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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第七十六章 玉玺不缘归日角

第七十六章 玉玺不缘归日角

      宋君承把洒壶放下,在花架前站直身子,见傅知衡折腰打拱,温和地说:“不要多礼,劳你帮我将那卷《北溪字义》取来,我一时找不到了。”傅知衡侧身跻入房中,走到书槅前,询问样地一望,宋君承既无表示,他这才小心翼翼地移动开那几只钿得光璨璨的奏匣盒子,四下里看了看锦签,把书函捧了出来。
      宋君承沏了钟茶,在墙边一张文椅上坐着,他背后支摘窗上糊着的透绣纱子让太阳晒得白生生的似一块通明彻亮的玉,镂雕睡莲窗棂裁出的一道道斑斓光彩也像那又轻又软的纱幂一样盖在他肩头,把他清瘦挺拔的剪影投映在地下,因背了光,傅知衡抬头一看,反而看不清他的样子。宋君承示意他走近些,笑问:“自你销假后,我尚未问过,家里新到近畿,上下都还好么?”傅知衡倒不料他突然讲到这个,愣了一愣才道:“厚蒙阁老抬爱,学生家中一切都好。”宋君承道:“为人子止于孝,这是你的长处。你如今拜望高堂,就很便近了,没有事的时候,常去侍奉问安罢。”傅知衡恭谨答道:“是。”宋君承又道:“我记得,你秋试中的五经魁,这卷书想是读通的了。”傅知衡面庞一红:“学生看过一些,也只记得大概。”宋君承笑道:“无妨,你只翻出如银盏中满注清水那一个比方,念一念。”傅知衡忙答应下来,找不上两页便循着记忆一眼望住那段话,略一扫印在心底,阖起书子道:“‘大抵得气之清者不隔蔽,那理义便呈露昭著。如银盏中满贮清水,自透见盏底银花子甚分明,若未尝有水然。贤人得清气多而浊气少,清中微有些查滓在,未便能昏蔽得他,所以聪明也易开发。自大贤而下,或清浊相半,或清底少浊底多,昏蔽得厚了。如盏底银花子看不见,欲见得须十分加澄治之功。若能力学,也解变化气质,转昏为明。’这是北溪先生用人品的清浊、厚薄类论,来解‘命’这个字的微言大义。”
      宋君承微笑道:“陈北溪根柢上是理学正宗,我辈学人心乡,也不过是这一盏清水。”几上那一个揭了盖的邢窑盏,翠绿得如云似雾的茶汤还腾着洁白的热气,好似擎了一只碧螺盘,拢来一片太湖上洒落的潇潇春雨,一缕日光照得水中悬停的旗芽纤毫毕现。他侧首看了看碧水春烟结成的氤氲香界,转头望着傅知衡淡淡一笑,“你虽不是我的门生,在我面前常用学生自居,我才想到一些事情,你站近前来,我说些你听。陈北溪讲要有清气,不隔蔽障目,孟子教人的理义大体,就彰明较著了,可三代以下,从来都是自命贤人者多,真正的贤人太少。信国公那句话写得好,‘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做人、做官,难就难在这里,从古至今有多少冰洁渊清的人,到头来也坏在这个问心无愧上。”
      宋君承潭水一样的眼眸中闪烁着温静而深邃的神光:“公权,你见在供在阁里,识得的人不比铨部比部的曹郎们少了,依你看,如今殿陛之间,站着几多君子、几多小人?”
      傅知衡抱着书卷,想了一回,微微摇头道:“一时有一时的君子,一时也有一时的小人,身事盖棺定,学生愚鲁,不知道辨别。”
      宋君承道:“你年纪轻轻,能想得这样明白,已经很好了,可惜世上太多人,不做如是想。门墙界限不可不有,只意气之争一起,党羽于是兴,攻讦于是兴,君子、小人搅作一处,黑白莫分,否臧莫辨,徒然耗尽了国家养育的人才,把国运却累得如燕巢飞幕。”皱了皱眉,又道,“然而亦不可苛求君子。”
      他停顿了片刻,目光从傅知衡身上移开,转头朝着隅角上一叶窗洞,那目光不知落向什么地方,微微一叹:“名士无补于乱亡自古有之,须先正小人亡国之罪,再论君子力不能救国。此《春秋》责贤之意,倘若惟深文严酷于君子,把小人开脱出去,则人人只知做小人,人人莫不避害就利,来日大难,善养浩气、以身殉道的君子,便再也不会有了。”
      “宋卿说的是正论。”外边传进一声笑,皇帝亲自打起凉帘,款款地走了上来;他一身红云鹤地纹通袖织金妆花缎袍,莺哥绿的海水押在飞龙横襕下,一根根劈得极细的彩绒金线上闪出的璨烂光芒,好似一颗赤日一般照得阖室通明彻亮。傅知衡早已跪下了,赵容便站定在直庐中央,看着宋君承从座椅内起身,在他眼底整衣下拜,含笑道,“君子名士是国家元气,玷污不得的,只是凤枭同巢,朕不敏,分辩贤佞,正要赖卿。”
      宋君承叩首,向一旁说:“知衡,你先出去。”赵容便也从善如流地朝那青年中舍一麾衣袖:“听见你门师的话了吗?速速起去!”不等傅知衡从惊讶中回神,径地弯腰抄起一张杌凳搁在旁边,往宋君承先前坐的椅子坐下,一面随手执起那只杯盅,指肚挲了挲温润暖滑的杯壁,忽想起什么来,眼睛把他伏下的纤薄颈背望着,举盏贴唇细细啜了一口,清而微苦的茶汤,就如一把绵绵毫针滑入咙喉。又空了一会,才笑道,“卿请起,我是有事问卿,卿也坐罢。”宋君承道:“臣遵旨。”边顿首谢恩,好像没看到皇帝越轨逾矩的轻薄散漫似的,从从容容地坐在那张皇帝亲自掇过的锦杌上。
      赵容笑道:“我知道,外廷上到阁台尚书下到科谏小官都想保全他,可现在的形势是我不得不惩办他,放纵这一个,朝局就乱了套。这个意思,有些人不明白,有些人是心里明白也装不明白!撺掇得群情鼎沸,几臣官师纷纷起来与我作对,我现在懒得管,才到卿这里来讨盏茶顺心平气;《孟子》上说‘虽千万人吾往矣’,吾学以致用,就不是拿几个人去打一打板子,发几十百里的戍那么便易了。”
      宋君承道:“天下没有人要同皇上作对,也没有人敢同皇上作对。”
      赵容侧头笑张着他沉静的面色:“卿这句话太空泛,在我听来是一片谀辞,卿也不要敷衍朕。目今日之天下,兄弟为瘉,朕自家里都交相地杀在一起了,更不要讲跟我以利合的满朝文武,古有《春秋》之义,赦事诛意,我闻而向慕已久,憾不能执此诛心之钺,一照佞幸权奸。”
      宋君承还是端端正正坐着,清黑的双目平静坦然地仰望着五步之遥的青年皇帝,叹息道:“忠奸善恶,一惟圣人所裁定,一惟天子所分别。臣何德何能,僭荷重任?昨曹官叩廷讨伐于镇帅,臣览奏怵心,愁痛惶恐,自觉是臣等不职之失,使君父蒙不识人之尘,臣有深罪,望圣上鉴察。”
      赵容脸上一点笑容渐渐消失,一股焦烦郁气腾上两眉:“卿便是叫我不要追究他人了。”
      宋君承从坐墩上起来,扶着缠枝四季绣袱慢慢跪下:“前敌势成骑虎,一将一卒皆不可惊动;臣罪丘山,何忍累及小臣,辱皇上圣明。”
      赵容沉默片刻,忽道:“两年前你也说过这些话。今天你还要拿这样的话应对朕么?你宁肯得罪朕,也要保全你的清名,这几年你明里暗里护的人不少了,你在那些人眼里却难道有清名可谈?宋卿,我是实实地想不通,你到底忌惮什么?”他愈说愈气,一下子把茶碗掼在地下,摔了个碗裂汤洒,冷笑一声站起,“你怕他们的刀笔口舌——如今倒来逼朕了!”
      宋君承抬着头,那汤就溅在扶地的双袖间,泼出了一片深红水渍,他却仍渊渟岳峙地跪在原地,淡淡望着上面雷霆勃发的人君,他的声音温柔平和,又似金石掷地一样沉毅坚定:“欲为臣,尽臣道,臣别无他法,总求皇上威裁。”
      赵容实在是把他这样无惧无畏的神态看得太多了,以至于此时此地,携着风雷震怒的大威力,却似以一掬水投大海,以亭历子益须弥山,生发出满心无处着落的茫然。他手中掌握的不过是随时可能被轻轻剥夺的权力,他的自尊和庄毅,使他虽然跪在那里,就好像昭彰着整个花锦世界孜孜以求的正明公道,不肯向他悖逆大道的君父妥协。他温和的坚执,再次让皇帝感到了一丝如山岳及顶的恐惧。赵容想了想,向前走了两步,弯下腰到他耳边,向他掩在纱帽下的耳鬓悄声说道:“朕不愿意宽容人了。没理会处,只有劳卿低就朕,叫后世史书写我们一对君臣,写得同符合契,把这个绊脚清名,总也抛舍了干净罢。”
      话音刚落,赵容转身走了出去,傅知衡跟一班闻风而动纷纷聚于阁门内外的中书值差磕头叩送圣驾,不等同僚们盘问,匆匆曳起衣裳朝门一望,见宋君承凝眉跪地,绯红的朝衣如一片血云般覆在身上,衬得那清癯的面孔白得扎眼。傅知衡心下又是疑虑、又是担惊,忙趋到跟前,一时不敢碰他,跪下来轻唤:“先生?”一连两声只叫不应,便鼓着勇气道,“先生快起来罢,地下凉。”宋君承忽地闭起眼,过了半晌,低声问:“公权,你以为杜横州有没有罪?”傅知衡细一沉吟,道:“学生以为,杜西曹失在归过太专,辞旨太烈,把一些大甚之辞写在纸上,他就将自己的后路断了,也不让别人有退路可走。其人不谏,是为不忠,百官不救,是为不贤,于是人人落此罗网。”他陡然醒悟,惊喜道,“先生,皇上要免了他的杖子么?先生真旋转乾坤之人!”宋君承淡淡一笑:“对,是皇上要赦他。”

      赵容不愿乘辇,往坊外走了一刻,赤白大晌午的朗朗青天,转瞬飞来一朵浓云,降下一阵急雨,左右人提防不到,把他帽上、肩上淋得湿了。御前伺候的几个太监忙不迭地打伞请罪,他却不甚在意,转了头朝韩顺问:“前些日子,听宫人说起永宁选女戏的事,现今已有眉目了吗?”韩顺道:“教习都是宫中自教,并不到何处去报备,奴侪所知未详,万岁爷要关怀,奴侪传娘娘那里的奴婢来回话。”赵容笑道:“本来不急问这一时,只是甄卿自家选的近人,身上都有底子,调教起来容易很多,她们学北曲还是南曲?”韩顺道:“为着万岁喜欢,自然习练南曲。”赵容四面看了看,提步走上不远的一座殿阁,到内殿一面解身上淋湿的罩袍,一面点头道:“那就派个人,到朝房请阁老们回去,我今日不召见了。叫女戏班她们掌班出个单子,带人过来让我瞧瞧。”韩顺一愣:“皇爷,还是移驾……”赵容往窗外玉白的坊门远远一瞥,就把两道锋锐的目光投到韩顺脸上,慵慢地一笑:“不妨,他们听不见。也省得又受甄卿说教,世间哪有那么多麻烦事?”
      韩顺扭头吩咐去了,赵容换上太监拿来的袍子,慢吞吞地到宝座上坐。斯时正急雨如斗,噗噗扬下,等了一刻,又微雨霏霏,天清气朗。赵容侧身支颐,听那雨声,殿中虽站满了宫人,这个时候却一毫声息也没有,静阒阒的深宫里只是听到门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潲在嶙峋庑檐、在光秃秃的雕栏玉砌上。他想一片无情无感的云雨,既可以使人生发“惊雷鸣桂渚,回涓流玉堂”的赞叹和赏爱,也可以使人做出“野雀无所依,群鸡聚空馆”那样瘦童羸马般的清峭寒苦。他百无聊赖地想起,他从受封东宫到正位紫宸这么多年,京城上空也是这样的雨,为什么他眼中所看所思的,从来不是书中加给他的印象;为什么世上名清望重的君子,总与经书里描述的那些哲人圣贤截然不同?
      赵容抬头问:“到了么?”旁边一个小宦答:“韩公公去了一阵子了,不久便到了。”赵容默然片刻,低声道:“叫他们都出去,我在这里睡一会。”那小宦忙道:“万岁榻上睡罢!外面还下着雨,要着凉的。”赵容懒懒道:“你搬条被子来。”小宦见他索性已把双眼合住,只得四处寻出床湖丝被,小心盖在他身上,蹑手蹑足地招呼各色人等退出殿去,仅留两个宫女上值伺候。
      赵容阖上眼,一时了无困意,又迷觑眼想了会不相干的琐事,不知何时沉沉昏睡过去。他望见一地金银玻璃光辉中,端坐着他俨容吉服的父母,冕旒和凤冠下亲人的面孔好似高山大海上云遮雾障的佛像一样威严而模糊,父亲似含无限仁德恩波的两眼注视着他所庇护保佑的这一方天下苍生,母亲的目光却隔着山海,温柔而平和地朝他望来,她珠玉琳琅的冠子上一支垂落到靥边的金凤衔珠,就同那微笑璨璨地闪烁。他隐约知道,这寤已喜乐的梦境,是如来受施的印证,可他还是不愿自破尘迷,他在一片华果幻象中贪恋地凝望着那朦朦的华光,直到海竭山崩,诸色褪尽,方万般不舍地从梦中醒来。
      韩顺已经回来了,立在座背旁候着。赵容一睁眼便望见他,道:“悄默声的,你存了心惊驾么?”韩顺摆了只湿面巾递过,小心道:“借奴侪百胆,奴侪岂能惊动万岁爷?”赵容伸手在他脸上拍了拍,这才接过帕子,道:“你倒会讨巧。”韩顺道:“全为皇爷听着顺心,奴侪也不可懈怠。”见皇帝掀被起来,忙赶上去收拾,手里拎着那挂没几两重的丝被毯儿,又忍不住抱怨,“如今这些小厮,伺候得是益发尽心尽力了!奴侪下去,说不得要重重教训他们一顿,好引以为戒,不要将来连皇爷都不放在眼中。”赵容擦过面,取了一把冰丝撒扇张开,一递一递地遥扇子,道:“被子是我叫他拿的,你逞哪里的威服?”韩顺把丝被叠两叠,一面收到箱里,一面碎碎地道:“大家在内书堂里,都读过公规密谏的道理。他做奴才的,心中若念着万岁爷的好处,时时记得要报答万岁的恩情,就不该一句话不劝、一个是非不体察,只顾自己做谀做佞,没有了错处,讨到万岁爷喜欢,倒把圣躬安健这样的头等大事忘在脑后。”赵容含笑道:“看来这是你的真心话了。”韩顺转过背,顺势爬在地下,深深埋首:“奴侪万死,不敢欺万岁。”
      “你说得很好。”赵容一撑扶手,摇摇晃晃地站到地上,笑点头道,“你很好,你们都很好。”
      韩顺膝行两步,从袖口掏出张洒金红笺奉上。赵容往笺页一看,秀娟小楷抄了曲目,下面密密的许多套数,因多是南曲,他知之甚少,略一翻动,便提笔信手圈了几个字。韩顺伸头一看,是“建安才河阳貌”、“两字鸳鸯”、“天涯何处迷归棹”那三套*,心中有了底,叩道:“万岁少待,奴侪即刻安排。”他低头的时候,目光又落到熏着幽馥暗香的曲单上,望着那不住地沁进纸里的朱砂,忽然微微一怔。
      赵容笑问:“看清了?”韩顺直如吞了块赤红的炉炭,嗓子紧巴巴的发不出声来。赵容笑道:“那个官说朕的文武,以蒲鞭之政,靖乱除残,颉颃日久,国运已经败在里边了。他字字句句,无不在指责镇臣、指责辅臣,指责朕不如他通审乐知政的治道。朕是教人说惯了,他的话落到前敌去,不要说王卿躬冒矢石,为我分忧,便是那么多冲锋陷阵的将士,怎么能在流血牺牲之后,还要担蠹国耗民的骂名。我不宽严交剂,难道任由几个书生坐在房檐下,拿根毛锥子昧地谩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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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门《四块玉》,二西山人《斗宝蟾》、梅禹金《步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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