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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六十三章 鸾刀欲下何须挽

第六十三章 鸾刀欲下何须挽

       正如天语纶音所预言的那样,从文书官将经过斟酌粉饰的煌煌上谕下达内阁的这天起,大理寺卿伏知卿便随即停止了连疏求去的姿态,在痛心自咎的同时,向皇帝承诺克期追出失印的下落。三法司衙门均坐落于城西阜财坊中,翰馆内有温去矜、潘心夔二人是同乡贴邻,此际更成了同馆学友,相与得十分契厚,一旦点了庶常,便约同租一区院子居住,就在萧家桥那头,因去大理寺不远,故比同砚友朋更上心这么件失之荒诞不经的时事。
       温去矜还在天棚下看书,潘心夔打发了个小厮去请他,自己蹲在藻井口支起炉子烧水。这片赁来的院子只一进,虽有些老旧,倒也不逼仄,东半爿他住,西边分给温去矜起居,都是隔成两间,暗作寝处,明作书房。当中还有一个正堂,堂屋背对着一道连廊,隔开了一间退步、一间耳房、一间厨室。如今登瀛进修的新进士,体段虽金贵,却大多还未派到差事,像谢瑌那样子于公高门出身,早早在京里办了产业的,固然不是没有,毕竟不算多数。长安居大不易,他们租在这里,自然省便一些。
       那水煮过一阵,要不多时将沸了,潘心夔掖着袍角蹲在地下,竖指在唇口一挨,隔廊让走下堂房的契友噤声等他,明白焰光映得他半边身全浸在黄昏的晦暗里,另半边燎烧似的,从面额到衣袍鞋尖一片彤红,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专注地紧望着红泥汤炉,阵阵蟹眼如潮水拍岸银雪出沫般涌了起来。二沸已至,他盖了活火,只以小火慢炙,把沸汤放温少许,趁这当口,侧身取来竹箸洗茶闷青,即向壶里注了水,再下青叶。汤水纵非极品,胜在候汤的用力精到,老嫩合宜,茶也是黄山云雾,汤色翠绿亮浓,且又经泡,当下摆开洗净抹干的白瓷杯子,分了两钟,连着壶儿一齐提到上边去,放铜铫在炉上温着。潘心夔搁了盘盏,又急煎煎地向外叫了声“阿来”,先头跑去请人的小厮潘来得令,到后面看炉去了。
       潘心夔这才转过脸招呼温去矜坐下,取盏推到他手边,接着从食簸箩里取出几样鸡头米、榛子枣儿之属供用,也不倒熟话,兴冲冲道:“恭节兄,你快尝尝,弟这一泡的手艺何如?”
       温去矜看看他,又看看对面花台上倒扣的书,晓得他是现成正觉,能到这一步殊为不易,品鉴少焉,抬头道:“较潘兄当日,已好了许多。”
       潘心夔也吃了一口,道:“总算讨回半句夸,不枉我费这半日功夫。兄班马文章作完了?”
       温去矜道:“惹你耻笑,弟还差着几句庄列寓言没有翻到,兄是内中的斫轮老手,弟正要叨教。”潘心夔把手一挥,爽然道:“恭节兄真厚道人,你还谦甚么?不要是在等我罢!弟是不爱写那些东西的。月试不出岔子,老师也奈何不得我。”温去矜笑道:“兄天才奋发,文辞赡逸,弟远不能及,并非跟你故谦客套。惟是兄这样刚傲的性气,得亏馆师淳善,不然焉有君生理?”潘心夔笑道:“那待怎得,弟懒同他们钻营借鼎,若落成了局,便索性舍了功名不要,只管回家画我的画,兄哪日不做官了,我们备两匹驴子,买一只舟,去看看前人说的‘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把名山大川、龙荒蛮甸,统统走一遍,不是很好么?”温去矜怔怔望着他,良久,叹了一口气:“无道之世,不践其土,蕉卿,还不到这个地步。”潘心夔只是笑了一声。
       温去矜默然低头,拣了两粒榛子,搁进茶汤里,又徐徐开口道:“词林故事,香茗而已,兄何事多言,偏要上那道本子,你当初就不要应馆试,如今既然选在里面读书,还来充强项令,像什么样子。前车之鉴,你……你难道看不清么?”
       潘心夔笑道:“弟是看明白了,所以不想呆了。”
       一时无话。只听炉火上煨的铫子嘶嘶地响着,水滚开的白汽纷纷而起,冲荡铜壁,发出风涌雷动、金戈铁马之声。又是潘来盖小了火,只用红炭保温,一下放火筯子,一下翻拨炭身,叮叮当当吵个不休,潘心夔忍不住,跳起来朝里吼道:“你仔细点儿!”他那家仆竟也不怕,辞严气正地顶回来:“爷,水烧在这里,那有不出声的!”直把他主人噎了一噎,顿时怒道:“你这奴才,仗谁的势,说你两句,倒做出一篇大理信来了!我——”温去矜是见惯这个场面的,在旁听了一会,见他团团地寻东西,一幅要动手的样子,虽心结未解,此时情不禁搁下几分忧虑,忍笑上去劝道:“你也算了罢!天子的门生,同他一般见识呢,传出去还要见人么?”
       潘心夔也不过一时之气,见他出了位子,便仍朝里笑骂几声,拉他坐回来,道:“须知世间有一种小人,你对他轻身下气,他非但不回敬三分,反娇养得越蹬鼻子上脸,只知天底下再无什么不平顺的。此辈唯以雷霆镇之,方能除恶务尽,若因其卑媚,辄施甘霖,他面子上感激你的好处,胸头衔你次骨,这叫妇人之仁。小人是无所谓‘不忍人之心’、‘知皆扩而充之矣’的,背过身便无所不为,只管去诛残异类,杀戮君子,坏事做尽,再没有人制得住他。兄先头说我既选在馆里,不该应上奏,我却上了本子,我平生所为,无有不可对人言者,是我念着这个道理,满朝读书人但凡看过几卷史书,没有不知道的,却一个个要保自己的前途,不见几个人站出来说话。我是把功名贵显看淡的人,我家也不单巴着我来光耀祖宗,我偏不怕做谪翰林,在我、在我们这里,一点点地把这一层纱捅开,轮到你们做栋梁柱石的那一天,就没有这么难了。”
       温去矜望着他平静的神色,叹了口气,方道:“兄台秉意,弟岂不知。但……”
       潘心夔一笑打断:“不讲了罢,如今木已成舟,弟伏候圣裁罢了。倒是坊间那桩盗案,京里闹得沸沸扬扬,依弟愚见,伏寺卿既签了军令状,他必有一番大动作,我兄不幸居于左近地方,恐怕难逃摸金之劫。弟囊中不过一屋子画蚓涂鸦,一些赠仪玩意,不值甚么,兄那里的几部善本精贵得很,可千万收好。”
       温去矜笑道:“兄那几笔涂鸦,旁人千金难求,但有一二个风雅校卫,不要欢喜疯了。”潘心夔秉气孤介,往常也喜欢看些个神经怪牒之类的书,他虽有与浙江宋丕显同称并举的能耐,交往却全凭喜好,即年兄、社友,馆里的同学,也并不都十分亲热。他乐与的长辈朋友,即赠字赠画,无所顾惜,有那慕名而来的人,拿许多酬献,若他看不上的,绝不肯俯就,一旦欣其诚意,亦不要那黄白美芹,只受些希奇礼物,就是江南一代仿着洋夷造作的、那种精巧细工的齿轮钟,他屋里头也有几座。衙门丢了印,入门访查是免不了的,毕竟天子脚下,又有庶常这一重身份,他等固然住得贴近,也不担惊什么。
       次日果闻大理寺请了旨,会同兵马司差人办案,坊邻近地,更不放过。二人同去上馆课,到院里寻位子,恰逢金尧咨抱了叠书走过来,跟他们打了照面儿,此时室中只有零星几人在座,因道:“二兄从来豫早。潘兄,弟辈恭咏的那幅画儿,你也送出去了么?”潘心夔摇头道:“谨蒙社兄赐光,弟是舍不得给人的,惟有敬藏传家耳。”金尧咨笑道:“我兄过谦,弟当日叨陪末座,已属可愧,复能得瞻大笔,何其幸也。”潘心夔笑打恭道:“惭愧,惭愧。”就两厢无话,各自坐了。
       课上讲的讲义再没有什么新鲜,偏巧这天馆师诲人到半途,进来个文房吏目模样的人,朝他小心说了有两句话,那馆师当即叫了课停,只出一篇题目,让他们写着,留待回头考案,跟手走了出去。这些留馆的学生,不乏有些藤萝手腕的,除却读书修身,亦为国家关怀久矣,况且年纪又轻,地位又清贵,好风生议论,自然听者亹亹不能休,就是在那扯淡闲聊,也夹枪带棍地影响几样时事,是故室中静谧不长,初只三两个交头接耳地说,渐渐纷纭起来。温潘两个虽坐得偏僻,要独善其身却不能,何况那一分兼善天下的想头不曾摒弃,虽一时没有呼应,也都留神听着。
       正闻左近的一个邓庶常在那里闲说:“国朝典制,举凡献捷告庙,院里都要撰文,观朱先生形色,天心或有回转,这也说不齐。”他边上一人点头附和:“皇上圣明,大贤虎变,诸君子声势达于天听,似兄言山重水复之时,非今世无之。”又一人回头道:“先生出去得匆忙,也未必就的的地关着这件了。”先头那人便笑:“王兄试思,白玉堂上,那有许多着急的地方!即前朝实录,开馆三个月,就放在那里了;总不是内阁抄出来题目,押着老师应制去罢。”那王庶常被他诘得无话,忽瞥到温去矜坐在一旁默默观听,忙去拖他下水:“恭节兄、恭节兄!你听万仲亮说话,竟只袖手充耳、一句话不说么?”那万纟隹宗字仲亮的伸颈瞅了他一眼,又看了下潘心夔,道:“你莫胡嚷乱扰,他眼里看着我们,心中念着杜老‘燕外晴丝卷,鸥边水叶开’,不想见我俗人在这里生事!”温去矜抬头一笑:“兄辈见怪,弟绝无此意。”邓庶常因笑道:“温年兄自己避嫌,特为蕉卿一诤之故耳。倘或克成成效,上则君臣一心,下则将士用命,不惧荆楚不能平定。介时外无盗弄之忧,内以佐策乾纲谷风之治——”
       向应秋就坐在那个王庶常边上,他听到这里,忍无可忍地冷笑一声,陡然拔高了声腔,冷冷张着众人,激昂发难:“——君言谬矣,形去岂容影在!禄山做大,所恃何人?如晋国不得其位,有延秋之亡乎!”
       他这话道得清朗干脆,是刚及弱冠的少年人口角,挟着一股已过汝界心无畏似的气势,压得阖室都静了一静。
       头一个开口的反而是坐在那一言不发的潘心夔,只见他色容急变,一声阚喝:“向后屏!”
       向应秋白皙的脸膛便转过来朝着他,那一双雨洗天晴般明亮清透的眸子一眨不眨,在与他遥遥一对的一瞬间,忽然涌上了一丝淡淡的鄙夷。潘心夔脸色铁青,他却一句话也不撂,陡然站起来,走了出去。温去矜坐在外面,只是潘心夔走得快,一下子也没有拦住,他胸头发急,正要起身去追,向应秋又开口道:“恭节兄,别去了。”温去矜那一步顿了顿,终究没有迈出去,而是转头定定怒视着两张桌台开外的诗文社友,一张谦和温软、斯文秀雅的面孔已经涨红起来,咬着牙槽儿等他下文。向应秋片刻前的激烈愤懑却突地消失了,他近乎沉静地垂下眼,端起座上放的一只磁茶盖碗啜了一口,方抬起头,说:“我们给他题的词,他自己当成没有看到。温兄,你也要给人作鬼伥么?”
       温去矜像是给当胸挨了一拳,眼瞳前面一阵发黑,方才涨得通红的脸颊苍白吓人,脚跟让椅腿一绊,颓然摔回了座头上。能送瀛台进学,固然都还年轻,无一不是聪明过人之辈,耳听着小向庶常的提点,眼看见这一对友朋各自不同、却又殊途同归的反应,心下里早已一片雪亮。从王存斋领受五省兵马的那一刻,君相之间就已经展开了烽烟涌动的对抗,王制府按兵不动,坐失时机,京城里的那些冠带簪缨、公卿士夫、正人君子还有孔壬小人,或恐于宗社安危,或惮于权臣坐大,为了上不遗君父之忧,下不愧圣人之戒,庙堂之上,乌烟瘴气,口诛笔伐,争吵不休,由是之故,朝廷不过是顺水推舟地派去了一个巡抚,郑荀鹤还没拜印,蒲圻大捷的急递就已经送到了皇帝手中,而且赢得这样快、这样漂亮利落,仿佛轻轻一抬手,就把决荡纵横的跳梁贼摆平了,如何不教人汗流,如何不教人齿寒。天子大败亏输,他们身为天子门生,反去拆天子的台,合着群凶的心意,连一丝找补的机会也不留下。
       一屋二十几名学生都不吭声了,望来的纷纷回头,这个提笔作文,那个思想着意象典故,向应秋转过身去,同金尧咨低低交谈。温去矜在他那把黄杨木椅子上,闭了眼不知想什么。学门外忽有一生飞步进来,众见他是之前领了牌子出恭去的,叫冯雍,是江右南康人,为人老成练达,各处也都说得上话。这会儿,他一副乾肝焦肺的样子,径直冲到温去矜座头边,伸手推了他一把:“啊呀温兄,你还在这坐着呢,快出去看看罢!”温去矜初然一醒,猛地回过神来,豁然从座上站起,惊问:“自融,可是蕉卿出了什么事情……”那冯雍一双眉头紧皱,黑眼珠乌亮亮的,喘了口粗气:“弟也不甚清楚。前头都说伏贵阳亲自来了,帖子进去有一会,朱先生正然接应着,只听闻大理寺丢的印找见了,是在——”
       冯雍停顿了一下,盯着他苍白得扎眼的面孔,眼里迸出两抹逼人光彩来,沉声道:“是在兄与潘兄家里找见的,弟刚刚回来,正见有两个官差看着他,要叫去上面问话。恭节兄,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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