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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六章 过桥人似鉴中行(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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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过桥人似鉴中行(4/8)

阿婧待他们说完了,这才拍了拍掌,温言道:“朱子说《韶》、《武》之乐是圣人的影子,要得因此以观其心。你们若不知志向,仔细想一想所爱所恨,这便差相似了。人生在世,从来有爱人者,有憎人者,有人得天下丛怨,有人受生民敬重,一个人站得越高,声名越盛,越被毁誉交加,越易让群口销骨,爱之者爱若神明,恨之者恨若夙孽。譬如孔夫子、孟夫子,这些万世不出一个的圣贤,历代也有狂且冒天下之大不韪,作文章声讨,恫震士林;张睢阳,颜清臣,岳武穆,文文山,这几个史书上盖棺论定的大英雄,也有后人以为操心太多,聪明实少,心里并不服气。这是观其心之意,故而不可戏谑。善恶一念,清浊贤愚,本没有高低对错,端看你要怎么选择。”

她说得庄重,几人也渐渐安静下来,心底里苦思对策。又听她笑道:“我这里起个头儿,便从‘雍虽不敏’这一句开始。”顺序第四个是孔令学,他不须沉吟,立时接令道:“敏于事而慎于言。”说罢,把盏啜了一口。这一句足有七字,洪媱停顿了片刻方才接上:“言行无玷。”接着是“则有理家之度”,乃是源出《女范编》。阿婧笑答道:“玷,缺也。”郑康成曰圭之缺尚可磨而平之,霎时刀头朝向,鹿瓒簌簌发抖间,已作砧板上肉,言之缺无如之何了。怪不得自古斩蛇逐鹿,鹿走苏台,又云石勒遇光武,当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总之那头叫群雄盯上的鹿是无一好下场。正抱头搜索枯肠,目光从对坐那俏生生的别个家女儿身上扫过,蓦地福至心灵,圆瞪眼大声道:“缺亦敛容受之!”孔令学疑道:“这是什么书?”鹿瓒听人来问,嗫嗫嚅嚅,竟说不出。洪媱却“啊”地道:“这是《闺范》。”荣怀珠笑出声来,左手把鹿瓒右肩一拍,道:“果真令人喷饭。”又附耳细声道,“你以后想讨老婆、调戏妇女,不要看这个呆书,去背几首崔颢、柳七的诗词,读一读《洞玄子》、《素女经》才是上乘。”

鹿瓒脸膛通红,不睬荣怀珠,自把人点了点,望着阿婧道:“孔三作弊,他故意拖延!”阿婧笑道:“孔公子倒不必如此。”孔令学便道:“‘受小球大球’,‘球琳,玉。琅玕石而似珠’。鹿二,你以为我是你么?”鹿瓒怒道:“甚么球来球去,我看你倒是个毬攮的!”自管把方才的酒补上。阿婧道:“莫闹,这却算两句,该荣怀珠接‘玉’字。”荣怀珠把酒吃了些,信口道:“玉人身上不相离。”鹿瓒一口茉莉酒喷出,惊道:“荣阿珠,真有你的!”孔令学也是脸孔一阵青白,咬牙道:“离不与取。”他既悔于将续句传给了那少年急色之徒,又不愿用圣贤话来接,幸喜他记性颇佳,从姑妈那里听的《本事经》,还记得几段。荣怀珠面无愧色,颔首道:“下面叫做‘离欲邪行’。”他备受熏陶,果然甚明其意。

猛听耳畔一声惨叫:“怎的又到我啦?”忙急急思索,期期艾艾道,“行……行十束以上……”竟因紧张极了,只听见了荣怀珠多说的那一句。洪媱皱眉道:“这个错啦,就算续‘行’,前边也还有个字儿。”鹿瓒茫然道:“是吗,我记得娘带我去拜见卫夫子的时候,他两个就是这么说的呀。”荣怀珠笑道:“你娘给了卫夫子十束什么啊?”鹿瓒想了想,悟道:“十束银子。”一时间灵台清明,如得神助,当即摇头晃脑,大声诵道,“行十束银子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荣怀珠大赞道:“鹿贤弟当真了得!这才情不输先师了!”阿婧挺直上身,捧起银壶,倾身望鹿瓒杯中注了满满一盏,道:“罚酒。”

鹿瓒自然不服,阿婧叹道:“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束修即是十条干肉的意思。鹿公子,回家多背背书,少挨些先生的骂。”鹿瓒大见不服,暗想:子曰子曰都是上古的事,哪知今日世道不同?他虽心底里反逆,面上不敢顶嘴,喏喏称是,一面把酒浆饮干了,阿婧笑问:“鹿公子知道自己的志向了?”鹿瓒自是大摇其头,状如懵懂蒙昧,堪比襁褓婴儿。阿婧又问:“那么可有敬爱之人?”鹿瓒道:“婧姊姊说的‘敬爱’,当分两字解,如此方才公平。小弟敬者为我父,爱者为我母,既敬且爱,既威且慈,当是圣明天子了。”他一席话老成练达,深谙官场上不得不说之时,诸公信奉的救急法门。人生天地间,忠孝为本,凡事始以爱亲,归于颂君,便说了等于没说,说也不会错。可见他学养造诣虽有限,倒把家中大人宦海浮沉的经验给揣摩了不少。

荣怀珠笑道:“鹿二,你这么厉害,可算是当代许飞琼啦。”这荣怀珠无愧奇技淫巧一项中的硕儒,书读得多,对那香闺风流的掌故也甚渊博,鹿瓒阅历不够,更兼无人解说,逢着看不懂的句子、不认识的人名,只管翻过,有时烦于看家长里短妇孺扯淡,便自掠过繁琐章段,去咀那书中英华。他只隐约觉得许飞琼耳熟,却从哪里晓得她的事迹?孔令学心中一动,已是明白了过来,阿婧道:“‘晓入瑶台露气清,座中唯有许飞琼。’鹿公子,其实你很聪明。”

说罢,便自鹿瓒右手边始,仍在“离不与取”后作顶针。荣怀珠一旦开了窍,立时文思泉涌,材料用之不尽,飞快道:“取了一根马鞭子。”将杯中物吃尽,豪爽之态还胜那“西门东门”打妾妇时的模样几分。阿婧立规矩在前,众人也不好同他争,记不牢靠的深觉羡慕,正人君子只得咬牙忍受,说他不得。孔令学不知其中故事,便道:“子姑待之。”荣怀珠笑道:“这话我来替鹿贤弟接,子姑待之,‘待我替你咂咂罢’!”

此篇精彩之极,鹿瓒听得亲切,那身上的酒渍还没擦干,又笑喷一身糕屑。孔令学大怒道:“荣怀珠,你怎生如此下流,来日如何见祖师!”荣怀珠若无其事地笑道:“那就劳烦孔师兄代我先行缓颊啦。”阿婧不等他们吵出高低,笑道:“咂牛马。”洪媱笑道:“婧姊姊原来医理都懂得。”鹿瓒一面擦着身上席上,一面慌张道:“马……马牛羊!”洪媱道:“羊宜黍。”孔令学叹道:“黍禾之蝇蝇也。”

这话听来有些不祥,鹿瓒忙问:“甚么蝇,可是淫么?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正复习着,孔令学却只是低头啜酒。荣怀珠笑道:“只你成天想着淫。”鹿瓒怒道:“血口喷人、贼喊捉贼!你又知道了?”荣怀珠颔首道:“这是青蝇的蝇。‘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鹿瓒吃了一惊:“这也能从坊间奇书上看来么?你快借我几部好的,下次卫夫子出对子,可就不愁了。”荣怀珠淡然道:“你想得倒美,可惜差之千里。”

阿婧问:“是荣阁老这样说的么?”荣怀珠笑吟吟地道:“是啊、是啊,我爹三天两头就念叨一回,耳朵生茧子啦,做梦尽是满帐子苍蝇闹嗡嗡地乱飞,我奶奶都受不了那!”阿婧叹道:“荣公拳拳之忱,国耳忘家,好生令人佩服。”孔令学忽而冷冷道:“一个大盗,一个乡愿,万岁爷的东家屋里可真是热闹得紧。”荣怀珠“嘿”地道:“你说谁是贼?”孔令学垂头不语,洪媱忙打圆场道:“婧姊,该你了。”阿婧含笑道:“蝇之为虫,污白使黑,污黑使白。”孔令学低低道:“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报雠之机正在眼前,荣怀珠大声道:“孔三算错了,该我啦!”这孔令学好似魂飞天外,数了四下却又续了“白”字,果然错得离谱。

孔令学回过神来,也不争辨,端杯饮了满杯,他人斯文,酒量也斯文,不一会儿便面泛酡色,双颊被火光映红一般。阿婧笑问道:“孔公子,你的志向是什么?”孔令学挺了挺胸膛,昂然道:“区区不才,自当秉承庭训,必不以有用之身,漫置诸无用之地了。”

看他俊目明朗,有如天上之日,声容振奋,犹带三分酒意,更见磊落慷慨之态。鹿瓒“啊”了一声,拊掌道:“令尊给皇上办银粮,他是大司农,你哥哥是小司农,到你自然——”孔令学正等他说出“扶持主圣,报效君恩”,却见鹿瓒粲然一笑,问:“孔三哥儿,你可是要去当铺中当承奉,米粮行里做掌柜么?”

孔令学险些没背过气去,狂怒道:“你放……放肆!”他家风训甚严,自幼慕君子之中道,那个“屁”字太粗,实在说不出口,结结巴巴地倒成了“放肆”,未免不伦不类之至。阿婧笑道:“仲郎顽皮。”却又侧首望来,轻问,“听孔公子适才所言,想你心中,也该有向慕之士罢?”孔令学道:“是,我羡慕者,乃是本朝宋湖州相公。高山景行,私所慕仰,我愿做宋先生那样的人。”

阿婧微笑道:“宋老先生相业之盛,当属本朝第一流人物。”

洪媱道:“我从前听婶娘说,他的恩师也十分厉害。”孔令学点头道:“这是自然。父生师教,然后成人,只是谢偃大节有亏,故而令我不齿。”荣怀珠嘻嘻笑道:“谁比谁坏,只怕青蓝难分,谁比谁好,那却是有限得很。把谢相公换来,宋相公换去,今日之天下就能变太平啦?没有罢!”孔令学愠道:“荣阿珠,有什么话乱说不得,你仔细斟酌了!”

鹿瓒一直没有吭声,仰头回忆着,忽而恍然道:“啊呀,宋相公我识得!我爹是他弟弟的朋友,有一年冬天回湖州,为着江太爷病故,专门前去吊唁。那时好像适逢宋老夫人整寿过了,宋相公请假上寿,刚巧到的时候他还没动身归京,爹爹带着我去他们家祖屋拜访。我倒觉得小宋世叔才好相处,大的那个恁怕人,目光一掠,就好似一座山压下来一样,我瞧着浑身发冷。”左手勾起孔令学的肩膀,笑眯眯道,“孔三哥,瞧不出,你这般喜欢他?不过宋相公生得确实齐整,看你是个习惯受教训的,也难怪惹你惦记。咱们打个商量,下回月课你帮我一帮,仗着这层关系,我以后给你引荐引荐,免得拖久了便晚了……”

鹿瓒的乃父鹿康幼时随其祖馆于湖州江太爷邸中,后来便定居下来,直至永序十三年登第,瀛台散馆后除授御史,方才迁居京城。鹿康虽与江、宋等家少爷公子们一同长大,这鹿瓒却是永序十八年生人,父亲职司朝廷风宪,多有瓜李之嫌,宋君承官越当越大,乃至宰相,交情便越来越淡,待到鹿瓒记事起,脑海中清晰的只有过从甚密的小宋世叔,至于那高高在上的宋元辅,真如天上人一般,除却样子威严,眼睛寒薄,哪有什么好印象?怕都怕不及,更不要说讲情面了。不过有得便宜占,为何不占,自是添油加醋,只盼孔令学首肯。孔令学听他污言秽语越说越腌臜,欲要掩耳避席而不得,皱眉道:“什么晚了?”鹿瓒清了清嗓子,吟哦道:“行年将晚暮,佳人怀异心。恩纪旷不接,我情遂抑沉。”

能让他鹿少爷勉强背记,那自然是绝世好文章了。果不其然,孔令学张口结舌,貌若疯癫,大约千年前诗,照鉴千年后事,种种玄奇缘分,使人为之倾倒。

鹿瓒大感得意,俟候孔令学哀哀来求之际,又听荣怀珠笑道:“这个师范真好,咱可要恭喜你老兄啦。”见孔令学满面忿恼不解,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元辅大人高风亮节,功标青史,为国为民,断子绝孙那。”

他说得实在不错,想那宋相公元妻亡故多年,念着鹣鲽情深,伤心备至,虽屡被高堂威逼,硬是不肯再娶,磨到这个岁数,太夫人也懒得理他了,可不就是断子绝孙么?幸而乃昆玉不负所望,膝下一双子女,才不至断绝他父祖一房的香火。“你!”孔令学容不得他说这些混帐话,怒叫一声,竟陡然起身,越过鹿瓒来追打。那荣怀珠也不怕,就地一滚,从席间躲入洪媱身后,举着洪媱一片衣袖蒙住头脸,不忘趁机嗅了嗅香味,惨叫道:“一言不合你倒动起手来了,你还算个君子么!洪姊姊救我!”孔令学把他后脖领子一揪,要将他生生拽出,忿道:“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对付你这等泼皮无赖,就是该打。”荣怀珠原是摸爬滚打多了的,哪里有惧,顺手抄起洪媱的酒杯,把酒朝孔令学腿上一浇,趁他分神的时候,立时跃将起来,拿出了京中巷弄里头无赖懒汉传授的摔角功夫,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扭倒在地。

一双锦衣粉面的贵胄少年须臾间竟扑作一团,众人看得呆了,只见荣怀珠以膝抵牢孔令学腰腹,一手擒拿肩头,还有空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脸颊,弓身笑道:“怎么样,服不服?做文章我不如你,论打架你可再去修行百年罢。”孔令学满面涨红,气喘吁吁地张目怒视:“你……你这混蛋!”鹿瓒惊忙来拉,那荣怀珠却同孔令学缠得死死的,竟分之不开,又笑道:“你说一个男人,老婆死了十多年,他好端端的为何不再续一二三根弦,纳个满门小妾?不过这倒自由些。不喜欢新媳妇,不爱眠花宿柳,还能做什么去啦?”孔令学骂道:“你疯了不成?不怕你爹打死你么!”荣怀珠微微冷笑:“我爹才乐得听那。”洪媱给他们吓着了,尖叫道:“荣怀珠,不许你再说!”荣怀珠兀自道:“听说北边有个王爷,同他极是要好——”

“住口!”忽听耳畔一声厉叱,春雷也似,一霎时卷棚下俱是一静。众人抬头来看,却是阿婧站了起来,一手拉过洪媱,一手叉着腰,杏眼圆睁,柳眉倒竖,看来竟十分威仪,正俯望着席上扭打吵骂的小童。荣怀珠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缓缓放开了拳头,从地下爬起,背转过身子,吃起闷酒。鹿瓒忙伸手去扶,孔令学摇摇头,撑直上身蚨坐,摸出巾子擦拭湿淋淋的下袍。阿婧蹲身问:“有没有事?”孔令学低下头不语,半晌,又见到洪媱袖子扯裂了,眼中透出歉疚之色。洪媱道:“我没关系,你别生气了,阿珠不是故意的。”行到荣怀珠身前,小声道,“你怎么这样过分?快去道歉。”荣怀珠沉默片刻,转回身,摸了摸脑袋,讷讷地道:“我有些吃醉了,对你不起,我……我给你寻件袍子穿。”楚氛甚恶,鹿瓒有心捣乱,便笑兜着荣怀珠的颈儿,眼睛还睃着地下那朋友,道:“我看有的人不是吃醉,是吃味儿啦!”果然孔令学听了面红耳赤,啐道:“混说甚么!”

方今世道大坏,时情浇薄,私塾里蒙童齐聚,课余无聊,专爱蜚短流长,造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为戏。这两人日里不对盘已久,偏又走得极近,孔以教训为己任,荣以损辱为乐趣,更兼两个都是皮相俊秀的,早不知被编排出多少折起承转合、因缘孽果。鹿瓒逗得他出了声,这便大功告成,当即把荣怀珠一推,对待流徒一般把他往外押,一面板起脸儿,口里道:“兀那人犯听了,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孔三少爷取衣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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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人身上不相离”,出自艳/情小说《国色天香》。

《金瓶梅》中提到许飞琼: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孔令学读过《本事诗》,荣怀珠则是从这里晓得这个典故的。

《金瓶梅》第十二回,西门庆取了根马鞭子打潘金莲。“待我替你咂咂罢”是第七十四回潘金莲替西门庆咬前说的话。不要问我为什么总是金瓶梅和国色天香,问就是荣怀珠脑容量有限,记不住太多(咦)

“马牛羊”出处是《三字经》。

《尚书大传》曰:“微子将朝周,过殷之故墟,见麦秀之蔪蔪,黍禾之蝇蝇也,曰:‘此故父母之国,宗庙社稷之亡也。’志动心悲,欲哭则为朝周,欲泣则近妇人,推而广之作雅声,即此操也,亦谓之《麦秀歌》。”

明代后期高官被称呼“大人”是比较丢份的,连有的知县都听不得,荣怀珠官场礼数被教育得很多,这里说“元辅大人”是故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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