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岩永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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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明1652】壬辰小纪(李元胤/杜永和)

新手上路,并不专业的作业,并不是剧本的剧本,强行改文风失败产物。附主要人物生平、参考书目于后。

剧本内容
  
第一场 北京乾清宫西暖阁 夜 内(壬辰八月十八,永历六年,顺治九年)
       铜漏的水滴伴了北京城穿檐筛瓦的八月雨,在阒若无人的空气中机械刻板地滴得响亮。鎏金浮标靠向亥时。顺治结束晚祭,站在西暖阁被洗得锃亮发光的墁地金砖上,展开双臂,由跪在地下的宫人伏侍脱去片金缘明黄龙袍,穿上石青行褂。
       经过去年一场对睿亲王多尔衮疾风迅雷般的反攻清算,冲龄继统的清国皇帝无论言语城府、身板姿仪,都比从前沉稳了许多。然而自从七月初四桂林为前明攻破,定南王孔有德自焚身死的消息遥传入京以来,朝廷震动,更无一日奠枕。他正任婢女拢着脑后寸许一条细细的小辫,戴起织藤竹丝红纱里缘行冠,心里又想到南蛮子兵剑指西粤,平、梧、柳、南陷在旦夕,那一张白皙团脸上细长的眼睛益发地越眯越窄,一对爱新觉罗家族遗传的、尾稍下沉的眉毛,这当儿也不禁紧紧皱在了一起。
       小心捧着他更换下来衣帽的暖殿太监不经意看了看他,被那样一幅愁眉锁眼的模样吓了一跳。还怕是戴冠的婢女不知轻重,忽被他扭头扫了一眼,冷汗登时涔涔滚落,忙举高托盘,跪了下去。
       一阵仓猝的踩水声由远及近,在玉阶前停住。瓢泼大雨啪嗒啪嗒地击打着抻出檐牙的油布伞,有人在阁门口一递一声地说话。
       顺治瞠着眼,直盯盯朝大毡帘后的门首望着,高声叫道:拦什么——递进来!
       阁外沉寂了一刹,随即窸窸窣窣都在湿透的阶檐上跪倒了。一个内监提着袍子拿了个折匣进御,忙忙地磕了头,从鸾带蟒袍四角滴出的水把地砖打湿了一片。
       顺治从匣中拿出今日内院递进的最后一本折子,搁在手心停了一会,他怕又是李定国、冯双礼那些贼的克占战檄。咬牙打开一看,是平南王尚可喜的专折。
       他阅过两行,有些迷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杜永和……哪一个杜永和?
       跪着的内监口风中露着一丝欣喜和谄媚:启禀皇上,伪督杜永和,前在广州拒命,后弃城入海,两广重归我朝治下,他今已势殚服降,琼南不战而克,此皆吾皇如天之威德……
       顺治呼出一口气,心不在焉地把折子放下:赖吴平西,蜀中底定;海寇跳梁,亦可招抚。至于南海不附,尚属疥癞,琼州收了,粤西吃紧,省会单薄,还该让耿继茂回去,杜永和败军之将,不成气候,今既来归,容他做个顺民。国家肘胁之危,如今还在岭南。
       内监道:皇上威动海内,我大清强逾中国,何愁不能振国之患,以总一统!况有敬谨亲王料兵入桂,孙、李二逆徒献贼孽子,前明永明王连大仇都不顾了,无君无父,与寇无异,想大军一到,当靡然顺风矣。[1]
       顺治沉默了一下,微微抬头,中秋方过,精美的花灯结彩还未撤走,他的目光穿过灯火通明的暖阁,伸进一团墨黑的雨幕之中:那样最好。否则他们窃据的安隆所,就是下一个羊城。[2]
[1]敬谨亲王尼堪。孙李谓孙可望、李定国。
[2]广州别称羊城。

第二场 广东琼州府治城门楼 日 外(戊辰二月二十一,永历六年,顺治九年)
       日影挫西。杜永和在城堞上,只手扶垛,目眺北方,已经站了很久。
       派过海的报子传讯说,皇上——大明的皇上,永历帝朱由榔法驾南狩,本月初驻跸安隆所,秦王孙可望岁贡银米以为养赡。吴楚两派斗了这么久,把皇帝在粤桂赣三省境内争来夺去,到最后斗成这么一个结果。不久前,清国驻扎广州的靖南王耿继茂,也再度发来了劝降的信件,不厌其烦地描述北京王庭上那个满洲君主的仁慈德厚、英明神武和天赐定命,并且反复保证,对于他为故逆渠首李成栋胁从叛我的无奈之举,还有他四年来戍梅关、守广州、保琼南的逆行,一概可以既往不咎。
       他藏在纻丝衣袖下,那叠被去了函套紧紧捏住的纸笺,就是这一通辞旨诚恳的书信。耿继茂在琼海子那头掩骼埋窆的坟场上,向他发出了最后的邀约与警告:
       “部院孤悬海外,斗绝一隅,忠孝既成,仁义亦尽。而乃秦封挟桂,专意内寇,任尔生灭,弃地于我,是部院不负逆藩,逆藩竟负部院。本王盛兵十万,敜干敹甲,建牙于省城,部院城上之生色,凛凛然犹在目前,抚今追昔,每怀明珠暗投之叹,不忍肇启金革。然虽朝廷大量,劝诸路安辑生民,我为臣子,忍见率土之中,有负固不宾之非类?我皇上以圣武定鼎,迈仁树德,膏泽下于四海,达于万姓,非独内院洪公有是异数。《汉纪》云:‘天以吴众不能成功者何?诚逆天违理而不见时也。’君抗节粤中,而羊城为之一燔;又必为蹈海之纯臣,奈琼民何哉!”
       他握着信,一动不动地站在夕阳里。他身上的官衣被腥甜湿冷的海风掀动,在不甚峻伟的城墙上舞成一片刺目的红云。
       那片彤红的袂云之后,牙竿上扯着块猎猎滚拂的旌旗,帜羽插天,血似的晚照照亮了一个金线银缕的“朙”字。

第三场 广东广州府治十四甫 夜 外(戊辰二月初二,永历六年,顺治九年)
       定更时分,通衢上零星有几个士女成群围着,在寂静的广州城里反而格外闹茸茸的,看耍那一条火带样的龙灯。西濠边钉了块长方木牌,上面刻着“十四甫”三个字。向六脉渠里引龙回的人多,这块牌子大清早就让打灯汲水撒草木灰的泼了个精湿,至夜还未阴干,也无人上来收拾,临濠的铺户步檐下高挂了一对浪荡灯,遥遥映得沾满谷糠灰泥的大字黝黑发亮。[1]
       一支马队从德兴桥上隆隆地赶下,踏破了石板路面的积水,驱霆策电地穿行而过。紧随其后的是一辆马拉的槛车,路旁一盏递一盏的天灯错落照着车床。内里坐着位一身灰扑扑白线直裰,加罩纱罗大襟罩甲,穿镶鞋绒袜的青年,虽然形容狼狈,颜色憔悴,却自有巍峨拔群的气度。与周围解送押运的守卒,甚至与阖城的士民男子都不同,他脑后没有那根细细短短的辫子,而是蓄发梳髻,网巾裹头,戴着顶郎素駿帽。庚寅年之后,城中很久无人敢做这样的装束了。
       观灯耍戏的男女见蹄毂导吏铁戟鸣驺靠近,安静掇起杆子龙皮板凳儿,无须马前卒上来闹款子吆喝,自发地退到两边,啃着半个包种的小孩子被大人拉开,搀婆扶幼地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他们途经濠沟口的时候,端坐于囚车之上的俘虏有些迟疑地、缓缓地望向泥泞腌臜的牌额,定定看了一瞬。槛车未停,那么块不起眼的木牌,不多时让马匹抛到了后头,一晃眼便看不见了。他就又沉默地坐回去,目光掠过让道膜拜的列民,望了望龙抬头这夜角宿初露的天空,闭上了眼。
       地下有人模糊惊叫了一声,呼喊还没落,旋即就被鹰撮霆击般的马蹄响踏个粉碎:是——南阳侯哟!
[1]杀人十八铺,填尸六脉渠。

第四场 广东广州府治靖南府后堂 夜 内(戊辰二月初二,永历六年,顺治九年)
       靖南府构造绝侈,不说那些专采自高要县七星岩的巨石,就是栋梁榱角、盘榻陈设,一寸一厘,都无不鲜华精美,极尽豪奢。堂子正当心是一张攒边打槽镶汉白玉长方大桌,桌后一把黄花梨玫瑰椅,擦光的券口牙板上,纤细的行云流水雕花显得温润沉厚,泛着一层薄设设内敛柔和的光芒。
       承盘中放的坠火粥——搁一份鲩鱼片在碎猪骨、捏糜皮蛋、大米煮得晶莹起胶的粥水上,把切段的香菜细细撒匀,一气沏在猪肚丝、蚝豉丝、腌精肉条儿掺成的熟料碗里就成了——还滚热地冒着吹雪喷珠似的热气,佐一碟豉浓油香肉滑的炒田螺,一笼雪白透明的半月粉果,都没有动。一只手本摊在桌台边沿,是孔有德将于本月发兵出河池州,离贵指黔,挫抑秦锋的移文。
       靖南王耿继茂坐在那张椅子上。这是个形貌齐整、躯干颀硕的辽东人,钹帽摘在一旁,后脑勺向后靠住搭脑,手里头端着一盏温热的毛鸡酒吃着,瞌着眼养神。白森森的炉烟不时盖住他的面孔,亮蓝色马蹄袖子把文椅两边的牙板遮了大半。
       半空中飘着隐隐约约缥缥缈缈的大戏南音,自西边楼子那里透壁钻牖地传过来,像从九天荡下。由一位精于夤缘的乡官招来进献的佛山琼花宫一班子本家班,在里头吚吚哑哑不知拿着皮子弋阳还是粤讴的腔口皮《南柯记》。
       这一折正是《情尽》。那生把钗盒向下一掷,唱:
       “我淳于棼这才是醒了。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等为梦境,何处生天,小生一向痴迷也。”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他霍然张开眼。堂屋门首处,他麾下旗鼓刘养正上前请了安,说:钦州土兵拿住了李元胤,今已解送到我,来请王爷示下!
       耿继茂道:把戏停了。

第五场 广东广州府治靖南府正门 夜 外(戊辰二月初二,永历六年,顺治九年)
       疾驰的车马停在府外街道口,解运行伍中出来位头目走到里头来,就在阶下拱立,后边五六个穿号褂打衔灯的小卒,挟了槛车上的俘虏,混搡得他微微踉跄淹蹇地跟着,站在稍远些的石板上。
       老门子目珠朝前瞅了几眼,在那嘻嘻一笑:大人寻晚黑来就罢了,这会王爷儃酒呢,就是明儿朝头,五更八早的,也不定得空呢。
       头目拿着书帕包儿,做出足恭的样子,又在袖囊内掏了掏,摸出个沉甸甸的皮茄袋,上了一级台阶双手递上,附耳低语两句,退开半步道:此要紧事,烦劳位下替小人传上。
       老门子听头目耳语的时候,笑容便渐渐敛住了。他情不禁抻脖眯眼,朝那直撅撅站定的青年人面上一张,狐疑道:便这白板仔?
       钦州远在粤西,头目不大明白广州的土话,只是连连点头,把腰间一颗小印拿给他看。那门子举起对光,定睛看了一会,这才将印攥在手里,急转过身,跑去进禀。
       不多时,门房转了回来,站在上头急道:王大人,王大人!老爷让你把人带进去那!
       这领头的土兵王胜尝听了,喜溢眉宇,迭忙打了一恭,和一个卒子换了眼色,就支使他跑去道口传话待命,趁这当儿,又低声说:只是此贼脑后有反骨,为我军擒获九日,竟然绝粒至今,不是中途灌了他几回,就死在来路上。他刁顽得很,唯恐冲撞了宝驾……
       门子鼻管里哼哧道:我听你说话,还像个刨过书的,你竟念口黄、读枉书么?老爷叫做什么,照办就是了;倒要你提?
       王胜尝噎了一下,忙道:不敢、不敢,小人多嘴,小人理会了。
       他方转过一爿身,欲命从人带那囚犯往角门入王府,忽闻咫尺之处户枢转动,不禁呆在原地。
       漆色鲜亮的兽头正门为年轻的俘馘缓缓打开,两扇仪门也次第开启。三间大门两侧,是一对玻璃般洁白剔透的高要白石狮子狞然蹲坐,獠牙呲露,钟口大的狮目粲然生光。
       明太子少保、兵部右侍郎、南阳侯李元胤微一昂头,从容迈上石阶,走了进去。

第六场 广东广州府治靖南府后堂 夜 内(戊辰二月初二,永历六年,顺治九年)
       耿继茂正着蟒缎公服,戴上三下四嵌东珠金花顶戴,高坐堂前。满堂大烛光明赫赫,王府的兵丁腰插镔刀,手提梃棍,森然站了两溜。
       堂门向内敞开,李元胤手握连锁,在室心站定。他身后那些来自廉州府的募兵征士,让这阵仗吓软了腿,一个个伏倒在门廊外,缩头夹尾地不敢动弹。
       左右命跪。
       李元胤一笑:似堂上这等助桀为暴、顽顿无耻之牲,安得我跪?
       一个蓝翎侍卫,戴着砗磲顶子,夹着满洲口音怒道:大胆!
       他转头觑见上首靖南王如水沉的面色,举手一挥,吆喝道:你这贼厮,此是何地,容你放肆!左右上前,给我着实打来!
       话音刚落,即有六个军士应声出列,两人一把将他按倒,正要褪衣剥裤,堂上递下一声罢,便钳了他肩胁手腕,紧紧抵在精金水磨的地板上,又两个手持白梃,那梃有手掌宽,人立高,甫一扬起,风声如割。听上边冷冷道:棍棒无情,你不怕么?
       李元胤奋力笑道:吾鼎鑊不惧,何有于梃?
       耿继茂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打吧。
       军士得令,那两根蓄势已久的大杖登时交下,呼地狠狠砸在他身上。李元胤攥起双手,把一声叫喊闭进胸膛。
       上官既不叫停,下面便轮次锻炼,一气敲了五十来下,棒槌擂鼓似的一叠叠地传着。至六十足数,早已经皮开肉裂,衣衫撕烂,布缕纠缠在血肉里头,杖子压下来也只“噗”地一个闷响,仍听不到他吭嗓里一点声音。耿继茂觉得那梃风啸劲,直要刮上脸似的,微微露出分动容的神色,手指在狭窄的马蹄袖底下屈伸片刻,忽然一摁扶手,把那两对鹅脖、联帮棍都拍得一震:住了!
       耿继茂起身走了下来,就在李元胤首朝处立定,开口道:李先生,父娘给的皮肉,难道不应自惜?本王有活你之心,奈何你不领情。一旦国亡,凡属臣子,必不能存,神州千年前就该无人了。何况你本属流贼,扰寇内地多矣,今日竟要为前明尽忠,何以这样不识时务?
       李元胤挣扎着道:天子尚在,正朔尚在,天下民心尚在,汝上忘其君,真狗彘不若。
       耿继茂叹息两声,低首望着他惨白肮脏的鬓颜,轻轻道:你窜入钦州,觊觎两粤,为的什么,你当我不知道么?无非是要联络尔父旧日之贼兵,挟海外那区区弹丸之势力,图谋我一片土而已。尔辈一伪相,献孽要杀,不化吹灰之力,礼崩乐坏,可谓臻至。如此一个朝廷,自保尚且不暇,还侈谈正朔,侈谈忠奸好恶!我大清顺天行诛,久建大号,定鼎神京——
       见他偏过脸,冷笑起来,耿继茂又放缓了腔调,徐徐说道:——若先生审势而行,为我作书招纳南海,则不但先生与众遗老部将之荣贵无忧,琼州数十万生灵性命,亦可保无虞矣。
       李元胤猛然抬头,料峭寒气透体而入,挣散的头发却已汗湿,蜿蜒盖着半张脸,片片打碎的衣裤下那血不住地滴流出来,把地砖染红了,半截身子都像浸在了血里。他矍矍地向上直视,睛白尽赤,满面青污,提气厉声道:贼子!即羊城不守,缮兵穷海,丈夫生气犹存。将军有死耳,草表不可得!国恩何深,汝父阴谋而负先帝,万姓何辜,汝一得志即戮空城!我旦夕欲杀汝,普天志士仁人,无不欲食汝肉,寝汝皮,击楫中流,扫荡腥羶,雪我国家之耻!我堂堂大臣,不幸遘此阳九,只待一死,肯做汝之伥鬼乎!
       他说完后,就慢慢闭上眼,鸦雀无声的厅堂上只剩下断续低促的喘息。他的声音不大,却似把满腔心血都打碎了混在那一个个字眼里,一句一顿都无比清晰,耿继茂就站在李元胤身边,仿佛那趴在地上挨打的人是他一般,耳中轰鸣如磬,就见一线鲜血顺着墁地砖隙徐徐地流了过来,笔端淌向足底,耿继茂忍不住退却两步。
       耿继茂直绷绷地盯了他好久,看着那血色四下底蔓开,这就像他们当日下命屠尽十八铺的情景,他们把“大兵一到,玉石俱焚”的榜帖贴得到处都是,他知道那个前明进士出身的军前文书写的诗,家家燕子巢空林,伏尸如山莽充斥……
       耿继茂铁青的脸色又渐渐发白,蓦地大叫道:押下去、下去!

第七场 广东广州府治大东门 日 外(戊辰二月二十五,永历六年,顺治九年)
       杜永和入城时,从正东门桥过东濠涌,这是庚寅年老城西北隅被炮轰陷,他与部将仓皇而走,想率舟数百退守肇庆的路。在大东门外,他看到了那座共冢。
       自然,传闻中宝塔山邱般堆积的骷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积结成块的骨灰;但当他这位曾经亲自坐镇广州、固守十余月不退的两广总督,在两年后摇身一变而成为眼下这个怀揣官凭册印,辫发胡服的降顺者匍匐经行而过的时候,在为大清统治已有两个年头的城门下,从往来行人木讷而警惕的目光中、从不远处那块横书篆体镌着“归德”二字的石额上,他还是感到了一丝冰冷的敌意。今年这一场倒春寒来得格外料峭,杜永和缩了缩脖子,光溜溜青旋旋的头颅顶着一尾小指粗细的辫儿,他连冠帽也没有戴,才剃光净的头皮让春风吹得透凉。
       杜永和走进甬道,他身后那片被门楼遮去一角的天空蓝汪汪的,飘着几缕云气,倒映在濠槽里,濠水也淤着铅汁一样锋利的光芒。
       靖南王派来引导的是故阿达哈哈番洪之文之子洪恩光,他扭头张了张乌龙冈共冢碑的方向,瞥着杜永和惨淡一张皙白的脸,似笑非笑:老台臺寒否?羊城不比琼州,将三月了还冷,难怪您不惯。若是怕凉,取一顶帽子来戴上罢了。
       杜永和回过神,又被他夹枪带棍地抢白,面颊上暗暗浮起一通青气,勉强收拢了心思,道:蒙将军垂念,永和不冷。
       洪恩光哈哈一笑,漫不经心地点头说:晚辈可算见识了,你们原先高镇的,都有脾气得很,跟那些嘴硬骨头酥到底不一样——您是一个,那老李的干儿子,也是一个嘛!
       杜永和一怔:南阳侯……
       洪恩光微微冷笑:老台臺仔细,伪明的僭封,是您该说的吗?
       正穿过城洞,道口刺栅边拴着马,洪恩光因让标兵搬了个枣泥木踏脚凳来,亲自站在马头为他执鞭,笑道:请上马,王爷在府中等着您那。老台臺亮节高风,深明大义,晚辈景仰之至。只愿天底下多几个像台臺这般的人,到那时候,就真正太平了。

第八场 广东广州府治靖南府西路前院 日 外(戊辰二月二十五,永历六年,顺治九年)
       一串紧忙的蹄声,排开市道上鱼鱼碌碌的士民,冲到这条王府街,四周豁然开朗了许多。杜永和勒马下鞍,拾掇拾掇窄裉前后压出的襞子,随府里迎来的几个周全奴仆人等绕到角门,走西面进了府。
       洪恩光让他在前院正房厅内稍等,又教仆妇沏了钟马奶茶与他吃,自己到上边去告禀。
       太阳升了上来,明晃晃的高天亮得扎眼。厅前搭着一架大锦棚,棚枨上藤蔓附木,一簇簇地挂着比蔷薇更细腻精小的叶儿,等到入夏,便会结出紫心白瓣的木香花来。棚架后边,几株国槐老干新枝间,鸟雀唧唧喳喳地乱叫着,啭啼声冻得崩脆。
       杜永和从怀中摸出总督衙门的公印、他的私章和册文,那些属着前明衙号的文牒,在无人注意的瞬间,他的手哆嗦的了一下,将它们一一放在桌上。他执起茶盏,呆呆地望着杯口,好似透过那滚热的、雪白浓腥的汤花,看着他自己由闯而明,由明而清,由清而复明,再叛明而归清的大半辈子。
       杜永和仰起头,把那钟马奶子一口闷尽。

第九场 广东广州府治按察使司大狱 夜 内(戊辰二月二十五,永历六年,顺治九年)
       禁子抬了把南官帽椅放在四个监室中央,屋极达气的窗孔下,让徐得功掀袍坐定。他身为二等阿思哈尼哈番,职任都督同知、左翼总兵官,若非奉了本藩的钧命,是断不会踏进这腌臜羑里半步的。但在这时,他却显得颇为耐心,端着翠绿清澈的茶水,下令道:带陈万言过来。[1]
       应声而入的是一位情貌温恭的国朝武进士,箭衣小袖,紧袜深鞋,戴湖色罗胎伟帽,向上行了叩头礼,即敛眉恭立。徐得功摆了摆手,让人打开牢门:说动了他,我为你请功。
       陈万言拜道:多谢将军提挈,琼南新顺,学生当及锋一试。
       徐得功点点头:进去吧。
       禁子让开道,俟陈万言接过长柄马灯,弯身而入,又下了管键,退到一边。
       徐得功吃了口茶,仰起脖子张着窗牖。乌漆墨黑的监牢里闪过一星光亮,陈万言轻轻放下灯,开口道:源白兄,一别至今,已二十年了。
       半天才响起另一个喑哑的回应:二十余年,千古神州……一旦陆沉,高岸深谷。
       陈万言道:我知道,那都过去了,先帝梓宫,赖皇上大恩,得以殓葬。还有什么不足够?今是何世,你要逆天而行,没有用的,你看,灵山万万贼寇,不数月而底定。你要你的皇帝从哪里克复广西?你我同乡一场,你读的书比我多,当初虽从了贼,并非你的本意,可如今,你是起了执念。
       他听不到李元胤的答复,便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子曰,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自明季祸乱以来,派饷无算,丛生嗷嗷,朝不及夕,以至民穷盗生,宗社封疆,遂到此田地。天下人延颈以望太平,前明无道,气数已尽,正皇清龙兴之时……
       李元胤笑了笑,打断他道:圣人亦有四教,文、行、忠、信是也。我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惟恨力微任重,不能饥餐虏肉,渴饮胡血。奴酋窃我神器,掠我君父,杀我子民,鞣我国土,坏我宗庙社稷,而乃觍颜自饰,自诩什么天命攸归,什么太平治世。试问太平在哪里?在扬州,在江阴,在大同,还是在羊城?你说出这些话,不觉羞耻么?
       陈万言温道:源白,我今天是来劝你的,不论你如何骂我、唾我,该说的话我依然要说。耿王爷敬重你,你不愿身事二姓,但能截发杪,愿做兴朝顺民,便可得长寿。将来能够保全归梓,能够再看一看淅川的洞门鱼出、岵峰朝归,听一听香岩暮钟、泉窟鸡鸣……你好好想想,不是谁都必要拿命来争的。
       李元胤怔然道:家乡……已经不在了。
       他停顿片刻,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黑暗中镣锁长链哗啦哗啦地响着,他挺起身,近乎激烈地说:然而大明没有亡!还有滇黔忠志之士奋不顾命,还有闽海正正之旗效死疆场!即瑞国公孤处南陲,亦——
       陈万言微带一丝悲悯地向他说:杜部院已降了,源白,你何苦啊。
       牢笼之内戛然沉寂。良久,突然传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皇上……臣鞠躬致命以报国家,死不足恤;祖宗三百年江山,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陈万言等了一会,似乎有些不忍,但旋即又问:世伯亦曾应时势。兄未受国恩耶?
       他直直看着面前这削发留辫的陌生故人,流着泪笑道:我说给你听,也请你带回给你的主子听。我昔日不过元帅一亲人,从未受虏伪职。主上不弃,处我于四臣之列,开爵通侯,总督禁旅,我报之不尽,两年之前,就该与广州俱碎,所以不死,非为偷生,欲谋恢复耳。今日狼狈被擒,计惟一死报国。尔不闻豫让言在前乎?吾父俟九京久矣,我何惧死!
       监室外,徐得功听到这里,终于猛地把茶盏一掼,面孔阴寒地站起身来,一脚踏在满地飞溅的珠翠玉屑间,狰狞道:不识好歹的东西——把陈万言叫出来,不必他再劝了。
[1]陈万言,顺治年间武进士,见《淅川厅志》。因史料未明确记载这位故人的姓名,所以冒昧从人物志中选了一位同乡,特此说明。

第十场 广东广州府治靖南府西路大戏楼 夜 内(戊辰五月初八,永历六年,顺治九年)
       一条曲径向深,正堂西侧喜雨堂后边,二进内竖着一幢三券勾连搭大戏楼,楼前一对纸像沙子灯下照,一池莲花半吐,铺如锦绣,池边遍植石榴垂杨、碧梧翠竹,薰风披拂,策策摇缀。池那头则是一大片桂林菊圃,衬以数不尽的海棠、鸡冠、玉簪,还未到花时,森森缀着簇叶。绕楼而下,则是磊磊层石,古梅百本,拳曲离奇,清雅无比。
       戏楼正厅上摆好了桌椅茶果,耿继茂跟杜永和均着两开衩袍坐南面,身边各一个蝶翅双鬓、垂发挽髻的嘉应姑娘伏侍。对面搭着人高的戏台子,大红毡毯铺地,宫灯悬顶,把阖室映得如昼。
       耿继茂笑道:寒宅原为前明提督府,这楼子却是新构不久,你见楼外那片梅了么?还是蒙尚老世叔去月惠赠,黄村十里梅花路,花候谁能更掩关,大灵山下有十里梅林,冠绝粤中,冬至之后,花开如雪英。如今上谕未到,老先生索性多住几日,待到雪后,也看看陈恭尹、王邦畿那些人,吟咏传诵的是什么样子。
       因拿戏单看了看,先让杜永和点,见他推拒不敢,便随口道:接着上次的搬演完罢。
       又点了两出,让掌班拿了去。净、生装裹上场,开了戏,咿咿唱了起来,就唱“一切皆空了”。
       厅外步影沓合,刘养正进来磕了个头,道:王爷,去三洲口的人回来覆命了。
       耿继茂“嗯”了一声,刘养正理会得,又道:钦遵王命,是他自己选的地方,他还让人抬了张胡床西向坐,只说了一句,便就死了。
       耿继茂一言不发,抬目看了看。灯火焕烂,台上就要到煞科,淳于棼一振水袖,转背行远,在唱着最后那支《清江引》。
       “笑空花眼角无根系,梦境将人殢。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
       杜永和怔忡道:他……说什么?
       那旗鼓不睬他,依然低着头,跪对着向耿继茂道:李贼坐在那说,吾君在西也。

第十一场 广东广州府治三洲口 日 外(戊辰五月初九,永历六年,顺治九年)
       峰峦如聚,潮撼涛涌。三洲山耸拔千仞,环峰数十,从竹子岭过去,还有盘古似的大唐坑景,一带激流盘缠而下,迂过黄冈,如虹清壮。
       前一日的残局没有人拾掇,侵早又淅淅地刮起一场雨,胡床前仆地的血让雨水一丝一缕地刷走,冲进江河,汤汤远去。

-end-


主要人物

杜永和,字际泰,河南通许人,李成栋中军。明永历二年(1648)随成栋反正,迎驾肇庆,封江宁伯。三年,成栋死信丰,永和贿诸将,开印行两广总督事,奉命提督岭上诸军,恢复南、赣。四年正月南雄告破,永历西奔梧州。二月初四,清尚可喜、耿继茂迫广州,永和筑城坚守,封瑞国公,至十一月二日乃陷。清屠广州,杀人七十万,有紫衣僧募役购薪聚胔于东门外焚之,累骸烬成阜,二三里外望如积雪,史称庚寅之劫。永和航海保琼州,六年,以众数万入降。
李元胤,字源白,河南淅川人,本姓孙,儒家子,又依陈永福将贾氏,冒其姓,李成栋收为养子,稍读书,知大义。成栋之降,入广东,不就官,乃从容谓成栋,又召袁彭年入成栋卧内,与图反正。明日冠带拜表,授锦衣卫左都督。元胤缜密谦抑,不语朝政,会马吉翔倾彭年、金堡,请成栋密疏讽上,疏入,吉翔怨望。成栋度梅岭,死信丰,元胤以年少辞总统,凡三斩叛将,皆请旨于朝,不自专。永历四年正月旦,封南阳伯,三日,南雄陷报至,帝为夏国祥趣登舟,移驾梧州,元胤阻不听,留守肇庆,寻与吉翔、陈邦傅等督兵援广,吉翔、邦傅徘徊不行。元胤陈舟师三水,胜负相当,欲入城,永和不许。清兵迫,永和走海口,元胤移书切责,复还城固守。会诏狱起,元胤入对泣陈,广州陷,桂林继陷,帝幸南宁,为邦傅劫服御于中途,元胤追扈痛哭,哀动左右。五年二月,孙可望以阻秦封,杀辅臣严起恒,并戮给谏三人、兵尚一人,元胤忿,请出灵山,收兵迎驾防城,且入琼州,就永和,恢复广东。会高、雷陷,邦傅叛,命所部护跸,身至南海,檄召成栋旧旅。六年二月,与镇平伯周朝为钦州土兵王胜尝所执,绝粒九日,送广州,见靖南不跪,令劝降永和不听,请薙发不为意。已闻永和降,恸哭三日。五月初八,不屈死。
耿继茂,清汉军正黄旗籍。崇祯六年(1633),父仲明降清,顺治初,授子爵。清顺治六年(1649),仲明征广东,藏匿逃人事发,畏罪缢死,继茂统其部,与平南王尚可喜克南、韶,屠广州,永和入海。两广次第陷。八年,顺治亲政,命袭父靖南王爵。于广州营靖南府,穷侈极奢,又为采买、滥役、私税诸大害,履被弹劾,皆不省。十七年七月,始移镇福建。康熙十年(1671)五月死,子精忠袭,余不表。


主要参考书目

文献
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1974。
钱海岳《南明史》,中华书局,2016。
夏燮《明通鉴》,中华书局,2009。
查继佐《罪惟录》,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
张岱《石匮书后集》,《续修四库全书三二○史部别史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多人《清实录·世祖章皇帝实录》,中华书局,2008。
不著撰人《清史列传》,中华书局,1987。
蒋良骐《东华录》,中华书局,1980。
多人《明清史料丁编》,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
王夫之《永历实录》,岳麓书社,1982。
徐鼒《小腆纪年附考》、《小腆纪传》,中华书局,1957、1958。
计六奇《明季南略》,中华书局,1984。
温睿临《南疆逸史》,中华书局,2010。
钱澄之《所知录》,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蒙正发《三湘从事录》,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
瞿共美《天南逸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鲁可藻《岭表纪年》,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录》,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9。
佚名《吴耿尚孔四王全传》,《明季稗史初编》,上海书店,1988。
萧大亨《北虏风俗》,广文书局,1972。
阮龙光《河南省通许县旧志》、张世杰《河南省通许县新志》、明谊《广东省琼州府志》、徐光第《淅川厅志》,《中国方志丛书》,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中华民国六十五年。
戴肇辰《光绪广州府志》,光绪五年刻本影印。
《海南府县志辑》,《中国地方志集成》,上海书店、巴蜀书社、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农民战争史资料选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

其他
《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
《广州方言词典》
《海口方言词典》
《新满汉大词典》
《中华名特风味小吃》
《中国风俗通史·明代/清代卷》
《中国古代的平民服装》
《中国历代服装染织刺绣辞典》
《大明衣冠图志》
《明清家具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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