫边,让那温润灯光洒满字纸:“弟前拟进楚中叙功簿册,只听说阁中拟了票,宫里却没有批成。弟依我部故事,首叙该镇总兵将士摧锋陷坚之气勇,次及王督总理戎务之殊功,再次则各省司府州县佐助之用力,以彰皇上爱护之意,圣朝体恤之德。三朝遗爱,皆是如此,不知何以挂误内阁,累诸先生重拟?弟自知不免讨僭之嫌,然不宣言,心实难安。”
       宋君承望着那挂帖子,半晌没有说话,良久,他忽然问:“凤止兄,文皇谓永兴有五绝,你记得么?”
       段咏麟微微一怔,随即答道:“曰德行,曰忠直,曰博学,曰文词,曰书翰。”
       宋君承伸手虚悬在帖子上空,遥指着那字,道:“此人文章名世,然而真正让他不磨不朽的,还是他的德行,是他说‘勿以太平渐久而自骄怠’的勇气。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他微微一叹,“我明白你的用心,可你还是看错了我。我自幼书法二王,虞永兴的字,我写得出,虞永兴这个人,我一世都做不成。”
       他抬起头,望着段咏麟的眼睛。他双目平静淡然,一丝波澜也没有,在阖室光芒照耀下,亮得像两块通透玉石:“你问我的话,我无法回答你。我过去为你写的亭匾,你还留着罢?我自己选的路,就一定会走下去;凤止,你有社稷器、天表骨,不到我的地步,还可以卷而怀之,听我一句劝,求皇上让你走,不要留在这里,步前人的后尘。”
       那一夜,阁楼上积思满怀的主人,到底没有开口追问下去。辞出段宅正打三更,宋君承倚在轿上憩了一会,先头还不觉得,被家院唤醒,已颇有头昏眼花之感,走两步被那上涌的酒劲一冲,更是连步子也虚浮了,勉强盥栉沐浴,次日下床便见天地颠倒过来,天造草昧一般,这时东风生气一逼,才稍觉好过一些。到后厅上用不下早饭,教常华连哄带劝吃了半盏淡粥,几样早点心,就要去内阁承值。常华见了他犹有些发白的脸色,踌躇了一下,命人往轿厅收拾着,他自己接过盂子,捧到宋君承面前伺候漱口,试探着劝道:“老爷病酒得厉害,不然今日便告个假,先不去了。”他原不觉此一句苍白单薄的理由能见什么效果,岂料宋君承往外看了一会,点点头,道:“那就不去了。”
       常华还以为听岔了,整个人呆呆怔怔地,捧着那水盂子也不知放下,下意识追随他目光望去。但见洞开的六扇屏门外,流霞已散,朝光渐明,听到涓涓水声在渺渺杯池上涨溢开来,旋圆的涌沫跳花,四下溅在柳蘖、春草、苔茸、湖石上,仿佛坐在堂子里,就能看到蝶随花片落,燕拂水纹飞的情形。收回眼来,不禁一眩,因屋内不比外面明亮,一时不能适应,竟觉那浩荡春景反卷进门,给他苍白清减的面颊,增光了分淡淡血色。
       一头南中叙功册子被发回,一头大理寺上奏失印已经找到,首辅却在这个时候告假在家,原是众阁臣想不到的事。票拟兵部题本的是荣讷,他这时望着前来传信的文吏,两颗眸子寒星也似,吓得那人磕磕巴巴地说完话,立在廊下不敢动弹。荣讷回过头来,笑朝商师古道:“堂头首座回家去了,何如?还要捧咒念经么?”商师古面色凝沉,向那文吏挥手道:“你且下去。”先看向坐在那缝着眼颐精养神样的朱希琅,这才一颔首,道,“敏老不闻和尚在钵盂在乎?恪奉皇上明纶,即前堂缺席,我等斟酌拟旨就是了。”荣讷笑点头道:“仆徒替古人耽忧,不若永老洞悉底蕴,想永老胸有成竹,仆自与朱先生静俟庙算,以副主意君心。”商师古倒不谦辞,沉吟片刻道:“段本兵的思路,求诸前史,多有证见,大体上应也无差。所以不孚圣心,五脏症结,在顺序耳。”荣讷笑道:“永老所言极是,蒲圻凯捷,烈祖圣明而下,孰为第一功?在经营五省之王总督,其诸在运筹千里之段尚书、宋元辅?”商师古目中神光一闪,正待开口,却听东墙底下朱希琅缓缓睁开眼,道:“善恶功罪,惟上是听。我们不要争了,一切朝廷大公至正之典,应专请皇上定夺。”商师古轻轻吐了口气,那一抹光芒也霎时收敛下去,转身道:“朱先生真老成谋国之臣,荣公,就照先生议办罢。”荣讷忙笑答应道:“弟是没有异议的,合该差个人,出去禀一声——倒并非我们成心缠扰他将养,宋先生是首辅,兵部这么大的事,阁中改了票,却不教他知道,不像体面。”商师古点头笑道:“理当如此。”因重新唤上那个文吏,派给他这项事情,趁此当口,票文已经倚马草就,便也写了一份给他,叫他带到宋相宅中,请教主人的意见。
       文吏匆匆走了,商师古看了看三面宫墙隔出来的一方青蓝天空,许是因为穹环骈绕的墙瓦太高,让这一碧如洗的光天,这挥洒满院的春阳、犄角爬生的春意,洞天草色,阶上苔痕,也比宫外深出许多。他思想到了那样一个清晨,那天的蒙蒙细雨打在肩头,就是和今时今日长风灌袖、艳阳照顶一模一样的寂静清冷。他微露陶然地凝望着眼前无人踏破的冷寂,人究竟都是自私的,所以尸子说“私心井中也,公心丘上也”,他在深宫之中,庙堂之上,仰首参天,井中观星的时候,他之耳闻目睹口说身逢的这一切,已足以令他目乱精迷。
       剩下的公务并没有什么繁难杂病可以深究,除这几天源源不绝的请求以大捷告庙之外,只大理寺那道本子,下头压着侍读学士朱韫的请罪奏本。失印于庶吉士潘心夔寄室找回,惊天一案闹到这么一个啼笑皆非的结果,实在是让人始料未及。碍于天子情面,眼下案犯仍交其本院看管,拟待上意明朗,再行收监鞫问,伏知卿的谨慎并无不妥之处,内阁也乐得顺水推舟,把小朱学士温言抚慰一番,替他请下旨意,任他去经办处理。内庭照旧来抬票本,稍晚,绯衣内使携来了皇帝赐众辅臣的金银铰川扇,商师古十五把,余二人各赐十把,以朱希琅年高有德,勤劳王事,另赐银二十两以奖其忠。前来传谕的是个不常在这边走动的生面孔,自言是乾清宫御前牌子,专奉了万岁爷的命,已先去了首揆府上拜望。他两手抄在袖筒子里,挂着满面笑容,临走之前,悄悄向商师古道:“皇爷爱重阁老,这回儿您跟宋先生,齐嶃嶃都是十五把,那首次是不拘了的。”商师古道:“元辅自有天眷,仆辈皆不能及,这样的话老翁莫说了罢!”那御前牌子脸色一僵,复笑呵呵地恭维几句,领着手托红丝盘子黄锦盒子的一众内官上去交旨。
       东暖阁内,赵容才换了身四团龙圆领袍子,本匣恰捧了上来,他边听御前牌子磕头销差,边随手放下大理寺的本子,踱到阁子角落里花池傍边,提起花洒。净水涓涓流出莹白壶口,飞起的水雾似万千珠霰,在青嫩茎脉上汇集成股,宝灯照水折出的华光,将那牡丹花叶照得晶莹透亮,如一瓣瓣细细捶成的叶金一般。及至禀报完毕,他也不教那牌子下去,径自汲水浇花,说:“原本没有多大的事,硬要寻了个不得用的理由搪塞朕,这不是办得很好吗?”韩顺弓着腰,帮他托着袖子,恭维道:“上赖皇爷睿明烛照,委任而责成功,所以棘署得尽其智能。”赵容笑道:“收起你那套陈词滥调,我懒得听。伏知卿除了会办案,也还会做人,他是永序十三年散馆去的科道罢?他那里卖师友同门的面子,倒往朕身上推搪,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现下又做出这么个诚惶诚恐的样子。他拳拳忠孝之心,朕是殷勤领受了,他既然请训,择日你派个人叫他来,朕要在平台见他,给他一道面谕,让他光明正大地奉行圣旨,破除他们院里那些弯弯绕绕的情面,把甚么庶常作贼甚么梁上君子的事情,好好根查一番。”韩顺接过白瓷花洒,小心放进池槽内,应声道:“皇爷圣明。”
       赵容拿起剪子,铰了一杆鲜红花枝,塑进开片哥窑胆瓶中,在银盆前濯了濯手,拿巾栉架上搁的松江棉巾擦干手心,方扭头望着地下跪的御前牌子,问:“阁老可好?”虽然没有指名道姓,那牌子为人机敏,一转眼就听懂了,禀道:“宋先生身上都好,也叫设了香案龙亭,叩谢圣恩呢。”赵容皱眉道:“我先头说过,宋卿害病在榻,不便下来,这一项缛节免了也罢,你怎么不听?”那牌子忙道:“奴侪不敢抗命,宋先生那会正在厅上坐了看书,定要全礼的。奴侪听说并不是抱恙,只是昨晚中了酒,今儿一早人便不舒服,是故上本请假,奴侪送东西进去时,气色已经好多了。”赵容微微点头,淡淡道:“我给他的药,他都留下了罢?”牌子道:“回万岁,宋先生的意思是长zhe赐不敢辞,便恭领了,阁中该正的三位先生也都敬受了,晚些还要上表谢恩。”
       赵容这才放他退下,背手转到黄案前,就着白坛盏吃了口热茶,弯腰瞅着兵部题本下附的阁票,忽地一笑:“如何?遣情情更多!”韩顺一下子没听清,迷茫道:“皇爷说什么?”赵容提起胆瓶,笑道:“此朱师傅一注妙棋,料你也不明白。宋卿不是好了么?仍发回去,发到他府上去,请他勉为我多费一费心神,亲自动手改票。”又指了指案头,“剩下这些我回来再看,先叫人收好。”韩顺愕然半晌,见赵容已拂衣而起,忙跪地叩首不迭,目送他离去。
   
       旨意和票本送到宋君承家门前,约是定更时分。四面滃滃翳翳,天地俱寂,蟾月高升,千万青瓦上一弯月痕如流水浮雪,照影银鳞,把这一座雪海冰山样的香火院,衬得像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的青溪水。
       首辅告假,自有那阖城的官员,都想来拜见探望,叙成水乳。怎知他一个也不见,把帖子书启一概封还,即从前重视的几个门生故吏,也只是管家出去接着,招待盏茶便好言送客。他家门风整肃,上下家人、班房门丁中没有收受敬仪的,各衙门散班后巷口喧闹了一阵,不上一个时辰也渐归平静。办差太监一路进来,并非想象中衣冠辐辏车马如龙的情景,首揆穿起补服,直至送他出门,也无一字问及反复不常的圣意,那中使着实钦佩,接下程仪,奉承了有两句好话,便回宫去了。宋君承拿着本子上到花厅,那里面却还有个官儿在张黄花梨草龙圆椅上等他,坐态拘谨,脸面也年轻,听见门口声动,急忙站起身,待帘子打开,已振衣拜了下去。
       宋君承略一颔首,就算还礼了,也不上首座,就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微笑道:“耿主事免礼,坐吧。”耿仕煌见他落座,执意不肯同他对席,再三推让下,只得掇过一张杌子侧面陪坐了。宋君承端起先前命的茶,啜了一口,道:“王制台的举状,久矣报上,唐直指在楚,不但悉心毕力,亦有兼人之勇,为国家忠臣,朝廷都看得到。主事既与他曾为同门,今日能够来找我,足见你二人情谊深厚,你若要去信给他,便教他心安罢。”耿仕煌踌躇半天,望了望他温和的眉眼,鼓起勇气道:“非省晦托我上拜老先生,是学生自己要来。如非先生一力保全……”他顿了顿,转而道,“老先生宽大护持之恩,省晦奉敕出京之时,心中必已明白领会,只因荆楚事发,变生突然,地方上不安宁,一时不好回转,故年来亦无片纸申谢。学生与他交好多年,他那分秉气,也稍知一二,绝非有意怠慢的。”宋君承叹道:“你也无需向他做歉做好,祖宗家法里没有睚眦触死的一条。我竟惦念他那一封书帕么?他昔日论我,是为他的天职,我今日乞请皇上论功行封,是尽我的责任。我臣仕以来,已历一十七载,告劾过我的人何其多,岂能一一与他们为仇作对?戴天履地,同沐恩波,我虽受过他的句子,心里并不记恨他什么。”耿仕煌忙道:“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承诺已做得圆满,无下文可说,耿仕煌就要起身告辞,却听宋君承道:“蒙贤辈关顾,宋某感激,既然光临寒家,仆也有一句私话想问问你。东南士子建社,是谁之倡议?”
       耿仕煌恍然抬首,尚未更易燕服的宰相,也正从手中的红壳题本上收回目光,淡淡地望向他,既无探幽穷赜的赤诚,亦无居高临下的胁迫,一如初见时的温和平静,在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他慢慢转头,带着些须困惑犹豫的注视,从四壁贴的书画、槅架放的瓶罂上,流水一般划过,孟子说的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就是在说这里。他重新与面前的贤卿大夫对视,缓缓摇头道:“学生不知道。学生初不在会馆住,入社得晚,后来也不曾听旁人提起过。”他抬头的时候,纱罩里炳炳琅琅的灯光,把他澈亮的双眼照得微微一粲。宋君承看清了他眼中一丝光彩,也看懂了那一丝光彩背后所象征的坚正执著,以至于他不肯作答,他亦不忍再问。
       那实在是太过、太过珍贵的光芒,像风沤泡影、朝露槿花一样短暂而美好。宋君承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道:“没有别的事了,眷台,早些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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