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岩永固。

关于

「南乡子」第七十七章 刺骨犹藏绣里锥

第七十七章 刺骨犹藏绣里锥


副总兵官任逢旌蒙皇帝隆恩召对、一番温温款款地问候父母家人后,抱着十二分受宠若惊回到家,他兄长仔细问了面君的情形,便取出一个写好了的拜匣,催他过兵尚段咏麟寓邸走走。为着他父亲是边方紧要的总督,素与咏麟相熟,门状上就没有那些谄媚过了头的谦称,只备一张晚侍生的帖,些须赆仪,预备明日拜见。

到次日下晌,官衙散班,任逢旌教小厮捧着匣盒,自己合一顶绉纱嵌金线云巾,穿一件翠色春罗道袍,亦不戎服携弓,骑高头马到东仁寿坊钱堂胡同,拜了帖,里面不一会便请他上去。

段咏麟一身湖绸袍子,头上未戴帽,只是用懒收巾束着髻发,坐在厅上看书本,意态儒雅澹泊,如同一个隐居乡野的老名士,任逢旌虽于政务尚属懵懂,却也知道,他眼下坐着的,是大承朝三台八座里的头一片刀山火海。任逢旌站在厅下打了个躬:“惊动老先生,小侄罪深矣。老先生一向可好么?”段咏麟听到声响,也从故纸堆中站起来,迎到屏门前,笑点头道:“费你惦念,我一切都好。曾与将军见过,久别重逢,将军今是公侯干城了,去年驻怀柔参将吴文治、王守筋叛乱,将军领兵夜渡白河,一举剿清逆孽,阵斩叛渠,受降胁从几千余众,捷报传京,我于纸上犹闻金戈声啊。”任逢旌忙拱手道:“老先生谬奖,小侄少不经事,诸事总求您赐教。”段咏麟笑吟吟展手道:“请上坐罢。”

一时看过茶,渐渐地话说入港,因任逢旌不日就要往承天府去上任,段咏麟不吝口舌,把近来的前敌兵事变动细细向他说了,末了道:“楚省的形势很好,藩贼平定,不要多少时候了。王存斋从前虽然只做过知县、知府,一旦得专戎阃,便天才奋发,如龙投大海。若论元辅识人的眼光、得人的宇量,如今廊庙之上,人人皆当自愧不如。”任逢旌笑道:“宋先生自然是有这个气局了!小侄久戍边外,虽看过几封邸钞,大不如老先生今日一番解剖,讲得洞明通透。原还担惊资浅齿少,怕作部堂的拖累;照眼前的势子,王师讨逆平寇,已是板上砸钉的了,此去附骥攀鳞,虽似白扰了一顿功劳不说,倒也免去侄一番唯恐不能克职的忧虑。”段咏麟微笑道:“你太看轻自己了。膺之少年俊杰,如今的朝局,糜烂到这个地步,我皇上御统之宇内,宁肯少些大发议论的聪明人,也愿多几个似你一般的隽才,肯把精力拿去办实事、把心思用在正途上,国家将来,才会有希望。”任逢旌笑道:“等王督得胜,荡尽鯨鲵,朝廷无后顾之忧,有今日天下之大圣在前,诸辅先生、京堂大人们辅佐在后,哪里会没有风清月朗,河溓海晏的一天呢!”

段咏麟向他笑了笑,说:“但愿那一天,我有幸可以看到。”

两人直谈到半夜,听着梆打初更,思及次早虽不必上朝,兵部衙门是从无空闲光景的,任逢旌心中觉得不好意思,见他教诲告一段落,便道了感谢的话,就要告辞,段咏麟一笑起身,送到堂外分别。任逢旌前脚刚走,回头坐不上半刻,门下匆匆奔入,迭禀中使传谕,宣他即刻入宫见驾。这是突如其来的事,段咏麟却显得很平静,他透过隔扇看了看乌云盖顶的天空,无星无月的黑夜中,辇毂之下的京城仿佛混沌未凿的一个鸿濛世界,湿闷的晚风兆示着一场殷殷欲来的夏雨。段咏麟定睛看了一会,这才吩咐拿衣冠、打轿子,没有惊动阖邸的人,官轿出了轿厅,出巷向北而去。

左掖门内已有一个身穿绯袍的身影端正站立着等候,时值丙夜,暑气消退,因皇帝近年素无深夜召对的习惯,冰盆也一时周转不来,站在空荡荡的广场上,反倒比等在闷热的值房里凉爽许多。威严峻伟的皇极门前,脉脉水光浮在明莹如玉的桥拱上,金水河中碧波浩淼,如一条银带般从五座金水桥琢龙、凤、祥云的汉白玉柱下流淌而过。段咏麟下轿后一路步行,验过身便得入宫城,远远见人候在那里,迎上前拱手笑道:“徵休忧勤王事,不俟驾而行,某姗姗来迟,不觉惭愧啊。”户部尚书孔相仪生得隽雅颀秀,却是山东经生出身,他回过身来,朝来人作揖还礼,道:“凤止兄何愧之有,若无兄居枢调度,运筹千里,今日到哪里去剿贼,到哪里去擒拿巨鲸、献馘午门之下?”段咏麟淡淡笑道:“弟不慧,当职而已,焉能贪天之功。”孔相仪白皙的面孔上亦透出几分笑容:“使主上奠枕,百姓得以全活,岂无兄阖署运作之劳?兄何乃太谦!眼看到了漕粮解京的时候,漕督尚算用命,一旦荆楚形势大定,河上能够安稳,弟也可以松一口气了。”段咏麟道:“徵休左右维持,自是不易,国步艰难,我们惟有共济时艰。”孔相仪蒿目看了看那潺潺流过的御河水,笑叹道:“金水桥边蜀鸟啼,玉泉山下柳花飞,我今时想起这首诗,作得太哀了,等到明年今日,就都会不一样了吧。”

过不多久,同样蒙召入对的左都御史喻双林——他于年初迁任左都宪,由南京都察院高晟替了他右都的位子,日前已三致疏以病乞骸骨、上个月提来京师,因尚在候旨,便滞留传舍的偏沅巡抚汪朝瑞先后而至,恰中涓传谕到,便同赴平台外等待宣召。半刻钟后,上面宣了衙号,叫到名的几人整理衣冠,次序登阶觐见。一个小黄门来到巡抚汪朝瑞身边,言辞谦逊地请他暂到朝房歇息用茶。

赵容拿眼望望御座下一斩齐拜倒的部臣和宪臣:“平身罢。”又示意近侍搬来只绣墩,向喻双林道,“卿年高有德,国家事急,朕不愿弃卿,卿不必回乡闲住。卿请坐,望卿勉力,为朕当难。”喻双林屈下身,叩谢了这如天恩眷,方被近侍搀着就坐。

赵容收回了诚恳关切的姿态,目光缓缓扫在他的枢、户二部堂官面上,孔相仪神色恭谦,段咏麟也只是平静地低着头,似乎既不想询问召对缘由,亦不觉他夜开宫门有何不同寻常。赵容微微一笑,道:“前方捷奏频传,心腹之变,不日可靖,赖卿等夙夜用心,为朕除此大患,朕甚感宽慰,你们一个管兵马、一个管钱粮、一个管着天下言路,对战局心中有数。朕今夜总歇不安稳,索性起来了,劳卿等过来,向你们说一件事。”

“今日朕晨定时,为圣母奉香匙,圣母亲持宝子,添梅花香,香雾腾升,圣母问:‘宫里有只先帝赐下的梅雀象牙筒子,煖此香倒合适,我四处没有看见,皇儿还记得吗?’朕答:‘母亲去年赏与徽三哥了。’圣母沉吟良久,忽叹:‘三哥儿如今也要长发了罢?’朕思荆襄之事,惟有对之默然,舐犊私爱,令朕几不忍闻。”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双眼望着三位大臣,“朕已命秉笔李峣奉敕驰往承天,责成王佐务将逆宗拿到,祖宗有成例,朕要援成法严办,他阖家死罪不可免。但前楚世子赵枨,只是逆宗嗣子,一个月以前,他已回本生父那里去了。朕意令其归宗,送中都圈禁,又恐朝臣反对,还未讲到廷议上,欲先听一听你们的意见。”

三人不由一怔。对于谕旨召见的用意,他们自然各抱各的揣测,但此时,皇帝出其不意的煌煌玉言,还是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到一丝困惑和震惊。不必相视,凭着臣仕多年的经验,略一思索便齐声道:“此陛下家事,臣等如何置喙。”赵容摆了摆手,说:“不要讲那些,家国一体,朕家中事即天下事,爱卿但说无妨。”平台上寂静了须臾,孔相仪开口道:“皇上仁孝悌爱,臣不胜感泣;然谋反属十恶不赦之列,罪在八议之外,臣窃以为纵脱首恶,不足以明君臣、别是非、慰黎生,传之史册,导之后世,百代之后,则仁义滥矣,望圣上睿察。”赵容等了一会,见无人再说话,便点点头,笑问:“你们都是这个意思吗?”段咏麟同孔相仪站在那里躬下身,喻双林也从坐墩上起来了:“皇上明鉴。”赵容轻轻笑了一下:“孔卿说的是正论,朕知道,朕这样问你们,你们心里很为难。庶官有惑,咨于中堂,堂官有惑,咨于阁辅,辅臣有惑,复咨于朕,朕心中亦有惑,问天天能答朕否?”

孔相仪率先跪了下去,剩下二臣也站不得了,一快一慢地一同伏地,在水磨金砖上叩首,道:“臣等有罪,不能为圣上分忧。”

赵容温和地说:“为我奉辞伐罪,卿等何罪之有?好了,地上湿气重,你们都请起。夜色深了,朕的话你们不必立刻就答,先回家想想,韩顺,替我扶喻总宪起去。”

一直侍立在旁的乾清宫牌子答应一声,等他三个叩谢了天恩,上去把喻双林扶起身,转过隔扇门,来到户槛后,口里一面道:“您小心些儿。”一面将他慢慢搀出去。段咏麟走在最后,方到庑下,背后那个掇绣墩的太监快步下来,把他小声喊住了:“段老先生,皇上叫您呢!”段咏麟是早料得到的,他点了点头,停下脚步向两个同僚一揖,转身随那太监重新走向皇帝身边。

赵容却是去换下那身团龙圆领袍,穿一件湖绿夏纱罗道袍,戴着顶玉色巾子,从内里慢悠悠地走出来,站在了御案前。段咏麟不厌其烦地把先头那一式面君的拜礼再搬演了一遍,赵容也照旧让他免礼平身,转了头吩咐:“取那个轴子来。”又微微一叹,“金水桥边蜀鸟啼,玉泉山下柳花飞。江南江北三千里,愁绝春归客未归。张来仪投龙江,与唐朝卢照邻无异,黍离麦秀之感,尽在这一首诗下了。”段咏麟道:“太祖皇帝恩重。为夷狄放悲声,写些‘啼血转声频’的怨语,臣以为此辈诚愚夫耳,非夷齐之质性,更无陶潜之高节。”赵容道:“眼里看到,他心中,便想得到了。风景不殊,人物代改,国初高杨张徐四杰才,都身化坌尘黄土,春秋积序,总不因世事迁变而稍稍留驻。”他忽然一笑,“兵部事很多,卿镇日也很忙罢?如今是月中了,今夜虽无明月,从湖广司的天上看,想来那月必是极圆极亮的;正应了张来仪另两句诗,‘两地共明月,一方空碧云。’孔相仪为什么要念《燕山春暮》,朕何处做得不对,竟教他想起望帝啼鹃?”

他问得心平气和,段咏麟也答得坦荡平静,道:“臣不知。”

赵容笑了笑道:“卿知道,卿不敢说。”

内侍去而复返,怀中多了只窄窄的锦袋,赵容解下束绳,抽了条玉轴头绫轴,就在御案上展开,露出幅工笔亭阁画来,铜鹤嘴中喷出的袅袅烟雾,幛子一样在画心上飞动。赵容招招手,一旁内侍承了命,捧着挂画轴走下来,段咏麟抬起头,看向那轴子上的字画款识,因见数朵芙蕖,一鉴塘水,月浸波中,似静影沉璧。赵容道:“前此庶常邓群生,做出来篇题咏鲜藕的文章,题目虽小,好就好在清丽爽净,不似别人那样造作、那样故为阿谀。我读他的诗,想见是极富辞采的才子,心里实在喜欢,听说翰林院还有一个擅画的学生,士林里讲的什么‘越宋吴潘’,就指的两个大方名家。那位宋秀才远在江东,好在这个潘进士身处辇毂,我命人拿了诗过去,让他不吝与画,果然是一幅杰作。”

赵容徐徐地走到他身边,指着题在留白处的鲜藕诗道:“邓群生饶有文才,字却写得平淡无奇,不衬这张画,也配不上诗的境界,是以朕特传宋卿过来,请他将邓庶常那首诗,手録在潘心夔这张画上。宋卿的书法,是如清冰出水,金玉戛地的,这样没有几两重的帛纸,就是后人想要,已经求不到了。”

段咏麟道:“盛世治文,皇上雅好诗书,我朝文脉郁郁乎沛矣。”

赵容听着他轻车熟路的奉承,笑笑道:“这挂轴子,我让你携回家去,托一个私人送给王佐当寿礼。不要单着送,拿一架围屏嵌上罢。王佐虽然是个外官,先头那么多人骂他,等他打赢了这场仗,举朝都会敬着他,朕亦不能免,这个礼,也不算辱没了你本兵的身份。”

内侍听见,忙把画收起,连着锦袋一并送到他手边,段咏麟只一怔看向袋口织的龙纹,便跪了下来。赵容笑望着他道:“段尚书这是做甚?天子无戏言,卿遵命就是了。”段咏麟心中叹了口气,俯首一叩:“臣遵旨。”

段咏麟从平台下来后,赵容坐上宝座,方叫人去传汪朝瑞入觐。巡抚偏沅赞理军务一职,显庙年间本已罢除,盖因湖广苗乱,恐荆楚地大,不易扼制,三司奏报最初上来的时候,就有兵科议论重置,不久后更成了定设。汪朝瑞是临时调去的,挂了一个右佥都御史衔,丁忧除服,来不及入京陛见,便匆忙从四川老家启行,到那水深火热的战场上走马赴任。他下车后官声极好,因从前做过兵备道,御寇守土的大事上,倒也可以驰骋才力,这一次遭了按台唐汶飞章击劾,连着七八个御史遥相呼应,把事情说得凿凿确确,是赵容不曾想到的事。原要命缇骑逮进京城,还是段咏麟劝了一本,说临敌易将,古人所忌,圣意上便成了为保大臣体,让他来京自陈,一面听候勘问。



汪朝瑞便又跪倒:“臣罪丘山,进不能厘大盗弄潢,退不能保小民疆土。臣殷勤候久矣,正待陛下赐臣斧钺之诛。”

赵容皱眉道:“朕是问你办寇,不要白口敷衍,你在沅州开着府,这个寇你实心去办了没有?”

汪朝瑞磕头道:“咫尺天威,臣不敢片言误皇上。臣蒙恩巡抚偏、沅,到任以来,未曾一日忘保民、一日忘御侮;每念军国事急,不啻烟火之警,兵锋在侧,汗淋满衣,思图报效,夙夜不得稍懈。蟊贼窜于海宇,非但为臣者职所必剿,凡陛下赤子,无不切齿愤盈,欲得贼迹而痛击之,岂臣一人独无心肝,可免于君臣父子人伦大义之外?臣实无能,待罪毂下,正请皇上降雷霆之惩,然言路风闻,谓臣养寇藩身,臣不能认罪,亦乞皇上明鉴,臣愿赴廷尉听勘,以期来日臣冤可得一洒。”

赵容微微一笑:“卿不必急着自咎,没有定谳的事,几封白简做不得数,朕也只是问一问,哪里就到论罪论死的地步了。要人人像卿一样,刑部、大理寺、镇抚司那些地方,早住不下人了。”他向前探了探身,“汪卿,是谁给你写了信,谁教你不顾总督节制,在湖南处处自行其是?你切实回话,朕恕你无罪——恕你们都无罪。”

汪朝瑞跪在那怔了怔,抬起脸,见皇帝前倾着身,灼灼目光中透出几分沉静的迫切来。汪朝瑞手心已沁出了一层汗,此时反倒觉得平静,他缓缓俯身,重新在金砖上叩首,暗室不欺、从容不迫,带着得体而恰到好处的恭敬惶恐,说:“禀皇上,臣从未接到什么信,臣受命守土,代天巡牧,卑身所奉乃皇上之敕印,所守乃皇上之封疆,所保乃皇上之赤氓,也没有人,可以替皇上教臣行事。”

赵容给他结结实实一堵,面孔不禁一沉,先头那和颜悦色的样子也冰消雪融般褪去了,反笑道:“卿的意思,倒是朕教得好了。”

汪朝瑞只爬在地下恭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乞圣上下臣刑部,敕都察院派员详查。”

赵容脸色已不好看,紧望着那一个匍匐在地的人影,这个他头次专门见面的外官,在用这至谦至卑的姿态,有恃无恐地与他抗争。国家的威权不在皇帝手中,他们宁可讨好那些真正握柄的人,也不肯同降贵纡尊的皇帝推心以对,他们口中信誓旦旦说着的君臣父子,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堂皇笑话。赵容手扶着座头上覆的明黄椅袱,五指缓缓收紧,双龙宝灯妆花缎子温柔地从指尖流泻而过,仿佛一掬无根无柢的泊泊春泉,流水去绝国,浮云辞故关,水或恋前浦,云犹归旧山,可这东流水不是他的,他和诗中的怨女一样,都留不住辞离掌心的那一捧水。

他沉默半晌,又望了望地下,指着汪朝瑞扭头对韩顺说:“你见到了吗,这才是大忠大勇的人,我在这宝座上徒坐五年,过去竟不知道。”话音一落,汪朝瑞身子埋得更低,他额头贴在潮热的地砖上,只听御座前一阵袍袖猎猎的响动,皇帝霍然起身,向殿门外走去了。

汪朝瑞重重地磕了个头,低声道:“罪臣恭送皇上。”


评论(3)
热度(30)

© 史蘇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