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岩永固。

关于

「南乡子」第八十章 满堂风雨不胜寒(上)

屏蔽重发,网络终于正常了()月更反思
第八十章 满堂风雨不胜寒(上)

       赵容静静坐在宝椅里,侧首看母亲投映在玻璃镜中的样子。
       昭圣太后合了一顶金丝编成的冠子,正当心插着一枝玉坐佛海水云挑心,侍女一人捧镜,一人将珠玉头面给她满满地插戴在扁髻上,她身上大红缂丝袄子外头罩件轻软得似烟雾的天青纱衫儿,腰中束一条凤栖梧花样的织金长裙,仿佛一带滢滢泛起宝蓝光华的天河直泻向地上。对镜梳裹的美人,碾玉钗头上展翼欲飞的白凤,眉间闪闪如流火的翠钿金缕,把她一双修长的蛾眉照得灵动而庄严,像一尊降世的白玉菩萨。她躯体上难复现的青春,仿佛也只是沉淀在她严妆华服的威仪里,被那细腻的脂粉、琳琅的钗钏、繁美的钿裙生生拘住,成了她尊贵身份与美貌的点缀,五十年来,都不曾随时光一去不返。
       那亭亭玉立的侍女分出手,揭起奁盒最上一层的螺钿盖子,向里取出一段缝缀着八仙的点翠销金珠子箍儿,昭圣开口止道:“不要用这个,拿那观音的。”侍女重又取了根金子托玉雕的鹅黄绫带箍子,轻轻勒上她额头,稍稍一晃,金片上八对碾玉观音便倾洒出柔润的玉光。她在镜中看向漫漫然倚坐的皇帝,她的嫡子虽非她亲出,这么多年敬恭如一的侍奉,使他们早已不必挂碍那些前尘旧事,只需安稳地约束在富贵深宫中,在孝爱亲亲的天理人伦下,搬演好自己的角色,把不需要真情切意的问候,当成习惯。
       昭圣微笑道:“皇上气色好多了。”皇帝也笑道:“见母亲精光依旧,儿心生欢喜。”她叹道:“人那有不老的呢?”皇帝走上前,捧起一个小巧精致的玉钵,盛了半钵铅粉,看看镜台屉中一沓胭脂,拣起两片来,又弃了,眼睛一睃找见只瓷白合子,旋开见一汪红滟滟的膏水,是胭脂拧的,便将那汁子入了钵,握一柄银匙细细地调抹面的檀粉,一面俯身笑道:“母亲不老。”她笑着摇摇头,涂着丹蔻的手抚了抚保养得体、白皙丰润的脸颊,衫袖落下来,柔柔地搭住皇帝持钵的手背,冰凉的薄纱流水一样在肌肤上一滑而过,令皇帝应对着家人礼法的心有了片刻的出神,令他忽然想到了穆穆微雨中飘零杏花的意象。她说:“我已经老了,皇上却正该春秋鼎盛时。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中宫无主,东府无嗣,究竟非国家长福,皇上不可不上心。”皇帝调着红粉的手微微一滞,还是含笑应了声:“儿都记得。”昭圣叹息一声,转过面,那一双凤目温柔慈和地仰视这个身姿挺拔的青年天子,柔声道:“皇儿长大了。”皇帝道:“我晓得,娘是为我好。”他把一钵调匀的粉红檀粉放下,交由侍女拿起,为太后涂抹面额。他的神态谦恭谨顺,放了手,便俨然站在一旁,好像还是一个垂髫孩童,在等待亲爱尊长谆谆的训导。
       昭圣看了他一眼,笑着说:“皇儿,你去罢,我这里不要人了。”
       皇帝道:“儿伏侍母亲。”
       昭圣笑道:“我儿莫徇匹夫之孝。前朝万事繁冗,尚须皇上秉持乾坤,一早便到我宫里来,半天大臣都不见,还像样子么?”
       皇帝斟酌了一瞬,又道:“娘,三哥儿,我是赦不得了。”
       昭圣听了一怔,笑容未散,渐渐凝固在檀红敷色的面颊上,眉心的翠钿随她转首间轻轻明灭。她推开拿着折枝卢橘梳背的侍婢,站起身,腕上两只钑花连珠镯头叮叮地一响,一身锦缎珠玉,似把一室的光彩都占尽了,以至于令皇帝眼前有一刹那的黯淡失色。皇帝静静看着母亲走向经幡宝盖下一座日晒不到、烛影摇不着的阴深佛龛,在宝子前拈香顶礼,好像昙摩留枝往谒弗沙佛时,见到的那个入慈心三昧的比丘,形身安静,放大光明,她簌簌垂委的裙衫和铮铮相撞的金银簪钗上,流转着日辉月曜般的光芒。她叹了口气:“你们果真容不下一个稚子吗?”皇帝道:“儿欲活他,祖宗成法饶不得他,儿没有办法。”她冥然沉默许久,向袅袅青烟后寂寞的佛像弓曲了纤细的脖颈,缓缓叩首。
       赵容冷眼旁观,在背对那尊贵齐天的圣母太后的时候,在无人看清的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卸下沉重的伪装,肆无忌惮地展露他心中的厌烦与嫌恶。他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撇,朝他跪坐于地,合掌于前,闭目诵经的母亲遥遥行礼,转身走出宫去。他一袭落落龙袍,也轻薄得像牡丹花瓣一样,被穿堂风掀得飘起,好似一片旗帜,猎猎吹向九重天。

       历徵五年立秋朔,总制王佐、监察御史唐汶、布政使顾胤良公疏奏达,报腹地兵患已宁,元凶就缚,民得生息,咸抃舞感圣明垂恩。初三日常朝,鸿胪寺导差来人役上殿,宣读捷音,寺官致辞,群臣吉服,五拜三叩头。
       上端拱于堂,凝视谛听,久之,忽雨泣。
       礼部请择期献俘,上泪落交颈,举袖揾面,始曰:“尔等所言,固当成礼,然亦是饰词。国家艰难,不宜徒增耗费。”再请,复然之。是日以擒获逆宗,剔除大盗,抚平荆楚,命翊国公告谢南郊,虞国公北郊,武定侯奉先殿,景川伯太社、太稷各行礼,百官上表称贺。

       赵容朝上下来,宫人们忙捧出衣冠与他更换,韩顺从桌头端了一盏鲜莲子汤、一碟盐焙西瓜种奉到御前。赵容取来银勺,舀了口汤羹,青绿的莲心被他细细嚼碎咽下,舌根上便密匝匝地泛起一片清凉苦意,使他精神为之一振。韩顺接过宫女替他解下的袍子,摸了摸揾湿的衣袖,感叹道:“国家数载之功,毕于一役,皇爷齐天之仁,年来牵挂,可以放下了。”赵容除了翼善冠,笑道:“我方才在殿上失了态,那时所想,不是这个,却只是一首诗。”漫然吟道,“玉觞淡无味,胡羯岂强敌。长歌激屋梁,泪下流衽席。”韩顺愣了一愣,随即笑道:“老杜亦是穷挫大故作酸语。”赵容摇头笑道:“《杜诗集注》那部书,你回头还要找来看一看。”
       他只穿身轻便褶子到炕上坐下,捧起盏子一股脑儿吃完,又拣了五六枚盐种吃了,漱毕洗手的当儿,望望一桌一箸未动的各色内府点心,伸手指了几样,道:“送到阁里。”韩顺忙让都人整理,攒成盒子,又听赵容道,“告庙文是哪几位翰林在撰?吩咐甜食房预备些,也送一盒去。”见韩顺一一答应了,赵容拿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水,没头尾地讲了句“我困一觉”,把头一歪,额角贴上块凉丝丝的翠玉砚屏,靠着锭隐囊便闭起眼。韩顺拿他没办法,又想他这些日实在是累得狠,不忍多出言扰他,只好将一应宫女内侍挥退,亲身搬来床丝被给他掩上。
       细腻柔软的经纬轻轻擦过皇帝光洁无须的下颔,他似半段意识还滞留在人世里,半个魂魄却已陷进了梦境中,合着眼,抿抿唇,拉了拉韩顺的袖子,模模糊糊地嘟哝,“叫他……他也等一会,等我一会。”
       他难得十分慵懒,同人有恃无恐地撒赖蛮缠,倒显得孩子气,脱掉了许多夙日阴郁森沉的样子。韩顺情不禁伸出手,犹豫片刻,拆掉了他额头上勒的网巾,打散头发替他一股儿拢到脑后,细声承应道:“奴婢晚歇时候与他说。”好半晌,将要起身的时候,方听到赵容面朝着里面,低低“嗯”了一声。
       御赐的甜食点心由司礼监太监拿与阁臣。朱希琅是头天上了本请了病假的,方下了朝,宋君承又被个小黄门传口谕,同着礼尚余梦锡、兵尚段咏麟、都察院都宪喻双林叫到文华殿西室去了。商师古和荣讷冒着热天毒日头走到阁中,坐下顷刻,旋踵蒙天恩浩荡,叫他们只得打起精神应付这注到眼应酬,一时惶恐拜惠,送入院里,又各自趋逢一番,好言好语请那中涓覆命去。当空一盘艳阳射出水泊似的日光,满琉璃瓦脊上乱晃乱窜,白花花的太阳脚底下,铺地的方砖一块块晒得焦灼滚烫,站没片刻,颈脖上都冒出片细汗来。
       茶房忙着献茶、取冰、摆点心、拿折扇,商师古摘下帽子,摆了张棉帕拭面,荣讷在里头换过衣服,一面扣着玉带,一面低头看了眼桌上陈列的膏腴馔肴,笑道:“皇上分外垂恩,这一场大胜,多少焦头烂额的事,总算揭过了。”食盒里的点心,有雕成花的,捏成果子的,一层层砌成宝塔形状,一应玲珑剔透,琳琳琅琅攒了八碟。商师古听了,破天荒也笑了笑,说:“此悉皇上辛苦修德之功,我等亦是叨陪分惠。”荣讷道:“日中必彗,操刀必割,这个谢恩疏子,宋先生没有空,总求商先生写罢?”商师古一笑摇头:“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割焉。”荣讷笑道:“永老却也谦避起来!”
       两人正相推诿着,茶房端了盘茶,往直庐里送,冷不丁傅知衡呼地揭起帘子出来,将他唬了一跳,身子一歪,霎时倾翻了瓷茶钟,一钟滚热的茶汤泼了傅知衡满袖,顺着袖尖一串串往地下淌。那小茶房愣了愣,扑通跪倒,一叠声颤叫恕罪,头巾蹭到地上,沾了一片砖隙里水泡湿的尘垢灰土。傅知衡低声道:“速速收拾起去。”三五步越过他,向堂心转头来看的阁臣施一揖道:“小子不懂事,二位阁老受惊了。”商师古向他微笑了笑:“不妨,小傅舍人无碍么?”那沸水打穿夏衫,透入中衣里,直灼得半截小臂火烧火燎的刺痛,傅知衡却连颜色也未变一变,谦逊恭敬地回答:“错蒙阁老下爱,下官无事。”商师古见他袖中袖了只疏本,小心护着没有沾到水渍,因道:“更了衣再去。”傅知衡道:“恐怕来不及,下官远远托给中官递送,并不进议室。”商师古点头道:“去罢。”傅知衡忙打了个拱,风似的急匆匆走了。
       一时到文华殿外,湿淋淋的袖子也给晒了半干,有宦官接过本子,提步向殿后走去,傅知衡便站在檐荫下立候,穷极无聊,拿余光看看天空。似海的万丈青天,澄净得好像一块镜子,薰风习习,一行燕子飞渡晴空,是明镜上偶然沾染的一颗轻尘,簌簌地向天外飘落;那鱼鳞一样铺列的重重琉璃瓦上夺目的明辉,就是镜中梳妆的美人如云发髻旁,金珠簪棒闪闪的光芒。他似无端想起个什么话,眼目被横移的光明刺痛,他眨眨眼,便遗忘了,又记起什么句子,是前朝的文集里的,抑或者是哪本折子内的戏词,他耐心地看着皇城上一角碧清的、拧得出水似的高阔天穹,在心底轻轻哼了一句,幽情惟有燕莺得知。再定睛看那旅燕,遥空湛湛,渺无痕迹,早已不知飞到何处去了,止剩得一轮朝升的太阳,挂在庞大威严的、陈旧寂寞的紫殿东头,红得滴血。
       日照黄金宝殿开,雕阑玉砌拥层台,赵孟頫诗里描绘的,就是他所见的景象。
       小黄门拿着疏稿,捷步绕到廊庑上,那里有个老公候望已久,向他招招手,接过本子上下打量两眼,打开名衔节要扫了扫,阖上进去了。才迈过门槛,又转身问道:“那个翰林官还在么?”见小黄门点了头,便把本子封还回去,道,“你叫他亲自上来。”
       傅知衡被那黄门引着,一径走到殿后,四周已经不见人了,生着一层隐隐碧苔的朱墙角下靠着把细篾条扎成的笤帚,帚尾草草压着扫拢的一撮飞灰落叶。他独自走上坚实而爬满沧桑印记的一叠洗净玉阶,高高的那张宝座上当然没有皇帝的身影,召来参议的几员重臣也离开了,皂靴踩在青光湛湛的地下的声音,好像踏进了一铺滩水里,又脆又亮地在空阔的殿屋中回荡。那小黄门本舍他不管了,这会儿得了新命,突地从门头上探出头来,见他往里去,忙悄声唤道:“傅舍人,傅舍人,这边走,相君在憩房哩。”带他下穿廊,过东阁,迤东来到一室。小黄门催促他上去,他走到敞开的半扇门边,恭恭敬敬一揖道:“先生,学生把文书带来了。”
       隔了一会,里头转出个不紧不慢的声音,还携了丝疲惫,好像春日下懒懒地抚着凝碧池塘的金柳,显出一派带着淡淡倦怠的温和来:“有劳你了,进来罢。”
       傅知衡便夹了袖内袋,弯一弯腰走了进去。檐牙下投入门里的参差日照,如同游春仕女无意间遗落在地的一瓣金靥,璨璨地在青砖地上生辉,衬得未炷灯炬的偏室里昏氛愈炽。傅知衡抬头张了一眼,宋君承手里拿了一卷书,在窗下黄绣袱铺的大炕屏前西向的一张靠背椅上端坐看着,这里是皇帝日讲后游憩之所,一应供用都是家常俭设,他手边的花几内只搁着一摞《杜诗》、《文选》之类的闲部头,小方桌上两只白玉盆里养了几尾赤鲤,同水中朦胧的光晕浮沉游动。*窗纱子后透出的微微天光,如荡红流水一样,斜斜地倾倒在他持平的帽翅和整洁新鲜的绯服上,在炕沿边曳出一条流向地面的人影。傅知衡低头望望那端平纤直的影子,把笔疏放到几上,下站着等他开口。
       宋君承却好像没有什么要讲的了。国朝元辅静静地坐在繁华极处的幽室里,半边身子浴在沉淀的天光中,因看他进来,面颊上便浮现出了一点温柔的微笑——但也就是那样一点了,浮光掠影一样,眨一眨眼,眼睫尖儿掀起的细风就能把那笑意拨散了,如一抹施于潒潒雨中的绿水落花,被雨色风吹去。
       过了一刻,傅知衡半是困惑,半是恍惚地开开口,轻叫:“宋先生……”宋君承侧过身子,望向他饱含疑问的面庞,那双眼睛静淡从容,在满窗浩荡如波的天光云影映照下,闪出一线明邃的光芒。他点点头,又笑了笑:“公权,你近来,陪我稍坐一会罢。”


*
参见于慎行《谷山笔麈》。

评论(3)
热度(33)

© 史蘇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