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岩永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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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六十章 饥渴辛勤两翅垂

六十章了……真让人头秃
第六十章 饥渴辛勤两翅垂

       商继良在书案后写大字,这所小书斋辟在内书房后面,对面的交椅上坐了位瑶簪宝珥、绣袄长裙的青年妇人,捻一串水玉数珠,无声宣念佛号。窗外日头西斜,在地上滚出一道红艳艳的霞边。
       他这会儿,临的是先生手编的册子,用搓得细细的麻线订在一起。倒并非找不出名迹旧拓、神品法帖来,实在是开笔一年,没学出什么气候,只那进馆的酒敬得十足认真,自此便再没在读书上上过心。他学《成语考》,尚且背不出几篇,要他习练名家书法,无异于空中结楼殿,更没有那个本事。惟是他那位顺庆来的费先生,虽未致身两榜,却写得一手脱胎于颜平原的真书,结字方正,筋带沉着,足可与一代之蔚然大宗相媲美,故而他家里也让他学着。因近来时候不调,寒温变异,商师古日前见先生面带病容,便请他少宽几天,在府上歇乏修养,但每日让儿子去探看交窗课,他自是公事旁午,无暇旁顾,就让余氏拘管起来,省的那劣童耽耽逐逐,镇日唯知顽乐。
       商继良转了转脖子,借机抬起眼角,偷偷觑了下嫡母,见她明眸轻阖,螓首微垂,口唇翕动,一副十足专注的架势,他便顿住笔,从腿上悄悄地摸了只藤蚱蜢翻玩。那蚱蜢由软碧可爱的璎珞藤编成,用料珍贵,手艺精巧,只是不曾固定,让他控着跳窜几下,已显出松散的迹象。他一时入了神,几时把笔搁下也不自知,竹杆子跟瓷笔洗一磕,竟两只手拢髸鬆的藤条去了。
       旋即,余氏以温柔不失威严的声调问:“恽哥儿,怎么回事?”商继良手指一抖,险些把物件跌了,他仗着桌台的掩护慢慢抬头,挤眉溜眼地拿态了一会儿,才小声说要解大恭。余氏点点头,道:“让鲍翁陪你去。”商继良直如斩监候得了赦令一般,忙忙地袖起蚱蜢,道了别,一溜烟跑了出去。他来到外间大书房,跑下台阶,脸庞上的兴奋劲儿藏也藏不住,冷不防迎面撞上一人,定睛一看,登然吓得呆了。
       他父亲站在那里,一身大红仙鹤补服,给冷硬的晚照罩了满肩,淡淡道:“你手里掖着什么?”
       商继良期期艾艾地说:“没、没什么。”又忙后退一步,要磕头请安。商师古一把捞他起身,就检到那只碧绿蚱蜢,猛朝地上一掼。开口却还平静,只望着房门,说道:“进去。”
       商继良往下瞧了一眼,已嫌松了的玩具一下子散了开来,在地下摔了个支离繁碎,几茎藤丝纠缠蜷曲着,看不出本来神气活现的形状。他哆嗦了一下,怯怯地收回目光。
       商师古随后而入,余氏已盘起念珠,沏了盏白云茶,走出来轻声唤道:“老爷。”商师古接过茶,点头道:“辛苦了。”余氏看着丈夫肃然的眉眼,那是他做御史、批龙鳞时一般的坚硬严厉,盖在身为宰臣所应有的冷静从容的外表下,腾蛇锁唇、不怒自威的样子,令人感到戒惧。她又看向缩在十景橱前噤若寒蝉的孩子,商继良惊恐地睁大眼,也正可怜生地盯着她。余氏心内暗暗一叹,开口劝道:“哥儿还小,坐不住是有的,也免不得贪玩些,原为小子习性,无可厚非,往后严加管教就是了。老爷乃心王室,妾主中匮,有失教之责……”
       商师古冷淡道:“你莫要姑息了他。他是花根本艳,以为万事皆能以意为之,用不着操这份心!须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是寒儒出身,侥幸蒙皇上青眼,忝列黄扉,才有今日给他安稳读书的条件;从来朱门子弟成器得少,即是阀阅华族,明日之宠辱荣衰,亦非人定。你们不知道,而今外面到了什么地步。诚然江山永固,社稷无虞,但朝局如此,时势如此,京中无奠枕之期。这一些话,我本不应同你们说,我既然说了,就望你们记在心里。”他的颜色忽然缓和下来,到大椅上边慢慢坐下,侧首看着长儿,温和地问,“恽哥儿,你懂么?”
       商继良初时还显得懵懂迷茫,飞快看了看母亲,忙连连点头:“孩儿理会,孩儿再不敢了。”商师古轻喟一声,向他道:“把东西收起来,回屋去吧。”商继良进里边洗干净毛笔,冲去石砚里浓郁清亮的墨汁,把书册摹纸、课本程式一样样摞好点齐,想了想又将他那张添注涂改得乱七八糟的开讲习作小心翼翼遮在卷子下头,尽收进一只三撞填漆提匣中,出来向两房高堂行礼告退,抱着匣子走了。
       这间书房处在内宅,且僻了一区暖阁作为子侄辈的读写处,因而并不用来办公会客,壁橱内藏的也多是九经三史,那些宋刻善本之类。商师古在一扇大理石屏风隔出的居室中解下常服,余氏上前为他更了一领石青道袍,适逢家人候准牌期,从新送盖碗茶进来,把半冷的茶钟换下。他在外间端坐着翻了会桌台上的经书,抿了抿茶水,看着纸上经义道:“前日我在朝房下夜,那天该有一通太原的邮书,放在哪里了?”
       家中颇有一套规矩,他又素不喜内院女眷过问外事,即恽哥未获准许,也不得出入外书房,他本不该有此一问。她却只是摇摇头,起身走到廊下,叫一个仆奴去门口询查清楚。少停回来上覆了,因道:“这些天都没有见山西的邮子投书,兴许还在半途,正往京城赶呢。”
       商师古道:“也罢,替我吩咐下去,那书子一旦送到,也不必报我,就付丙销了。”余氏一怔,低声道:“妾明白。”商师古抬头看她,一双目光在她挽饰得虚朗雅丽的松鬓扁髻、那纱罗额帕勒住的仙人楼阁簪钗跟金累丝梅花梳背之间的罅隙悄然滑过,冲到敞开的室门外霞驳点点的黄昏里,忽叹了口气:“你也走——走罢,我烦得很。不要让人扰我。”
       余氏柔顺地福一福身,答应一声,又闻他突然把她叫住:“姈娘,你那些诗文手稿,都理清了么?”余氏走到门首,徐徐侧过身,鬓边一枝西洋珠翠嵌的飘枝花随之珠光浮转。她白净的脸庞映着明粲的翠钿红霞,静静道:“叫老爷挂怀在心,妾自知根柢浅薄,虽已反复推敲,尚有几处险文,未誊成清稿。”商师古沉默片刻,道:“你如果愿意,就差人取一份送来,我今夜无事,为你参酌一二……好么?”她垂首看来,而后嫣然一笑:“妾不幸之幸也。”

       弥天大夜底下的凉风夹着一丝瘠薄的水汽,不住地往身上贴,灌得那一只只裹着抄手的袖筒子鼓溜溜的,从皮囊外横沁起一段锋锐的寒意。尽管已是春仲,海子边上还没有显出“迟日江山丽”的真乐气象,何况夜幕遮拦,就连白日可见的那一点生气,柳眼梅腮、碧丝燕草所带来靡靡的安适新鲜的意味,也都消失几尽,成了夹岸铺户们墙檐上垂下来的浪荡灯照映中,一团模糊褪色的灰绿象征。
       那个车脚夫把袖管一抓,马鞭一抖,打开帘帐,另一个同伙便即时搁上脚踏,随车并进的长随忙请里边人出来。是一位体格细瘦的青年,顶一张怏怏的书生面孔,一手提着素地遍地金京缎袍跟外面罩的天青羊绒大氅,冲风冒凉地下了车,抬头望着远处灯火隐隐的寂静水面。他的长随小心跟近,扑了扑他膝头袖角沾上的扬尘,轻声提醒道:“爷,水边上风大,咱们还是进去等罢。”
       “不妨。”青年道,他说话字正腔圆,眼神平稳坚决。他因为长期服食药石而憔悴消瘦的脸面上,修长秀雅的眸子淡淡扫过照水灯色,负手临风、腰背挺直的样子,却没有多少龙钟艰难的病态。那长随似颇知其主的禀气,当即应命,与了散班几钱鞋脚费,打发他们把马车赶到场子里候着,转头又替主人拢紧氅领,惹得青年失笑道:“那有这么娇贵,这点子风,你竟疑我禁不住。”他跟班道:“非是小人口费无聊,爷去年冬末着的寒搁到春天还没好全呢,小人再不仔细些,待十一月爷回乡祭祖,教老夫人见了,便更无生理了。”青年笑道:“我惯得你越发嚣凌了。你跟我作对,怕家里责难,不若这就点齐东西回松江,到母亲跟前代我尽孝去。”跟班道:“小人不敢。”青年淡笑道:“那你便住口罢。”一条拨船从水上靠来,船头挑的羊角风灯烧得明彻,给他苍白的面颊染出一抹惊人的血色。
       他双眼明亮,不容置疑地、甚至略显激切地低声吩咐:“你也留在这里,等我回来。”随即挽袍上船,在话音落定的一瞬间,又恢复了他来时的冷淡和平静。他向艄公点点头,便坐进船篷,船身晃荡荡地朝海心摇去。那跟班愣愣瞅看着,水天一色俱如混沌未凿,尽处西山飞岑溜碧,这时也就是沉沉遥夜下一脉灰塌塌的乱石杂树,蛰伏的阴影底里,那一只拨船渐渐行远,再少顷,灯火也看不到了。
       拨船如箭一般凌湖到了对岸,艄公解缆开船,自有两个打扮体面的仆奴候在岸边,带他登上月桥,进到一处园子里去。夜色朦胧,看不清楚,牌额上依稀写着方园的字样。转过障目湖石山,从一扇月洞门进去,耳孔里灌进了隐约的弦索套数声,目内豁然开朗,只见一座峻伟的戏楼扎在云堤花坞当中,本是旧主请人做堂会戏用的,由珠帘绣窗、由腾天架空的雕楹碧槛,足以想见当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热闹繁盛。此日已花殪油枯,只一个淡妆女戏,踩着鼓板笙笛在富丽堂皇的红台上清唱。他安静地走到一前一后放着的两张扶手椅边,在摆了一盆万年青的束腰香几后展袖行礼。老鸡翅木细绒罗叠的禽翮肌纹上蒙着温润的暖黄光晕,这团火光那头,长椅内坐着个幅巾深衣的儒雅男人,直等他半躬下腰去,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含笑还礼。
       “虞堂兄到得早,蒙兄枉顾,有失迎迓,竟是听戏入了神,不曾差人出去问,望乞恕吴某怠慢不周之罪。”
       金尧咨道:“区区在下,岂敢相烦。”
       吴晋笑吟吟搭住他的手,道:“你当得!快请入座。”径引他到先坐的那张靠后的大椅前,自己退一步掇过张黄杨木枕凳坐了,见他要让,抬手止道,“我是输捐的冠带,你是正经的功名,我昔日承令尊的恩,不敢忝列衣冠,以布衣身,觍颜执私门生礼。论物理人情,我叫你世兄,凭这一声世兄,你该当此座。坐在这里——”他拍了拍弧弓凳面,笑道,“则是我的本分。”
       金尧咨拗他不过,只得勉强依从,却挣力把那沉重的椅子搬开,打横坐了,使他与另一张空位宾主对席。吴晋但笑不语,随他搬弄布置,须臾沏了新茶,跑下个操江北声口的小厮拿着戏单,求他二人赏戏。吴晋循例请客人先看,金尧咨道:“在下年辈尚浅,素不谙事,恐见笑于大方之家,且拂尊宾之兴,何其惶恐。”吴晋因笑着点了两折昆调,一出苏北柳子戏,叫小厮拿去给掌班,又嘱他问明那班子的首戏。不一会直接叫了班头过来,回说有几台昆山的本戏,报了名目,却嫌听老,吴晋便道:“你们学了什么今戏,如袁幔老之《西楼记》,晓得唱么?”那班头愣了一下才道:“禀老爷,箨老的剑啸阁传奇五种,小的们都会,该《记》更有一版就正的,老爷听哪个?”吴晋道:“不要《楚江情》,你只管唱本来的,单唱《错梦》。”班头惑道:“爷,这一折便是冯公所添入,不知……”吴晋笑向金尧咨道:“当真是三人成虎、十夫揉椎,他们拿着剧本,竟也不问来处。墨憨斋的刻本阑上标得分明,他等倒视若无睹,这个样子,出来现甚么洋相!”
       那掌班脸面上扑着薄粉,这会子显得更是惨白,往地下扑通跪倒,叠着声请罪。他年轻时也弄过装旦,而今虽然倒仓变嗓了,声音也还一管萧似的,轻倩清亮,兼着玉一样的颈脸,灵秀精致的眼眉和俯身下跪时那一种无意间流转而出的曼婉凄切的神韵,颇讨人顾怜。吴晋望望他巾子底下雪样的额头,道:“也罢了,你下去安排着罢。”
       过不多时,清唱的吴伶退下,头折的扮上角色,在上面唱了起来,个个儿都是腔板熟落,功力不俗,做歌做咏,好教人意惹情牵。两人光吃茶看戏,那张椅子就空着,金尧咨也不问,心照不宣一般,这里没口讲些馆院里的趣闻逸事,那里叙两句乡情亲谊,正说到上月杨褚白失足卧榻,他道:“好骑者堕,自古东丁,可惜杨相公拔丛出类的文才,诗会竟没有去成。”吴晋笑道:“昔日山人倒堕,今则翰林坠马,真圣天子之盛世矣。状元郎献驾立首功,可见天听无私,他才连擢四级,好做实权郡守去了。”金尧咨也笑了,一对清莹冰壶般的眸子却笑不达底,硬铮铮冷得瘆人:“谢白楼眷注甚笃,他有清庙之器,我辈皆不能及。”吴晋颔首笑叹:“将来未必不是——”金尧咨道:“毕竟还有宋相在,急不了的。”
       忽然从门洞奔上一人,俯身匆匆报禀,吴晋因起身笑道:“世兄少坐,吴某前边还有些俗物,恕我失陪片刻。”与金尧咨揖毕,大步走到戏楼外边去了。
       既出楼子,门上报信的说依遵前嘱,把人招待下了,吴晋闻听此言,便道:“那府上遣谁来了?”门上忙答:“周大官人的贴身子拿着谢帖找老爷,说到临时接宪台知会,叫他家主人回衙帮班,还把红刺贽礼一概退了,跟着陪了许多不是。本来听说老爷在会客,立即要走的,遵老爷吩咐,小的好说歹说才拦住。”吴晋顿了顿脚,嘿然冷笑:“他果然不肯俯就,我也稀罕他差个小厮敷衍。”说着走到后院一间精洁茶房坐下,又叫人另搬了副坐褥摆到对面,就让带进那厮台来。
       那厮奴上来不卑不亢地见了礼,吴晋定睛一看,人物尚属颖敏,样子亦算标致,随口命他斜佥坐了,他却执意不坐,遂由他站着,一面道:“周宪爷百忙之身,犹有这一分顾念到我,我心中感激,请你代我致意。某原敬重宪爷人品,非为攀高接贵,一点薄仪,也请携回。”小厮恭声道:“我家老爷出自孤平,秉性孤澹,生平素少相与,他说员外厚赀,委实不敢仰受,至若员外所托之事,更不能屈心答应,不然误己负人,反绝了朋友之道,万望员外海涵。”
       吴晋笑道:“在吴某看来,天下事无不可奉商!汝主英华外发,中试不过五载,已登四品佥宪,非但做得笔头文章,复又胸怀马上韬略,料想他年,必有一番锦绣鹏程。我知周先生乃忠贞之士,但那一寸丹衷,当上报天子、下惠百姓,岂必痴悬一人,视有用之身同儿戏?如人臣者,忠岂在兹!狲树易倒,冰山易融,是迟早的事;他今日傍人篱落,来日竟要负石赴渊么!你帮我问一问你的主子,便从人死,从人写入奸臣传,他寒窗积雪时若知,也甘心情愿否?”
       他话音未落,已径地站起身,直截走到门旁,也不睬呆立屋中的小厮,却跟一个仆子说:“与他盏茶吃,再送他出去。”边让从食箩内拣几件果子点心当茶。那仆子应了,低禀道:“金相公刚走。他一直在那看戏,只问老爷可是会客去了,小的忙推说不知,相公并不让催请,又看了几回,见老爷不在,便告辞了。”吴晋问:“他走时,台上唱起哪一出?”仆子道:“老爷点的《西楼记》,也唱到《南江儿水》了。”吴晋微微点头,指着春柜前停的两只描金螺钿礼盒,笑向四下道,“替周宪爷拿好——他必不肯赏我这点薄面,你们就只管扔进路头沟里去,不要再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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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整整五十章没戏份但是很土豪的·吴属于为数不多的初始就是真弯男,用这个标题我本来想法是要开他的车,想想太水字数就算了(。)关于《错梦》到底是不是袁箨庵老先生的手笔,我直接采信《剧说》的说法,对戏曲了解为零的人表示疲于花太多时间找书考据,就偷点懒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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