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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五十五章 抱瓮相从老汉阴

第五十五章 抱瓮相从老汉阴

       朝会一散,梁丘晟乘轿回衙,坐到他那张大案后黑漆官帽椅上,冥然枯坐许久,决定把袖中一本题疏压下。
       服事小厮恐他嫌那嵌薄螺钿描金的软屉坐着冷,另垫了一块银红袱子,又在描锦彩绘着写意山水跟透雕云纹亮脚的靠背板上加盖了弹墨绫子,要显得清约内敛,模样也是半新不旧,恰到好处的温软适合。惜乎堂上官眼想心思,全不在这区区方寸地里,白费得下人一番苦心孤诣,通通视如不见。本日该正的厮仆倒不气馁,算算时辰,将靠巳时半了,从廊下过来的火房杂役手中接过汤药,轻手轻脚送到案头,才刚放定,便听耳边轻咳,忙忙地屈身跪下,前后进退皆一时不差。
       梁丘晟侧头瞧了他一眼,微微“嗯”了一声,端起清寒止嗽的药吃了。他心内大喜,皮面上却不动声色,因梁丘晟近来身上不协,吃不得饼饵发物,也不愿费累公帑,在衙内用饭都是家厨另作的粒食,他便取出府中行来的菜牌请他看过,宠辱不惊地磕了个头,拾掇了盘盏,踏着与来时相距无几的步调退出门去。
       在这里当差的人尽皆知道,通政使梁公待人接物都颇谦逊温和,曾为先帝钦口称作古君子风,在朝立身亦清刚持正、无偏无党,独对素所因循的一套小节规矩,硁硁执着于凛遵不渝,且又推己及人,眼底里便不容一丝错失,难免有以亟疾苛察相高之嫌。由是之故,通政司衙门天然便与都察院亲近一些,外派到省府郡县去举劾各藩服大臣的八府巡按们,递奏的本章从无一日稽留迟滞;朝中这一起三台八座,哪一个没受过谏院的诛伐,唯独银台的堂官玉洁冰清,从未被片纸波及。士大夫固无私交,京城里不乏些个无所事事的文人,便将这一怪状编排起来,或截作传奇段子,或诌成戏码噱头,更有那胆大包天的,以此胡吣出一段尽情尽理的生缘故事,官府管禁不得,时日长了,所谓的因缘秘史,竟声闻朝野。又有一桩衍生的公案,说某日梁公做寿,他一个赴京述职的愣头门生,不知怎的错叫了一台这样的戏,戏子战兢演完,那门生经人提醒,惊慌请罪,其师辄笑曰:何伤乎?为天下更少一马磨文休矣。一时传为美谈。
       梁丘晟从怀袖中抽出题本,轻轻放在案上。他的神色端凝,坐得板板正正,也不翻开,就望着封套静静思量着,烂熟于心的字眼在眼前流水而过。他为官二十年,能让科道上下几百双眼睛剔不出一毫一厘的可趁之隙,他当然知道,于情于理,为子为臣,他中阻言路、闭塞圣听,是大逆不道;但这一篇文章,递到他这里,他若泰然居之,听任它被别人拿来当戈殳,便枉读了那么多理学的书本,将来入传,就是千古笑端,他不能这么做。
       想毕,他便把本子装进一只白檀木包褙着丝绒的带锁长匣中收起,又从抽屉里找出副本,取过纸笔,蘸了刷丝砚里头研开的一汪浓墨写下两行字,因唤人入内,细嘱几句,让人把两样东西带走了。他自觉难以尽心处置公务,略坐一会,也就起身,负手踱到窗棂前,透过层白芨水糊的玉白窗纸向外眺望。通政司公署大堂后有一方上任中堂徐孚挖开的圆池,池面颇大,翡翠似的水衬以百竿子碧如玉的南天竺,间杂着各样时令花草,更有棵其滇南老家广种、呼作鹦哥花的山芙蓉,不等春事阑珊,已然是争红斗紫,花落满庭。虽则徐孚因之而唤起众怒,遂遭台谏群起蜂劾,半个部院纷纷攻之,竟连其纵容恶仆剥害乡里这等千里外捕风捉影的传闻也翻了出来,先帝耐不住前朝的轮番攻讦,复见那徐孚上疏自辩,所谓小缮官署,清明眼耳,以鼓舞臣下报效之志云云,更加忍无可忍,遂御批四字“以国为家”,将他撤职查办了事。然而等到梁丘晟以四品左通政的身份,递章请示是否拆毁池林,以为不克秉职者之戒时,先帝又曰:“罪在人欲,草木无心,何错之有?拆则糜费。一分一厘,悉民脂民膏,此朕所当裁制,而卿等所必重虑也。”梁丘晟上疏告罪,是以通政使司换了堂官,这方池子却存了下来。隔着窗,看不到浪崩练竹、水湃湖石的景象,只听见晴雪横空,风号林树,如穿戈槛、掠鸢翅般孤峤肃杀的响声。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他轻轻闭上眼,想到宛然再现一般的前贤诗句,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东旭兄,何故长吁短气?”
       梁丘晟转过身来,望着堂口拾级而上的绯袍同朝,落落然叉手施礼,淡道:“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弟虽忝列黄庭,叨陪末座,国家动荡,亦不敢不知啊。”
       来人由文吏引着,到他面前站定,唱喏笑道:“圣皇英明总统于前,台辅才谋致尧在后,太平世界,亦复何惧!”
       梁丘晟点点头,命堂上文书退下,又叫住殿后一人道:“选部洪大人来了,我须接待,待敬履回来,你可向他言明。”请他下穿堂大门,到了腰厅里去。
       这间厅室原就是改作接人会客之用,通政司使秩止三品,然其沟通里外,权柄至大,远非那等同品同级的清班衙门所能比拟,明奉圣谕,公务往来者颇多,除此之外,另有几房廨舍,亦要日日打扫。厅中装饰精洁质素,四壁无悬贴赘余之物,一色儿紫檀瘿子面心的桌椅台案厝放整齐,纤尘不染,椅手边的茶几上已沏了两盅清芳纯爽、汤色黄亮的白毫银针,是梁丘晟治下的作派。吏部右侍郎洪文儒在厅心站住,抱手朝天一拱,朗声道:“钦遵圣谕,奉御批,问尔银台。”梁丘晟屈身拱揖。洪文儒因道:“上问,昨询前敌剿臣题奏到否?尔部说到了,又说尚在汇总。今朕何以不知?尔部素来实心办事,朕久识之;若无故迁延怠慢,亦难塞责。照实回复,不可或欺。”梁丘晟低眉垂眼,道:“上覆陛下,臣罪丘山,甘领严旨。臣昨捧接圣谕,恭聆纶音,无任惶恐,惟是部务未竟,零光片羽,亦不可轻呈乙览。现已完具,即能进御了,臣当另附本详陈。”洪文儒一点头:“知道了。”他二人品秩相同,然一为执印堂官,一为本部副贰,细纠仍有区别之处,便忙避开半步,躬身还礼。梁丘晟展袖让座,与他抗礼再三,这才相对落座。
       洪文儒道:“弟职在东曹,皇上圣明,使弟来此,想别有深意罢。弟是不知的。”梁丘晟抬头静静端详起他,见他一张文人白面上尽是毫不作伪的真诚疑惑,沉默半刻,缓缓点头道:“天子自有烛照数计之大能,我等臣工瞠乎其后而已。你我是同年,弟也不瞒你,皇上要看的那本题章,确是江南军镇开列荐举奖功、请恤拟谥的花名,因其中或有一二出入之处,楚督发信告知,继后将别具他疏陈报,届时一并递进,省却多少功夫。何况公书进退,非我一署与仪台,各涉部均有记档,付库以便存查,一旦将来值酬验之需,随时都可移文调看。”洪文儒道:“弟原还担心,为兄遮掩不得,毕竟我部正堂不在衙门直日,上头还压了个左侍房玉公么!兄虑事定计、胸有成算就好。”梁丘晟道:“老年台说笑。”洪文儒徐徐端起手旁的闽茶,垂眼啜了一口,笑道:“兄也莫怪,前些日天气严冷,人也疏懒了,久不曾与兄过从走动,如今春冰遽解,仰荷鸿恩,竟不禁放诞了一些。苏州诗云,‘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此言出乎我口,独入君耳,弟偶闻兄衙内有一通本子,尚未递入大内,已拿去给了别人,东旭兄,可有此事么?”
       梁丘晟怔了一下:“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洪文儒道:“圣心闳深,我不敢揣测。”
       梁丘晟微微点头:“那便是题中应有之义了。”洪文儒一语不发,低着头看那新鲜茶水,初时入手还不觉得,这会水平波静,那黄玉融成的汤面,悬针挂雪般竖着绿妆素裹的枪芽,间杂着水底鹦鹉联珠样的影青瓷光,益发显得新鲜圆透,淳清逼人。这是闽东才有的白茶,洪文儒从水面上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这位束身自重、省身克己的亲爱友朋,正在做着上一任通政使做过的事。梁丘晟冥然默坐,良久才缓缓起身,徉徜走了出去,移时复返,手中已多了只封紧的条匣。他把匣子放在桌台上,纻丝罗的大红袖子向下盖着,迎着对坐同僚的目光,道:“这才是‘咳唾成珠玉,挥袂出风云。’”看了看外头,也是小晌午了,明雪灼窗,干净刺眼,把个窗橱照得白玉镜一般,仰映着厅上沉郁堆积的黯淡檀椅绯衫之色。又微微叹了口气,“永序二十年,尊府过世为神,你丁忧在家,今上登极二载,方始服阕起复。有许多不得已而为之、不得已而用之的事情,你不知道,掩罪饰非的人,沉冤莫雪的人,你也没有分清。宣仁,五年了,你本不在这场风波中,为人作嫁干什么?题本就在这里,你的问题,我不能回答你,但你已经问出了口,我写几个字,由着你带回去,给他看。”
       洪文儒冷眼瞧他转到桌边,用桌面上备置妥当的湖笔、歙砚、蜀纸,写了两行端平法度的恭楷,落笔阴干,拿来递予。他又啜了一口香汤,一面接过,卷了卷放入袖中,一面笑着询问:“东旭兄,你家那种白牡丹还有么?这悬针虽好,不若它毫心肥嫩,便嫌锋芒太露,还是吃不惯。倒不如去年在府上筛的那一碗三白甘鲜可爱。”梁丘晟坐下道:“鄙邑土仪,和今时风尚之阳羡、岕片万不能比,蒙兄不弃,弟改日赠兄一籯。”洪文儒拱手笑道:“多谢多谢,那敢情好。若开口就讨龙团凤饼,弟是春风雨露里经惯了,不觉有什么,还怕御史台见缝下蛆,损了尊兄的一世英名。即或弟想周容,兄也不愿。何况兄自来是处处细致、事事躬亲,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如此深情,不察也就罢了,岂敢见弃!贵乡景物,固与中原不同;不惟是这个,那杜彦之咏过的紫菊红蕉,徐昭梦写的睛日海霞、晓天江树,还有夹漈先生说品题当第一的蓝溪寺井,多么好的人物风光,弟是羡慕得很呢。”
       他告辞出来,已到晌午大错时分,天光烂灼,天边红日射云,云又似断霓残絮,好像烧着的一瓣瓣银炭一样,细细墼灰从锦衣卫后街的西墙头倾洒而下,风吹到肤肉却衔骨地冷,才在屋里稍稍暖和的身上,一晃眼又乍寒起来。此行明奉赍宣,部内给他派了一天的假,问过后还要写本上呈,他因登轿坐了片刻,直截吩咐回府。他家邸子就在太仆寺过去堂子胡同内,离了大时雍坊便是,坐不多时,轿夫已落杆压轿,搬过脚踏来请他。
       行入中庭不久,打壁山老家带过来的家生子察言观色,急命厮仆打水来服侍更衣,烧点炉子,又叫人将烧好的晌午饭总了一盒,径送到小厅里。这厢安排停妥,洪文儒也换过翻熏得暄软的博袖绫罗道袍,戴着顶紫阳巾到书房,斟酌写了小半个时辰,将扼要草毕,再下细誊写在一尺三寸高的奏本纸上,方起身至外室,食盒装的东西已重新热了一轮,沿着填漆春吉盒盖身微微溢出食果的香气。家奴见他来了,就将盒盖儿揭起,把白面锅魁、珍珠圆子、糖油果子,并一盘广汉缠丝兔儿、几枚松花彩蛋林林摆了一桌,又斟上一盏烫得熟热的清水醪糟,躬身垂手在旁侍立。洪文儒净了手,用细细熏过的白棉帕子拭抹干爽,问:“后院里送过去了么?”他答道:“老爷昨夜交代着,小的一早儿分付了厨房,奶奶的仍用另灶烧,已用毕了。”洪文儒点点头,道:“素珍一向不喜欢辛辣,才到京城,也不习惯京里的口味,一会让人往坊间的酒楼问问,若有家世干净、苏菜做得好的师傅,就请一个回来。”他应喏了,在傍闭口等着。
       洪文儒吃了小半碟翻沙鸳鸯泥,瞥了他一眼,见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还有何事,你现在就说罢。”那家奴忙道:“不是甚么值当的要事,恐污老爷金耳——有两个寒门儒巾,上午无名白故在门上投了名刺,耳房当值的见帖上又非太学生,又非走动的亲戚家门儿,想起老爷当家立矩,平常少接客人,便回了他们。哪料他两个并不走,只在巷口一间小冷酒铺坐着,等到了老爷的轿子,适才又来拜帖,报进门里,小的做不得主,也不敢麻搭果子混过,才来扰老爷清思。”洪文儒似笑非笑道:“无钱乞与韩知客,名纸毛生不肯通。我在朝中,尚须铭记圣贤教诲,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家却摆起这桩架子来了。”那家仆听到一半,已惊慌跪下,俟他轻飘飘说完,惶恐向下磕了个头,道:“老爷恕罪,小的实是想着您素恨那些抹胡子、搂玉带的闲人,这才……”洪文儒避过缠丝盘中五香、胡椒多的腹腔,慢条斯理从盐轻的兔腰上挑了一块儿,佐着色白汁清的江米酒吃罢,径问他:“帖子也退了么?”他忙从怀中掏出个狭长而腹鼓的帖匣呈上。洪文儒漱口洗手,旋开盖扣儿,里头两只红刺,上边一个写着“晚侍生梁红清顿首再拜”。
       国朝风尚难改,久而久之,连名刺都写得骈四俪六,富丽堂皇,更有那迂气十足的老学究,若投来的文章不合眼,哪个字填得不工丽,干脆一面也见不着。梁氏亦不能免俗,一篇工整严谨的骈文,只是审慎钻研太过,失于老套古板,他草草看了两眼,随手放下,复探另一本的时候,忽觉指腹下有些凹凸,便移去帖子,手指在里边摸索片刻,就拨开素绸垫儿,揭下了钉在匣壁上的一小块活门屉板,露出一只绒头绳括囊的皂色练囊来。家奴见状,遥遥向门首递了个眼色,那里侍立的一个夔州獠奴看得,向上行礼,招手领一干人等退下。
       洪文儒解开绒绳,他虽坐得端正沉著,把一张抄录着那封还未上达天听、已径蜂传下土之题章的夹宣取出来展平,闭目良久,缓缓垂目看过,眼里如水的渊渟也情不禁有了一丝细微的松动。他抬头道:“这两个书生,是哪里的地望?”
       此间明白写在帖上,本无需多此一问,家生奴迟疑须臾,才恍然道:“老爷真是明镜!是了,门上还说他们自称是山东经生,讲起话来却带些须吴淞三卯的口音,老爷在那做过府台,故此知得。”因见他手持白宣,默默颔首,又好像出了神,心不在焉地打梦脚,便小心探问,“小的先引他两个去客厅候着?”
       洪文儒忽地冷笑一声,将夹宣纸朝下一盖,淡道:“不必。虎伥走卒耳,他是来求见的么?我也没有那个空,端看他不辞辛劳,给我送上这么份厚仪,连皁囊都有了,我也合该感念他等。你只去取两封银子,挑几样东西谢他,不要显得小器,他就知道走了。”话音未落,已扶案起身,向他吩咐,“拿冠带来,我立刻进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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