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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六十二章 酒递南山作寿杯

第六十二章 酒递南山作寿杯

       南中捷报于四更时分由西后小门直呈宸宫,上夜的都人在小心唤醒天子后悄然退去,一个穿齐了鸾带蟒袍的太监跪在门槛外,手中捧着大红丝壳题本,屏息静候圣谕降临。
       宫室那头,绡金帐里,一片寂静中突兀传出一个“好”字。皇帝散发跣足,慢慢走下御榻,用金盆里隔夜的冷水浇湿脸,到那张垫了明黄坐袱的紫檀宝座上坐定,背靠三面舒身飞腾的双龙流云大座屏,望着天棚微微出了会神,点头道:“递上来。”那太监起身,越槛,重新跪下,随即将本章高举过顶,尖细的声音挟着一丝颤:“万岁爷,湘师夺险壶头山,出奇兵顺江下蒲圻,击破逆苗,阵斩元渠,俘了他每的二头领,武昌已复——大喜呀!”
       赵容闭了闭眼,一颗水珠从他扇动的睫尖滴了下来,直溅在凝脂截肪般柔滑的缂丝中衣上。他侧放在身边的手缓缓抬起,在本壳上空停住,顿了片刻,才把那不足五两重的熟宣纸提起展开,垂头自首至尾读毕全文,呼地阖上本,仍叹出那一声:“好。”默然良久,又道,“王卿忠爱,朕固知之,让御用监去牌子,除兵部叙功外,开库发帑,他与他的军士,朕要另行嘉赏。”
       那值夜太监耳听他幽幽轻轻、不咸不淡的口气,满心只以为皇帝这会儿喜昏了头,反倒觉不出来了,忙笑接了钦命,爬起身出去找韩翁报信去了。这些事都止先传一个口谕,因皇帝早已打过招呼的,凡军情急报务立呈宸宫进览,不必拘泥体制,天亮后另有常朝宣捷之典,将来还有午门楼下献俘的仪式,犹需提前知会百官各具吉服入朝。赵容坐在寝殿里头,这时也断乎睡不着了,都人们便又轻手轻脚地进来,伏侍他洗漱更衣。篦发的时候,赵容斜着眼看她们的样子,这一张张青春鲜丽的、还未被密密宫院消磨尽的娇颜上,或许还掩藏了如他一般被深夜叫醒的困顿,但那股快活和欢欣也是实打实的,她们听见了奏捷的声音,无关权衡,无关谋划,无关利益,于是这些同样如他一般年轻的赤子心底里,便满溢欢喜地猜想着,传说中已经遭受了太多苦厄的活地狱,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从此就会平安。
       赵容让宫人打好网巾,也戴了冠子,只穿黄罗龙袍,传过早膳,便往金台听朝。无非是走一套鸿胪寺引差陛见,五拜三叩头的套数,并没有什么新意,惟是宣捷致词之后,忽传上谕,不行荐告郊庙礼,倒还掀起了几层波澜。当即有平日里替南中幕府说过好话的言官脱班劝谏,云王佐劳心忉忉,将士勇敢用命,若仅以中捷办,恐有伤彼不拔之志,复挫其葵藿之心也。当时也有不少朝臣颇有附议之举,少停复闻上谕:待楚事完竣,王师大献,朕令奏恺乐。那言官瞠目结舌,不禁悄悄朝东班押班偷觑一眼,只见那一位芒寒色正的气度姿态,无半点可供指摘之处,他自己反怕教侪辈面纠礼体了,不敢多看,拾目再拜,退入御史班中。例行公事都毕,照旧鸣鞭兴驾,舆回深宫,又亲笔写了手札,叫辅臣自拟运筹升荫之功,文书官领命去了,他自去坐下吃了盏羹,等着内阁覆奏。
       兵部叙剿寇功次的题本和御札一道,过午便发到了内阁,因荣讷支的是兵部尚书的俸,故此众辅议过后,仍请他来票拟,至于对皇帝抬爱的答复,惯由首臣主笔推辞,他们合疏递入。宋君承坐在屋子里头,稍一考量,已有思路,写这种样板文章原是极不费功夫的,他起草之余,便分神想着别的事。素号难测的天心圣意,已经可以略窥一斑了,眷注所归,固不在王氏,亦不在他这一阁揆辅,这场胜利来得太轻易,太突然,既驳倒了朝廷对委员日益积涨的攻讦,也足够打消皇帝对重镇那养敌般行迹用意而逐渐加深的疑忌,上慰天子之心,下堵悠悠之口,且使寇已清而乱未平,贼已灭而害未靖,因此不得不越发委以重寄,不得不使那一封封奏疏、一道道弹章上已然无法再反复陈说的忧虑和猜测,在台前幕后一一上演。捏在这样一个恰到好处的分寸上,皇帝力所能及的反抗,就只有截住这告庙的荣誉,把他们所真正需要的信任、关爱,还有自行其是的权力,再度交到他们手中。
       宋君承微微一叹。皇帝的不甘与愤怒,皆题中应有之义,不足当惊怪之处,只是还是太意气用事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他都没有出班叩谏,能巴望着他退班后复执言授柄么?待他文不加点地草拟完满,便又亲自以恭楷抄誊,拿出去给众人看,追捧一番,自无异议。临了差官都到门外了,商师古踯躅再三,忽道:“济老,‘滥恩’语似过重,或有些不好看的。”宋君承笑与他道:“这里不妨,皇上年虽轻,英明主也,当烛照我等之心,必不以为冒犯。”当下将奏本交给来人,命他即去会极门投递。兵部的本子则仍一体归总,待和其余票本一齐呈入批红。
       到了掌灯时分,中外章奏也都陆续到案,赵容照例去慈宁宫昏定,回銮用过晚膳,仍往东暖阁看两个时辰公文、温半个时辰讲章,也就另看了内阁对荆楚督臣将士的功次票拟。乞免以捷报加恩受赏的奏疏他先前已经看到,两厢一对,愈显入情入理,一秉虔诚,实无半分差错失矩,更无丝毫瑕疵可寻,即或稍嫌辞气过激,也是因其忠直,所以痛切规谏泽波太泛的君王而已。赵容垂在身边的左手,轻轻抚摸着缂丝袖袋上如刻镂而成的挑经显纬,细腻的蚕丝好似薄云一样连成一片,让人情不自禁肖想起曾晳描述的春风沂水、舞雩弦歌,那一定是他想象不出的,和他生而与俱的金玉泥潭判然不同的另一副景象。
       见韩顺端了茶来,他便道:“剩下这些不看了。有哪些人嚷着要告庙,哪些人不但骂我,还骂到了阁臣身上,你帮我点点,都说一样的话,我懒得看,他们也不是写给我看的。”
       韩顺忙放下茶,恭捧奏匣,让一个御前伺候的请了今天值班的司礼监太监速来,便拿到下面翻检去了。两个数完,仍由韩顺上来销差,从怀里掏出一张抄录官衔名字的纸,叩禀道:“万岁爷,科道两衙门、礼部、鸿胪寺各有有司奏事不等,翰林院也有四人上疏,其中两个是在馆读书的庶常。”赵容接过一扫,并无动容之情,一点头道:“辅臣和各部堂官、首领官,都没有话说?”韩顺道:“先生们今儿只上了下午晌那道本子,倒是大理寺伏知卿三疏求去,票拟准了,万岁念他颍练,发回命改票,这会子还没有消息,伏知卿又递第四通了。”赵容笑道:“印还没给朕找到,他倒想得好,急着抽身呢,朕偏不准他回家!盗玉窃钩的都偷到衙门大印上了,再拿不出贼来让朕施霜雪,有罪不诛,将来窃国侯,尚有什么不可为!”韩顺从他暗蒙蒙的双目里窥出一丝森然冷意,被那笑不达眼的清光御容唬了一跳,忙道:“奴侪这就吩咐下去,派人把皇爷的苦心传与伏知卿知道。”赵容只是笑:“不要跟他说,他心里头晓得,他是也学起圣主,学起长虑却顾来了!”韩顺惶然道:“求皇爷明示……”赵容笑停了,抛开花名纸,扭头望着他张皇的脸孔:“你该告诉文书房,告诉内阁,你向他们分说清楚,就没有伏爱卿下一通辞呈了。”
 
       春暮夏初之季,正青黄不接之时,敕谕限期既至,御史刘祯奉旨赈灾,此日料想已过潼关,到了关中腹地。靠寅时出坊后离宫门还有一段距离,商师古便同宋君承走在一起,谈及该事,入港良久,见几抬轿子依稀在望,他道:“前闻藩台奏述甚惨,刘道长这趟差,望他办好才是。”宋君承笑道:“刘维周做事用心,从来想着实惠黎民,他去应可副圣上简委。”商师古点了点头,搓科道:“不惮他做什么有辱名节的事情,怕这兰台熟手才刚到任,又去拣他的本行,顶真办起来,不上三五个月,良民盗贼不管他,倒给朝廷拿下许多乌纱帽,君之铨部又有得忙了。”宋君承微笑道:“那如何是好,只怕宪命还未办成,先给别人恨死了。”商师古不由笑出了声,远些荣讷奇道:“老先生笑从何来?”商师古笑告道:“仆与宋先生正说起一则好人作怪的事,故发笑耳。”说着恰走到桥头,就各自揖让而别,登轿离去。
       才回寓邸,坐不到一刻,门上执帖传进一本三折双帖来,宋君承看了图书,又看落款:通家侍生段咏麟顿首拜。他原拿了纸笔预备写几封复信,这时把套语一看,不禁莞尔:“这个段夏卿,亏他想得出。”便换了衣服,亲自去门首迎接。以他的身份,迎到二门便可,他却谦和惯了,直到大门口,段咏麟从轿子上下来不久,见他整冠相迎,先一揖道:“怎劳老先生大驾,咏麟愧不敢当。”宋君承笑着望他,观其方巾道袍,神色清朗,一扫郁郁钟龙之态,便道:“何来惭愧!王师报捷,赖皇上圣明谟算,兄在部运筹。舍间承蒙清顾,仆本该拜兄的,如今越觉失体了。”段咏麟道:“老先生真折杀我,少先生居中调度,焉有今日之胜。且若无先生周旋保全,咏麟已然作了万世罪人。”他说的是月前北镇抚司钦遵上谕,要问那些学子的刑,很是动了几下筋骨,最后禁不住外朝物论沸腾,纵然是雷霆一怒的天子,同样只得仰息于宰臣救济维护之心,连当时谳审出来的头领,在五省制府得胜喜报传到的今天,也逢恩赦出,虽革了监生的身份,却并未剥去就试的资格。宋君承淡淡一笑:“为国家储才,斯事体大,君亦功不可没。”
       语毕拱让进厅。叙礼完了,奉上茶果点心,吃过一轮,段咏麟问跟上厅的贴身家奴要来一只锦封袋,又起身,恭恭敬敬递去,道:“弟不敢冒扰。”
       宋君承站起身,双手接过,劝得他再度坐下。因见袋中是一通洒金朱砂笺邀帖,约略写着“谨状本月初六,寒家薄治豆觞,与余慈亲暖寿,愿奉光尘,凝盼惠临”云云。他二人之母俱是江东陈氏出身,曾祖乃是同房兄弟,根究起来还有几分沾亲带故,为着这层关系,打着这个旗头,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宋君承端茶道:“段兄待我一片诚,仆岂令主人难心,叨承钟爱,明日竟要吵扰兄台一程。”段咏麟笑道:“愚弟幸甚,家母当乐见先生,盼先生早来。”这就道了告辞。
       送客折返,携着帖囊回书房,果从请帖褶页间拉出了一条红格副启。他默然看罢,平静地点点头,写下一张复柬,让常华取一具拜帖子纸来夹着,捧去答拜。国朝阁臣体统尊贵,即回报六部九卿堂官,止用单红刺而已,常华深谙规矩,拿来单帖一切就绪,就去投报本兵,都不在话下。
       天色近于全黑,穿廊间倒吹的风沾着一丝暮春湿润蒙笼的草木腥气,把房门外两株西府海棠那纤细清峭的枝条压得沙沙摇着,静谧中听到无数桃李花瓣被卷上青天、飘落圆池的声音,如以小雪投沸汤,滚烫汤面淹没雪粉时咈哧咈哧的轻响。宋君承没有再动笔写那封未竟之信,他在前厅用汤药,正在困头,这会儿身心皆盖着一层迷蒙疲怠,挪坐进窗下那张太师椅里,阖眼睡了过去。约过了半个多时辰,他缓缓睁开眼,非要出神半晌,才渐渐看得清东西,望见满室灯照如昼,照耀着对面贴墙的宝槅花台里摆的一件件玉屏瓷炉明透泛光,书桌四角堆积的书牍扯出一条厚厚的影子,曳在水磨地板上,横铺在他足边。因不得他的允许,书房是不准旁人进出的,起先也并未盖铺盖,久坐已感手足冰凉,单薄春衫似被门墙缝里射进来的酸风打透,浑身软绵绵寒铮铮的不上劲。他自觉没有那么多空闲可耽搁,胳膊撑着扶手坐起来一些,低低唤道:“来人。”檐廊下伺候的家仆应声响应,都不敢进来,便听他隔着门问,“帖子拜上了么?”
       那家人子连忙道:“回老爷的话,常二爷还没见影儿,倒是跟去的才回来一个,说常二爷顺路上了趟隆福寺,给老爷带东西去了,小人因想老爷在休息,一时未敢惊扰。”
       “嗯。”他微微咳嗽,随即道,“你下去罢,没有事了。”
       那家奴又磕了个头,连说几声“老爷保重身子”,悄无声息地退到值守处。
       宋君承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双目含倦,在家人恭默撤去,烛影纷披侵牖的这一刻,他忽然感受到四周精贵洁雅的布置,那崭新的栋壁砖墙、瓶罂书册背后,再度涌现出一股冰冷的敌意,以拔地摇天的气势,俯视着鸠僭鹊巢的这一切。道连三楚,天低四野,乔木依前,临路敧斜。他一样是重游故地,不必等到四十年后,《片玉词》里“春赊寒侵”、“轻阴抵死”这样的话,周清真在下世那年才写出来的句子,他此时此刻,就已经能原原本本地理会到了,且情不禁为之浩叹、为之惋惜。他挺直地站在书房中央,凝望着纱笼中颤巍巍摇晃的烛焰,不上片刻移开目光,四下里一扫,一屋空阔景象都变得通红,他心里知道,年事蹉跎,目力毕竟不及从前了。于是闭了闭眼睛,觉稍稍恢复一些,仍稳住步子,走到书桌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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