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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七十八章 惊风乱飐芙蓉水(上)

这章应该会有九千多的样子所以分上下发……才没有为了造成我还是很勤奋的假象混更呢,毕竟上也有4800+(bu)
第七十八章 惊风乱飐芙蓉水(上)

       元曲里说“普天下锦绣乡,环海内风流地”,谢瑌出身江南,从前却不曾来过杭州。他一袭凉衫,一顶圆帽,骑在高头马上,一眼望全了千叠翡翠的吴山下、万顷堆云的西湖旁,屹立着的那一座浙江会城。晴光骀荡,郁郁溶溶,青峰翠幛,如张天幕,谢瑌望着江濆旁一围高大峻伟的郡郭,笑向身侧道:“古人云近乡情怯,我观明孝兄气度从容,似不落此窠臼,山光水影,也像含藏在胸了。弟欲俟有暇时,览一览这山水名胜,尚要烦兄作乡道,为我分解典故。”
       湖州知府翟以誉一样弃轿骑马,同他并辔徐趋,道旁碧绿如茵的青草在风中柔柔地摆拂,不时牵到泄泄沓沓走着的马蹄上。翟以誉身穿白罗道袍,头戴玄色纱巾,犹是盛年模样,眉眼极隽朗,天光披身,如玉山映照。他听得谢瑌在一旁打趣,也一笑道:“白楼兄有所不知,弟曾祖时,家里便徙去建阳了,只是比你多在浙江当了几年乡官,这个向导还可以当得。”他张了张江道两岸的烟水雁鹜,那粼粼金波上载沉载浮的落花,垂在水中的纤纤金柳,画舫里士女投掷的肴果、跌落的钿片,汇成一幅画笔难描,升平嚷闹的景象,这样的诗里都会,教他摇头笑叹,“春气调疏柳,晴光抹远山,倘早些来,又是一般佳气淑景,却比今时幽静得多。”
       谢瑌笑道:“兄不若代我向姚中丞通一通情,留我到明年开春,那个好时节,弟也可以领会一番。”
       翟以誉笑道:“你想得完满,到时候朝廷要缴你的乌纱带子,你倒不如现在就脱下来,我总求舅舅帮你捎回京去,你的官也干脆不要做了。”
       谢瑌笑点一点头,扬起珠鞭向城阙遥遥一指,道:“兄这个意思好,弟受教,将来果然做不得,抑或兄以为仕进无聊,正好相仿相效,同来游这武林芳春。”
       翟以誉蓦然转过头,问:“时局刚刚底定,白楼兄难道存了那披发入山之心么?”
       谢瑌淡淡笑道:“山中惟白云而已,繁华自古召戈矛,国势如此,从来都是百年歌舞,百年酣醉。”
       翟以誉摇手道:“杨铁崖还讲‘今日消沉一杯水’呢!一些没相干的往事,百鸟感耳,过眼云烟,不提也罢了。”他说完,样子有些发怔,握着缰绳的手徐徐收紧,把那匹白马压着脚程,忽然一声叹息,苦笑起来,“这一趟上院,无非是为着漕白粮的事情。祖制因循二百年,说改便要改了,上边的人坐在龙楼凤阙里,不知道下边的难处,有人千里迢迢跑去把难处禀了,他们也不愿意听。条陈名目全未议定,许多地方尚须商榷,隔着江那个宗寇还没有消停,朝廷却着急把一个没头没尾的天大担子,今年就硬生生压在浙直这五个府头上,倒叫我们怎么去改、怎么去奉旨照办!兄那里人物阜盛,是不消说的,弟惭领着湖州府,虽不是什么大郡,只因当朝宋阁老老家就在归安,举朝多少双眼睛看着这里,改得好就罢,稍生差池,恐怕还有眉睫之祸。果然似兄说的倒好,只是到这个时候,你我想走还走得了吗!”
       谢瑌从容一笑,斯时已身至杭城北关外,一蓬蓬舟船在浮光跃金的江头凌渡而过,江天一碧,那船尾曳着的漾漾縠纹,便似一条条宝蓝的折痕,冰裂在一块花青的瓷釉上。他宽大轻薄的衣袖被南风吹开,如两片惊飞行云,腰间约束的宝带,镶嵌着玉做的带钩,他屈肘轻轻抚摸着这一枚冰凉的白玉,眼望向不远处烈烈骄阳下,那条蜿蜒闪亮的江流,策马漫然吟道:“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他们到月门外下马入城,仍坐回轿子,舆进一所公馆中,从人忙着办登记、提行李,谢瑌拿了几钱碎银去,问小厮要了壶茶、一碟霜花透糖、一碟西施舌,找着翟以誉到明间坐下。墙面白垩驳蚀,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四壁却题着许多回互新色的诗,楹柱上悬着两副青地泥金对子,落款上看是从前哪一个道员的笔墨。谢瑌一面斟茶,一面笑道:“对此笔头珠玑,满壁锦绣,君忍不一骋豪兴么?”翟以誉笑道:“一点薄才,在你状元郎面前,岂有我落脚处。”谢瑌笑道:“不说它,一个制艺,教着多少文人把‘君子之道,或出或处’、‘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看得反不如功名荣禄重了。做一句诗,古人便道是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与皇榜上排的名次有什么相干?”翟以誉接过茶盅来,饮了一口,笑道:“我不如白楼看得通透,只是还没有面过上官,我们在这会起文来,总归不合体统。待拜上帖子,南湖边有家山店,那里的酒肴极好,定要引你去的,到时候请小谢翰林赐教,你不要吝惜笔墨。”谢瑌笑道:“来日明孝兄珠玉在前,弟勉力凑趣,不使兄寂寞耳。”
       翟以誉不禁摇头失笑:“兄真是——”目光忽地凝顿在一面诗墙上,话音便须臾止住了,他缓缓放下水盏,走到墙根下,朝一处角落弯腰看看,不顾旁人见了不体面,一挽袍脚蹲下身,伸手拍去一层薄薄的浮土,望着蹙眉道,“这是什么样地方,怎么也落着宋九先生的诗?”谢瑌踱到他身后,也一并凝目看道:“兄在说谁?”翟以誉指着诗尾一枚苍峭的阳印,一枚秀润的阴印,分别刻着“越州散人”、“吟屐堂居士印”,蘸的是上品朱砂,剥去土尘,犹不散不沁,红生生的十分鲜艳。他道:“当朝元辅的昆弟,湖州宋君谟先生在家行九,画篆皆精,这两个印就是他的,我从前见过。”谢瑌摇头道:“河清海晏属升平,不可龙驹万里行。牵出天闲风日暖,芳原雨歇草初生。这是陈叔方题在九峰道人《三骏图卷》上的诗,不是他所作。”翟以誉惊叹:“白楼广博,弟自愧不如。”他拍了拍手上的泥灰,起身又道,“只是越州先生足不出乡郡,在家奉母,到今怕不有十余年了,地方上人尽皆知。他几时赴钱塘,到公馆里写起前人诗来?怪哉。”
       他两人站在墙边说话,匆匆跑上个差役,磕了个头道:“二位太爷,西跨院都收拾好了,里头烧了热水,给太爷沐浴更衣。”翟以誉点头道:“有劳。”那差役堆着笑道:“不敢、不敢!小的们得了机会侍奉太爷,是三世修来的福分。你二位请。”
       引入跨院儿,正堂两旁一溜四间屋,两间上房里都有槅段隔作的书室,一间是个小灶屋,剩下一间与长随歇宿。谢瑌走进西边房看看,应哥正从箧箱内一匣匣地抬书送上书柜,他人生得纤秀,力气也不甚大,用帕子垫着手搬动书套,不上片刻便喘着气,鼻尖儿沁出汗珠来,教他拿汗巾擦去;日阳儿还挂在西边天,开了窗透气,一道灿灿金光便斜斜地照在他绷直的脊梁上,看到那夏布衣衫从里渐渐透湿了。谢瑌站在槅前看了一会,回身斟了杯凉水搁在桌边,又挽起袖捧起一部律典,稳稳摆到架上。应哥吓了一跳,把手里几卷诗集一放,忙拦道:“大爷快歇着罢,小的这就收拾好了。”谢瑌道:“吃些水,你做你的。”应哥是素习他脾性的,当下也不敢劝,随他一同把书箧里搬空了。
       他们这一趟携的书很多,各类各样的足有二三十部,一部里头又拆成四五册小卷,将那一张不大的书柜塞得满满当当。应哥翻着牙签将最后一匣书子归类放好,将纸砚墨宝排齐,关防印盒锁进屉子里,跟着自夹袋里摸出几只填满香芸的纱囊,悬在书格前辟蠹虫,也不唤人搭把手,又将屋里屋外的榻椅桌几细细抹了,这才端起水盏匆匆吃了一口,洗了手面擦身换衣,便取来柄乌骨扇子,拿到寝房对着的小厅上,点了一盘蚊香,走到谢瑌坐的那张文竹椅后给他轻轻打扇。
       谢瑌已洗濯更衣毕,雪白丝衣外只松松地穿了一领新鲜的佛青褶子,腰间也不见系丝绦带子,拿一顶懒收巾束着潮润的头发,慵慵地半卧在太师椅里,手臂贴着花几上一钵冰,侧着脸闭目养神。应哥摇了会扇,静谧无风的空气中只听得均匀低稳的呼吸声,窗户纱子下一丛花木里不时传来几串嗡嗡虫鸣,想他睡熟了,悄悄抻长手,去把那冰钵从他小臂边移开。冷不丁谢瑌开了口,眼睛并不睁,道:“应哥儿,不必扇了,你也歇会罢。往后那些事情,你吩咐下边人去做。”应哥愣了愣,随即笑道:“小的伺候爷习惯了,书要怎样摆、笔要怎样放,他们不晓得。”谢瑌昏昏然“嗯”了一声,应哥又笑,“只是省里老爷们请大爷来通个气儿,保不严明天就能走了,这些书金贵,搬来运去磕着碰着,怪叫人见了心疼。”谢瑌笑了笑,低道:“这许多事情,一两日是讲不完的。”应哥笑道:“大爷不说我也知道,还望人家去上边讲情,恨不得在杭州过了年才好呢!”谢瑌阖着眼笑:“你说得是,让翟知府见了我这些行囊,他还好意思不帮我的忙吗?”又抬抬颈子,“这搭脑硌得疼,你去拿块袱子来。”
       到夜里日落,月色侵牖,谢瑌才悠悠转醒,一睁眼望见对面几扇纱屉子泼了水银一样,映得莹莹亮亮,玉似的通透。谢瑌披衣起身,走到碧纱橱下,无风无星的天穹嵌着一盘清光寒湛的明明圆月,素波流粉壁,那墙上瓦上,都淌满了皎皎薄薄的月影。谢瑌抬头望着碧空,轻轻念:“任尔团团比玉容,胡不双双对玄发?”他秀雅白皙的面容承着月光,透出一分雪样的苍白来。
       月洞门口传出一阵响动,应哥提了把铜铫、一只食盒子转进小厅,在方桌上把毡条铺了,用自己带的茶叶沏了壶茶,掇出几盘清淡的点心菜肴,布上碗筷,这才过来请他。一望见谢瑌已醒了,扭头摆了张温水巾子,奉上道:“下午晌有几个官人拜帖请客,翟老爷都推了,想着爷怕吵,让他们将吃食送到院里来了。爷擦把脸,用些饭罢。”谢瑌接过面巾,敷了敷有些干涩的双眼,问:“都是什么人?”应哥嘻嘻笑道:“有南直那几个府被召来的太爷,还有些本地官绅、故旧,啊呀,数不过来呢!小的记了簿,一会拿给大爷看。”谢瑌点头道:“这是承别人的厚意,虽不能至,日后总还是要回拜还情的。”因随他到厅上,看了看让把饭菜都撤去,只留一碟洁白香糯的十景糕、一碟烙得金黄酥脆的油氽馒头,吃了盏八宝绿豆汤,拿茶漱了口便站起身,笑道:“叫你收拾的帖,你可都带着了?替我把那本《夏热帖》打开,趁夜间凉快些,我临一会帖子去。”
       入夏后天亮得早,卯时二刻一觉醒来,但见霞光蔽天,红日满窗。应哥打了脸水,伏侍他洗漱梳发,换上件绯色的四品云雁补子常服,用了几块点心,约齐翟以誉共往巡抚衙门上院。如今的浙江巡抚名讳姚溥,与前辅臣姚澶叙起来还是堂房兄弟,他当年下场,和堂弟联袂登科,擢在二甲第五名,馆试却没有通过,只好出去做个汝州推官。前些时江上告警,南兵部、操江调兵锁了叛逆东来的水陆通道,本省同湖广虽不接壤,有阵子谣言谩信,蜂出泉流,一时说乱兵溃退,被王师击破,一时说赣北失陷,已打到饶州府了,姚溥又是个彻头彻尾不知兵的书生,名载仕版虽有那一两年平盗断案的经历,这样大的案子,哪里想见得到过,把那江西已失的谣诼误信了真,整个浙江上司官署里先乱了套,一面调集自家的官兵拱卫疆土,一面打发人上南京求援。
       那时正值贼情如火,王督剿办到要紧的时候,牵连着南都清净了百多年的几个衙门都忙得焦头烂额,姚巡抚领衔、藩臬两宪具名在后的一封书启送到,坐在兵部中堂上的陈雱才看没两页,便当众发了火,立时进值房里写弹章,要劾掉姚溥的乌纱帽。后来因眷顾旧辅,也因为未酿大错,朝议没有摘去一官半职,只夺了他一年薪俸,严旨叫他自省。好在此老性情温文,家里亦不指着那几两折色银吃饭,上了三道请罪乞退疏,也就一床锦被盖过。
       翟以誉母家姓姚,是姚溥的侄辈,来路上与谢瑌在驿馆相会,月下执酒,谈噱诗文,颇有些倾盖如故的缘分。这日一早打轿到巡抚衙门前禀见,衙役过来引他们到空荡荡的官厅坐下,献了茶,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顾着他们没正经用早饭,忙传茶房端两碗藕粉与二人吃了。
       一时撤尽盘碗,算算也到了靠巳牌时分,手本上去很久,并不闻姚溥传见,亦不曾发下只言片语来,又等了小半刻,剩下苏、松、常三个府的知府也陆续来了,团团揖毕,翟以誉为着自己同姚溥亲一些,走过去问那个书生道:“范先生,大中丞可有公务要忙,我等不妨俟后另行奉扰。”那书生便是姚溥的幕宾,也一团和气地笑着:“中丞清早奉到了圣谕,正有几通疏草立等亲拟,中丞命我暂代作陪,等稿案誊真清楚,再与诸位太老爷相见。”他声音不大,这边还是听清了,几把椅子顿时如火炭针毡一般烫得坐不得,纷纷地站起身,常州府道:“既然如此,我等岂能分中丞心神,耽误了军国大计,还是如翟兄所言,我们改日再扰罢!”那书生见他们都执定要走,便勉为其难地点了头,目含歉意地说了两句“委实对不住”,又望着里头一言不发的苏州知府沈鸣逯,笑了一笑,道:“在下听说沈大人来衙门里,还带了个本子要与中丞,事急从权,在下可以替大人转交。”沈鸣逯淡淡道:“多谢先生抬爱,不必动劳了。”语罢抬了抬袖子,转头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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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唇的本人并没有去过杭州,懒癌犯了暂时还懒得翻方志,开头北关在什么位置我其实不是很清楚,直接参考《天香阁随笔》一句话脑补想象,如果有杭州的朋友不要打我……下部分要写风景惹,就更不要打我……(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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