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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三十八章 一斛明珠换绿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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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一斛明珠换绿珠

       正如天心所料,在三疏求去之后,楚王车驾离京的第二天,元辅上表一封,陈词恳切,以罪愆之身勉力回朝。这一天不需早会,他过了坊便来到西堂,因为晏寝早起的缘故,幽院阁房中只有几位勤勉中书在走动,见了他无不恭敬揖拜。他不急于查看积累的奏章,而是在堂内等了一会,薄薄阳光刺破流云,穿花拂柳般轻盈地掠过洁白砖墙的时候,阶下再度响起吱吱呀呀的踏雪声,他微笑了笑,唤道:“永世兄。”商师古却是一愣,醒过神来三两步提袍上阶,笑着见礼道:“济老终算是回来了,你不知道,自那日你引避后,那庶务戎政呼啦儿一下全压上来,商某挑得是胆战心惊,有时想想,真恨不得似赵汴一般,括囊拱手,以图安定就好。”宋君承笑让道:“永老切不可存卷席避世的念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然起衰肃纲,发生机于朽株,或许就在朝夕之间。国朝三百年沉疴病弊,已到不得不医治的地步了,所以要振隳,所以要搬兴废,我们这些人身上的担子,将来只会更重。”商师古一面行进厅堂,一面点头道:“惟明辅马首是瞻。”
       二人正说着话,一青袍舍人搴裳而来,放下一摞疏本后行礼退下,商师古笑道:“听说济老封了谢表上去,昨夜便教他们将关要机务清理出来,济老不在,拿不准的,就都没有手票。”又拿起最上边一本在通政司记档的外官文奏递去,道,“这是澧州知州万安在安乡县境发出的急递,于昨日上午送呈到京,听驿使说,他在双沟口竟险些被截下。”宋君承双手接过,展开徐徐翻动,不出他的预料,那一笔漂亮端谨的蝇头楷字中,果然是弹劾湖广都司李笃清与五省总督王佐按兵不动,观望以失军机,应付以对百姓。他缓缓看完,闭上弹章,淡淡道:“区区知州露击顶头上司,他的胆子不小。”商师古沉默片刻,轻声道:“狂寇屠城了。”
       宋君承微微一怔,良久,那题本就颓然跌到地上,他有些踉跄地后退一步,捩手撑持着木案边的云纹抹头,籍以站直了身,进而闭住双目,铮亮似参差金碧般的明光滴涟涟下照,两道清透泪水便从闭阖的眼睑下缓缓流出。他叹道:“合六州四十三县铁,铸此大错。”
       他又睁眼看了看堂外,阶下积雪仍如瑶如玉一样干净平整,强烈的光芒隔着氤氲模糊的凝雾,一时晃得他昏花迷障,他无法不去想,江南的雪,一定也渐渐极盛了罢?生民的血该当泼在满地琼瑶上,那姿态想必与眼前的白雪疏梅一模一样。商师古几步近前关上了门,回头看定不言不动的首辅,虽不至失态到吞声茹泣的地步,却也确实在数行泪下,心下挣扎半晌,待得他以袖掩面拭去水痕,方低低道:“济老,朝中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您给王存斋写了信……听张公公说乾清宫日日传下话来免送案牍,这通疏皇上没有看,就是阁中几位阁老,也没有看。”宋君承摇摇头,道:“代我向二位阁老问好罢。”他侧过身,慢慢弯腰拣起了题本,起身时有些蹒跚,随后稳了稳步子,挺直了腰杆朝内走去。
       宋君承回到值房,掩上房门,在自己那张花梨木椅上坐下。空旷的房屋中没有一丝声音,因他引避数日,平时也不许人随意进出,所以久未通风,晦浊的空气似悬了一层灰白的尘埃,灯台里袅袅飘出的紫光凿破混沌,把案前疏本的抬头照得清清楚楚。他的双手绾握成拳,搭在一对银锭榫边,紧紧掩在宽大的袖子底下,怔怔看着本子上的文字,他看见了南纸店供应的洁白纸面背后,那些圆圆的洇开的浅淡血点,笔划的运动隐藏着颤抖和悲愤,这一切都是对他的针砭。他抬头望向铅青的天空,一层层吹云浮气堆在屋檐下,苍白匀停的雪花一霎便堕了下来,扯帘抛珠般越下越大,近处的巍宫,远处的殿群,七宝楼台,晶莹墀陛,鳞鳞碧瓦,甍甍朱梁,都成了一团模糊刺目的风雪色。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他记不清这清莹秀彻的断章滥觞自哪一部话本小说,也记不清它的后续,只是当这两句诗文无端跳入脑海的时候,他本已冰冷的躯脰中央,再度涌起一股彻烈心肺揭皮烧肝般的疼痛。
       不过过了盏茶的功夫,宋君承渐渐平复心绪,扬声叫进来个舍人,请他把其余文牍搬入屋内。既涉太行险,斯路信难陟,他在端笔时忽然想到谢宣明的口占诗,便恍然笑了一笑,铺开一张手票,一字字往下写道:王、李臧否,盖有兰台弹射,抚、按专纠;览该臣奏,但见忠悃,虽耿耿劳心,未尝无征,然皆不知朝廷所为器局而论之,身不当其职,又未知己所当为也。兹钞发府署,特警权责之勿滥勿淆,嗟嗟臣工,引以为戒。该部知道。

       蛮民在绣水、长河一带屠杀剖赤的消息,虽因机密而严加封锁,却于短短三天后不胫而走,是以明谕共万疏齐下,那痛肠几至泪出的恨憾之辞与似赏实詈先扬后抑之敷衍回复,登时在得观览的署部院台内,掀起了义愤填膺的轩然大波。唐汶时在柏台,不日便要辞京赴楚,他自然也目睹了这场较量下不知伊于胡底的谋犹和回护,他弹劾首辅,受难即将外放,台中诸同砚便不约而同地围依在他身边,谕旨既发下公阅,就是许可议论,因而当几个上宪察觉时,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掩耳急走。一稍长御史颓然坐入条凳,抬头瞻视架上的黄绣龙纸,叹道:“何如?”
       唐汶冷笑道:“翻遍三坟五典,从来没有奖亡党而惩谔谔、弃赤子如弃敝履的盛世太平。‘器局’二字,犹见无耻,当局党护负国,略无担当,羽檄旁午已甚之际,还在这里颠倒黑白,务求保官存身,掩人耳目,诸君不觉寒心么!”
       此言一出,神情最亢者纷纷附和,先前那御史再度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到底是太年青,诽谤君父的话,才敢在辇毂之下信口直言。他旋而看了看青黑如铁的苍穹,干爽高彻似一面孤悬九天的宝镜,始皇以镜照宫人,胆张心动辄杀之,今朝的秦镜在何处,今上的生杀予夺之柄,攥在谁的手中?他思想片刻,检点近况朝局,竟尔在身旁群情鼎沸陈词激越之时,不知不觉地汗流普浃背踵。出唐入楚,是为钳箍众口;钳箍众口,是为今日做准备么?岳州之血漂橹,这一絮果当朝难道不曾想见?唐汶想起他久未出声,掉头见他脸色惨白、大汗淋漓的状貌,虽正说得兴起,不由定了定神,疑问道:“宗老,您怎么了?”那御史名唤席暹,字宗皋,迁镌沉浮两朝,本是台中极沉稳的,此时却似乍破沉梦一样拾袖揩去鬓角的汗水,勉强笑道:“出风的天气,老毛病犯了。”唐汶微皱双眉,转身扯起帷幛韬窗,复还至身前,听他又道,“省晦,我与你说几句话。”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旋即十分识趣地作鸟兽散去,唐汶犹豫片刻,坐到他旁边,轻声道:“宗老,有什么叮咛,您就说罢。”席暹点头道:“老夫且问你一事,你上疏弹劾王佐,波及辅臣,究竟是不是顾钱塘授意?——我和他是一房进士,不要瞒我。”唐汶嗤笑道:“您也以为我唐汶是那携私报复的戚戚小人?国家养的是面折廷诤的言官,不是一帮揆主意而扶非的空门面!”席暹叹道:“思之思之,鬼神可以通之,省晦呀,你马上就要到前敌去巡按,这个官远没有你所预料的那般好当。请你再好好想一想,当年的璩镇疏,为什么只是出为南给谏?你真的不明白老夫的意思吗?”唐汶慢吟道:“吁犬台之谗颊兮,实咀毒而衔锋。”他无声一笑,“我不知道,也不愿意想。宗老,世间总会有人记得民为重、社稷次之的。”
       席暹抬目看向他,黛瓦上跳跃的流光映照到屋外皑皑的堆雪上,把雪色衬得一片片泛着青波,那青碧攒蹙的光芒在他身后透窗而入,描出一个挺拔英朗的轮廓。席暹看着他烁烁有神的明眸,张了张嘴,终于也没有说出话来。唐汶朝席暹揖得一揖,径自起身出了台省,他走到屋檐下,满地雪光似麦芒刺眼,他在廊中站得一刻,忽闻衙外蹄声逄逄,竟是个红衣中使下马而来,四顾之下倏尔眼中一亮,三两步上前道:“你就是唐汶?”他方一点头,撩袍跪地,复听那中使展卷道:“奉上谕,派监察御史唐汶为巡按湖广地方,旨到之日,刻期出京,钦此。”唐汶叩了头,皱眉道:“敢问上差,旨意命我即刻启程,但列圣以八月遣御史代天巡牧,又有巡按印尚未到位,是不是都可以一概免了?唐某到楚,奏裁大事的题本上,是盖监察御史印,还是不必施印?如此一来,印篆不具,国中又当如何分别诈伪,皇上耳目岂非受壅?”那中使睨视着他慢慢从肮脏雪水中拾裾撑膝站起,冷道:“唐御史,自己做了什么事,要有个自知之明。皇上慈仁,这回算是饶你一命,哪管你的连篇废话?”唐汶道:“程子尝言:‘为政须要有纲纪文章,谨权、审量、读法、平价,皆不可阙。’又曰,‘必有关雎麟趾之意,然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且《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皇上治国经邦,皆有规矩法统在,一人之不道固不足惜,唯恐因一人之不道,开后世之恶门。至于上差所说自知之明,唐某内视,言我所当言,抱不可不抱之不平事,身为谏诤,窃以为并无罪愆。”中使一张傅粉揩脂的白润面庞愈显煞白,懵懵懂懂瞠目结舌,气急败坏叫道:“唐汶,尔大胆!你要抗旨么?藐视君父,作死不成?!”唐汶缓缓摇头,重又拜下,平静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况圣人早有殉身殉道语。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若上差不肯告以明白圣谕,恕唐某不敢奉诏,为存体统计,有死而已。”中使咬牙衔恨地盯着他强项跪于雪上半晌,一双手一卷黄纸僵在空中放也不是收也不是,猛地抽身忿忿而去。
       传旨太监回宫后,在乾清门被韩顺叫住,便一面磕头一面一字不落地禀过了,韩顺接过黄绫纸,道:“你先下去吧,把嘴巴关紧了,咱家替你交旨。”中官听得原来不必让自己去撄逆鳞,暗暗松了口气,忙笑道:“韩翁放心,不管谁问——奴侪都不说。”韩顺道:“行了,去吧。”
       来到宫门前,韩顺传来一面貌伶俐的御前牌子带到檐桷下,淡淡问道:“让唐汶出京,经过了内阁,还是万岁的中旨?”御前牌子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看,轻声道:“回韩公公,万岁爷清早儿派了人去内阁催藁子,到午时便送来了,内阁拟了旨,司礼监用了印,紧跟着就下兰台。”韩顺侧头看着阶除外风回吹絮,细雪随飞,裹着层雪霜的黄瓦朱墙璧房绮构晶莹如水玉一般,重重簷牙上倒悬的冰棱列列森森,似百顷洪涟忽然踧蹜封冻,一排排兵刃一样发着寒气。他的眼瞳中倒映着这如有实质的冰寒,隔了一会,等一对宫女过去,又道:“今天是你当值,你知道是哪位阁老起草的么?”御前牌子清秀的面孔有些古怪而局促,斟酌再三,方答道:“老恩主,奴侪听前去宣谕的那人说,内阁的先生们一开始都是不肯的。最后首辅回避,次辅出面劝动朱老先生执笔,回来的时候不仅携了藁子,还有一通宋先生的奏本。”韩顺略略颔首,转身提袍入宫。
       赵容提了只羊脂白邢瓷花洒汲水浇花,远远只见一旁灯杆上挑着一盏八角螭灯,蒙蒙光华下照,架张的帏箔便粼然泛出一层碧绿的油光。见韩顺蹜脰着进来,笑道:“过来看看这种梁王牡丹。”韩顺磕头称诺,掇着衣摆小心上前,那文石栏中草桥窖藏的天香正开得雪艳,李长吉描写的归霞帔拖、嫣红落粉、筵散花残之状,因帝力而生生改变。韩顺恭顺道:“万岁爷,这花好着呢。”赵容笑道:“牡丹号为花王,却教他们置在了盆盎里,真乃是暴殄天物,朕便在暖阁砌起个花池子,回头你也去老娘娘那打点打点,这样的文石栅栏都要拣好的,莫亏负了花中神品。”韩顺笑道:“万岁孝烝内发,奴侪这就去安排。”说罢正要退下,赵容淡淡笑道:“慢着。我观你五里一顾,十里徘徊,有什么口噤不能开,非要瞒着朕?”韩顺身子一僵,忙仆拜在地道:“奴侪仰见天颜和霁,一时不忍言……奴侪若说了,万岁可别生气。”赵容一双凤眸越眯越紧,两道目光牢牢钉在他弯曲的脊背上,良久道:“是不是有人又搬弄起那套参辰卯酉了?”韩顺叩首道:“皇爷英明烛照,将才钦使返宫,唐汶不肯奉诏。”
       赵容定定看着他,眼中阴沉如云,却忽而一笑道:“韩顺,看来你对此事也是不以为然呐。”
       韩顺的脸颊微微发白,他再度叩下首去,恭敬道:“奴侪不敢。”赵容猛地抄起水洒用力弃掷在地,琤瑽刺耳的裂瓷声就炸响在他身边,韩顺将头颅埋得更低更深,一面续道,“皇爷千万不要因一个虮虱小官,气坏了圣躬,折了君臣情分。”
       赵容喘息少顷,凉然问:“你都听到什么了?”韩顺道:“为这通圣旨,内阁虽未动用封驳之权,首辅却上了奏本。”赵容冷笑道:“韩翁消息灵通,和你的前任不遑多让。”韩顺却似没够领会皇帝口气下的警告之意,仍用着稳定不失柔媚的声音,清晰而稍尖细地说:“皇爷方才诵的乐府,‘行为臣,当尽忠。愿令皇帝陛下三千岁,宜居此宫。’奴侪斗胆问一句,皇爷以为王总督算是忠臣吗?”赵容的眼眸益发冰冷,他沉默地走到窗台边,柔软温暖的丝绒锦栊外,风势刚劲,雪势浓烈,这一屋红暖火光透空曜雪,方圆土地皆如碧玉妆成,就似经文里的虚空藏菩萨摩诃萨顶上的殊妙如意宝珠,光明显曜蔽于众色,然而神佛能拔众生危厄险难的大慈悲,却是他所独缺的。他虽然看不到,可是他知道,因为朝廷的舍经从权,千里外的琼瑶赤土上,供奉他的子民正在遭受杀戮。赵容深深吸了口气,暖热气流蛰疼了肺腔,他籍这一丝痛楚稳住心神,问道:“湖广原来的巡按调回京了么?”韩顺抬起头来,笑道:“万岁爷忘了,两直十三省十七个监察御史,只有湖广省在赴任时接到讣告,还在路上未及还京陛辞便匆匆丁艰去了,从去年九月到今年,楚地一直没有柱史。”赵容道:“如此最好。告诉唐汶,朕没有印篆给他,也不是纵他干预军机、滋扰庶务去的。朕还听说,湖广布政使是他的老师,派个人追上娄永年,让他提醒顾胤良,没事多教导教导各自的子弟,书生太迂,岂堪大任?”韩顺笑道:“奴侪明白。”赵容又看了看他因惊吓紧张而如脂雪苍白的面颈,默不作声地一笑,挽着长长的绣龙玄端广袖,踏着满地零碎邢瓷碎片,拉开门出阁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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