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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明】「观槿词」第二章 绡影吹香雾(二)

       不过此间主人虽然与二周同宗,却是实打实的复社中坚、声气名流,魏学濂一路与两人同进花厅,一并举手行礼,并无异态。
       周锺穿一件素地白贲的袍子,戴一顶云巾,请宾客入座后,又叫了茶来。吴尔壎环顾四周,装饰皆高华清古,那一张江南采的榉木方桌,乃是据古法楔裂而成,木料顺性,纹理笔直,涂以木蜡油,光滑如肌;其上摆设着一套炉瓶三事、两盏唐磁的珊瑚清供、一盆栽在酱釉描金拳石钵里的浓翠欲滴挺拔奇秀的五针松、一副洁白无瑕的玉架上摊着一本金绿山水画画,桌后的壁衣上是一挂临写的赵文敏《违远帖》,笔划珠圆玉润,外秀内刚,是周锺本人的临帖,却跟壁前富贵古雅的赏玩器物格格不入。
       周锺指了墙面,笑道:“我见介子看得认真,以为这张帖子如何?”
       吴尔壎道:“写得十分隽秀,落笔如风雨,颇见赵体风骨。”
       周锺复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挂这帖子?”
       吴尔壎淡淡道:“尝闻年兄与鹿溪先生素有离心,今日一见,想坊间传谣,当不得真。”
       周锺摇头道:“周某和吾兄间的事,不过是家事;诸位不弃鄙陋,登我蓬门,非为我家事,料来今日之际遇,与文敏无二。”
       史可程道:“正待讨教。”
       周锺笑道:“章句云,‘智者明义理,识时势。’赵孟頫的字原是绝好,赵孟頫的为人未必就不可学。”见厅上半晌无言,方又道,“当日吴来玉力倡撤兵,选征辽精锐之卒西行遏寇,辅臣竟以无故弃地之责不敢担负为由相沮。虽后来幡然,使王永吉三月出关,纵芃芃之土田可弃,关外还有五十万士氓皆皇上赤子,难道任他们被鞑虏蹂躏?驰援京师,还来得及么?先帝援引、简拔、委重任者,若非袖手清谈之辈,便是尸位误国之臣,沙场之上,多奔军之将,殿陛之间,皆亡国之大夫。”周锺缓缓放下手中这把蓝釉腾蛟海水杏叶执壶,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大明享国三百年,人心散了,气数尽了。”
       吴尔壎静听已久,当座上主人以坚信不疑的口气一槌定音之时,他这才从那挂字帖上投下视线,重新审视着眼前把盏含笑的陌生人。他和陈卧子、张天如各自设立坛坫,与豫章艾南英相争,往来书信近万言,评讲交游,莫不为一时盛事,他的诗文、才气和品性,称雄吴中三十载,惜乎中试太晚,至今大约已年届知命,但须髯衣冠妥帖,保养得宜的面庞还带着一丝如坐春风的笑容。文章一道,尚可信乎?吴尔壎又扭头看了同行二人一眼,魏学濂仍是魂不守宅,默然无语,史可程的目光与他轻轻一碰,便向旁移开了。
       吴尔壎一时气血上涌,忍无可忍,猛地拍案而起道:“金坛公,赵孟頫也写过《钱塘怀古》,写过‘故园金人泣辞汉,当年玉马去朝周’!”
       周锺不以为怃,抬头道:“亡国之音,谁都可以唱;杜鹃黍秀的诗,谁都可以写。我这里还有他奉敕为元仁宗撰写的《胆巴碑》拓本一卷,被王弇州评为‘老劲可喜’,介子要不要看?”
       吴尔壎道:“不必了。”他冷笑一声,“弟曾有幸拜读年兄临大节句文一篇,有句话说得真是好,令人没世难忘——‘事后易为谋,事前易为功,所难者独在临事时耳。’今日年兄言行,可谓活范例,传之后世,蔚然足称双璧矣。”
       周锺笑着微微摇头,倒似涵养好到了家:“介兄,莫要挖苦我。余祖上以降,至我与仲驭,已出过七名进士,前明待我家不薄。然人贵知天理,千古兴亡、百年悲笑,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便是天理;爱生恶死,亦是物之恒情。大势已定,何苦自甘埋没?”
       吴尔壎点头道:“周先生原是爱生。”
       周锺笑道:“前有范质公、李懋明,后有倪鸿宝、凌茗柯,忠君报国,死便死了,在场诸君,孰不爱生?”又道,“昨日杨文聪、宋之绳一干人剃光了头发去权将军处投名,祝发,不孝也,投名,不忠也。既已披剃,何必还要报名?不过是为后世留个勉为其难的名声,这样的名声不要也罢。”
       吴尔壎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目道:“人言可畏,望君慎之。但有一线希望,徒死无益……”
       “但你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对么?”周锺打断道,“你的话并不新鲜,在这间屋檐下早有人说过。闯兵入城那日,周某有一学生唤汪参,他和了一碗毒药端给我,说:‘先生负盛名,不可不死国;死亦不可过今日。’我不愿死,他投碗便骂,‘我乃与贼臣为伍。’”他微微笑道,“汪参骂我是贼臣的时候尚不及弱冠,较你小了许多,他没有功名,文章道德却不比你我懂得少。”
       周锺轻蔑一笑,拂袖而起,直向外走到庭前阶上,金红云霞的逆光将他身上洁白的长袍照成一条漆黑的影子。他抬首长吟道:“我书与君堪太息,不如长作五羊客。君言垂老命如丝,纵不归人且归骨。入门别怀未及话,石壕夜半呼仓卒。胠箧从他误攫金,告缗怜我非怀璧!”
       吴尔壎正张口欲辩,袖子忽而一沉,却是被身侧坐着的友人拽了一拽。转身看去,魏学濂面目苍白,右手轻搭在自己的袖口上:“介子,你先坐下。”他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地对周锺说,“学生正欲往金台大朝,周先生如有此意,不妨与我等同去。”
       周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周某倒忘了,魏子一善画,画中亦有元人笔法。烦请担待片刻,鄙人更衣便来。”
       吴尔壎见周锺的白贲衣帽渐渐消失在幨帷后,袖袂翻起的风将壁字吹开,积淀在白玉轴头的尘粉随之飏起,正落在一道光束中,纷纷扰扰上下旋飞,好似无数细小的雪末在飘荡舞动,他弯下腰,拂落袍脚溅上的飞尘。之前的那片纸他没有踩下去,院中几处稀疏残雪也没有被踏破,在背阴的墙脚下,清冷地冒着寒光。

       从周宅中出来,门墙上黏的黄纸已不知吹到何处去了,周锺也不在意,只拉过一个门僮,吩咐他去上房再取一张贴好,这便一同朝着禁城走去。半途路过同馆庶常张家玉的宿处,史可程遂提议若他还在,正可邀与同行。毕竟朝贼屈身,是极不光彩极羞耻的事,从来法不责众,胁从罔治,他需要更多的人来分担骂名。
       张家玉年甫而立,虽是明宣入紫宸的登科进士,平日也喜练刀剑,常与草泽江湖之士来往,颇有几分剑胆琴心、披文握武的气概。这日在园中挽了道秋莲白电似的剑花,有家人拿来帖子,展开过目,见是几位同年到了,略一点头:“备下酒茶。”便将长剑往身侧一勾,穿过一进一厅的逼仄院落,来到门前道:“四位年兄来得早,不敢令兄等久候,弟衣冠不洁,失礼了,里边请。”
       他原穿着收着袪口的通袖衫子,腰间挎一口青光湛湛的宝剑,浑身装扮并不曾更换。周锺双眼轻轻一眯,目光从他身上的衣装、兵器扫向空无一物的门板,又重新转了回来,白润的脸庞上带起一抹温和的笑容,自己就中年最长名最胜,理应由他代问致敬,也由他向这望之已见其冥顽的同科好友说明来意。他不假思索,笑道:“多谢芷园美意,只是芷园兄拄兵立门,颇似明珠按剑之举啊。”
       张家玉淡笑道:“家玉片长薄技,让周兄见笑了。”引四人入厅上坐定,将剑放回架上,一面执瓶布茶,问,“不知何以教我?”
       周锺当先朝屋中看了看,但见褐棂青砖,柚桌樟椅,惟当下取用的一套五只青花缠枝压手杯,杯心的双狮戏球纹内署着篆体“永乐年制”字,算是伯乐一顾之价,寒素之状尽收眼底。复一望厅上正主,张家玉提着一口宝相花如意耳扁壶,屈折注水的双腕细瘦平稳,南方人柔软的眉眼已褪去先前握剑的锋锐,纵然习武练艺,终究还是个文人,一旦有了恐惧,就能学会屈膝,有了欲望,便会习惯顺从。这几个人的名头想来还有些份量,他降伏了他们,来日必然又是功劳一件。他还没有报道,那险些做了昌平巡抚的钱位坤就已找上门来,不吝重金托他打点于顺廷,和唾手可得的权势和荣贵相比,骂他贼臣的学生、在他面前自经的百户,甚至还有前明的皇帝和江山,还有身后的那些是是非非口诛笔伐,都轻得似一阵烟雾,算不得什么了。周锺心中有了底气和成算,故作沉吟少焉,迳道:“芷园学兄,天下大势成矣!”
       张家玉端茶的手猛然一滞,周锺不以为意,仍在侃侃而谈,“今日之天下,朝当晏驾,世变时移,天命有归,已不待人为了。君才品高华,当审时度势揆情度理而图之,既可作微子,何必以夷齐自处?我等今日专程而来,正因惜君才不得施、志不得酬,盖以桑荫不徙之赤心,骛要劝得你弃暗投明,虽怨诽有所弗恤……”
       话音未落,顿觉面额一阵刺烫,像刀割火燎一般,痛得他大叫一声站起,头上的巾帽簪子也被书柜碰掉了,整洁的长发滑落披散,盖得满脸皆是,一时间茶水和血水从发尾一滴滴淌了下来,阖室静得能听见水珠炸落和碎瓷坠地的声音,叮叮当当不绝如缕。
       张家玉看也不看,只垂目轻扫了一眼砸落在地的茶瓯瓷片,那脆薄晶莹的碎瓷好似晴空丽日照耀下的一池金碧春水,在灰白天日里粼粼闪烁。九月秋水清,三月春花滋。千金逐良日,皆竞中兴时。中国这么大,总不会无人的,这一点点生机,他不愿意放弃,或许大明朝,也终会有克复中原的一天吧?
       “介生!”一道而来的三个人中,反而是沉默寡言的史可程最先反应过来,是他提出要试探张家玉的建议,望着周锺血流不止的狼狈之态,心中也不免暗生愧疚,他咬咬牙,起身把那睁不开眼而摇摇晃晃的身子扶住了,与张家玉怒目相向:“你做什么!”
       张家玉拿了张帊子揩过手上的水渍,冷冷瞥着他们笑道:“恕我听不得你们这嘤鸣求友声!史庶常,你也是知书达礼的人,贵昆兄在淮上剿贼五年,你不能为皇上尽忠,又转背去投降事敌了,你扪心自问,还有脸见他么?还有魏学长,你有一方私印,刻的是‘一门忠孝’,壬午年你举南榜,在门前树了一面大旗,曰:‘顾孝廉之名义,绍忠节之家声。’刻下你身在我门,出门后便要和闯贼声气相通了,思及父兄,不觉惭及英灵、愧对祖宗?”
       “不要说了。”魏学濂突然出声,方一开口,满室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一人身上,他的脸颊惨白似纸,好似挣扎着说出一句整话来,“不要说了……芷园,你和我们不同,若不愿去,我们不逼你。也许将来……”他慢而蹇涩地吐出一口气,低低道,“将来中兴大业,光复河山的重任,便会落在你的肩上。芷园,这副担子太沉了,你要担好啊。”他又苦笑,轻声道:“若圣与仁,吾岂敢哉!”


*
这一章的剧情框架都是根据彭孙贻的《流寇志》。卷十:“庶吉士魏学濂闻变,旁皇谋南还,夜观天象,入室曰:‘一统定矣。’明发趋出。庶吉士周锺寓百户王家,百户约同死,锺未应。同官史可程、朱积、魏学濂、吴尔壎等并诣锺,邀入朝。百户挽锺带,不听出。锺绝带而行,百户自经。锺等并诣张家玉,约同入朝。言未毕,家玉掷瓯茶溅锺面,乃去。”
赵孟頫《违远帖》:“孟頫拜覆兄长教授学士尊前。孟頫违远,已复兼旬,不胜尊仰。近闻回自彰南,甚望尊旆过此一番,如蒙惠然贲临,深慰下情。因五兄便,草草拜覆。颙俟之至。不备。十二日。孟頫拜覆。”是他写给长兄赵孟迈的信。
周锺的年龄是我猜的,因为《北略》说他“三十年雄踞文坛”,就算二十岁成名,至甲申年也得五十了。
“我书与君堪太息”八句,节录自吴伟业的《短歌》诗,这首诗应该是吴后期写的,在这里时间有误,特别点明。
张家玉字元子(有的记作子元),号芷园(他的号见吴伟业《鹿樵纪闻·粤东三烈》,他书多不载),他习剑、与江湖人物往来,均见于《明史》本传。有一个细节可以说明他不但会武,而且武力值可能很高,《鹿樵》:“家玉倚险自固,相持十余日;已而身被甲搏战,刀几及成栋,王师乍却,南兵追斩数百级,踞长堤鸣金收军。”几乎砍到李成栋,厉害了我的文官。
周应秋丽逆案,但他只是削籍,并不是抄家,我现在也没发现他有没有后代(有鉴于后来是周维持和周锺他弟告发周鑣,我猜测或许此人是绝了后的,只是猜测,欢迎打脸)文中虚拟了周锺的房子,所以这样做,我想造成对比的效果。另一方面,一条和百户事相矛盾的是《南天痕》里的记载,周的门人汪参,很明确说的是“甲申之变,参在京师客周锺所”,所以为了把这两条都写上,必须有所扬弃。
有记载说周锺曾拒绝了刘泽清数百金的贿/赂,但钱氏夤缘是存在的,我认为以他的人品,(尤其是十九日之后)应该没那么干净。
道邻先生在崇祯八年迁右参议,守池、太,中间经过十二年至十四年的丁外艰,起复户部右侍郎漕运总督巡抚凤淮扬,至十六年七月迁南京兵部尚书,文中说先生淮上五年剿贼,这不是精确说法。
魏学濂的私印、门旗,见谈迁《枣林杂俎·癸未选馆》。

照这个进度猴年马月才能写到我男神……(绝望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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