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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明/剧本】金陵宫词(弘光1645)

期末考试剧本,灵感来源李清《南渡录》:“及国亡,宫女皆奔入民家,历历吐状,始得其实。”主角剧情全靠脑补,勿当真实历史看待。

金陵宫词


主要角色

朱由崧 明神宗孙,福王常洵子,崇祯兄。南明弘光(1644-1645)帝,甲申北京陷落,五月在南京登基。乙酉清兵屠扬渡江,南京降附,弘光走依靖国公黄得功,得功军破,为副总兵田雄所劫,背负入清营,丙戌遇害于北京。
春鹃 南都宫女。虚构人物。命名化自杜甫《杜鹃》:“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由崧出逃时放归宫女,鹃亦奔入民间。
冯一发 南都宦官。史书仅存其姓,擅拟一名以方便行文。化自苏轼《澄迈驿通潮阁二首》二:“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苏诗与上引杜诗《杜鹃》并为林景熙《题陆放翁诗卷后》所化用。冯小珰以色幸弘光帝,弘光出奔,投秦淮河死。
宋蕙湘 南都宫女。随由崧北上,今传其途次题壁诗。
马士英 字瑶草。弘光首辅,《明史》奸臣传和阮大铖合为殿军。人物复杂,与本文关联不大,不必赘述。
李清 字心水,又字映碧。明崇弘两朝历刑、吏、工三科给事中,官至大理寺左丞,其《南渡录》、《三垣笔记》系明末“史料中之至宝”。乙酉后为遗民,清廷屡征不起,杜门著书以终。


剧本内容

第一场 夜 外 南京兴宁宫外(乙酉五月十日)
一只五尺宽的太平缸,雕镂着蟠螭的黄铜壁爬满了青色的锈迹,注了满缸的净水中是一座金碧楼台的倒影,枝头风动,垂在水面的花光月影,就在被吹得皴皱的水殿珠楼里粼粼闪烁。
宫女春鹃执着笤帚,慢慢地在阶下扫拢飘枝落叶。她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身紫葵袄红裙衬得她颜色清丽,人面若皑皑红雪。在她身后,巨大的楼阁上数百盏明灯一斩齐张开,四射的彩光在她脚下曳出一条小小的影子,池子浮月,玻璃生辉,满目玉蕊瑶葩,尽是迷离光色。
她扫去太平缸座足下的一片梧桐叶。抬起身的时候,她的目光长久地停驻在水里那个五彩缤纷的空空世界,耳中听到红台上缈缈的歌乐声,琵琶筝琴,锣鼓笙箫,吹吹打打,穿檐不绝。
一个清亮铿锵的声音在远处唱:
“望天天护佑,仗三尺龙泉,扫除腥垢。
“肯做画虎无成,反落他人后。
“逾垣入,匕首投,这羯奴头,在吾手。”
春鹃将笤帚靠在缸耳旁,走到长阶前,抬头向宫楼上张望。
“霜重笳声黯不流,龙泉已斩月支头。”
不知什么时候,洞箫月琴代板的曲子都停了下来,画烛煌煌锦带飘飘的戏楼内外,忽然陷入了沉默。
“捷书一奏天颜喜,麟阁高标郭细侯。”[1]
静悄悄黑天墨地里头,那个高唱凯歌的角色别了调,发出一声啜泣似的余响。

第二场 夜 内 南京兴宁宫侧下房(乙酉五月十日)
摘下摘窗的窗洞好像个黝黑的豁口,窗外正对着一盏磨盘大的月亮,遥遥地缀在飞檐上。
春鹃跟前已经用根蓝罗鸾带打好了一只白绫绢里包袱,头上散梳着江南人常梳的云髻,身上只一件翠蓝衫子,系一腰夏布裙子,好奇怪地望着女伴轻问:姐姐,你东西拣好了吗?
宋蕙湘还是那身紫红裙袄,炕上干干净净,没有束装的痕迹;她一半身子坐在如水的月光里,面颊雪一样白得刺目,侧身望着窗外边不言语。
春鹃轻轻推了推她:姐姐?
宋蕙湘摇头道:你走吧,你们都走。
春鹃扶着她肩臂的手僵在那里:可是皇爷下了旨,叫我们家去……
像是不确定,又像受了惊、惧怕记不真,春鹃小声地重复:姐姐,家去……
宋蕙湘:皇爷在哪里?
春鹃愣愣地答:姑姑才让我净了阶,我听到皇爷前边正演戏呢。
宋蕙湘扭过半张脸儿,叹了口气。
她那雪白的面色、清亮落索的睛眸让春鹃看得害怕,情不禁缩回搭着她肩臂的手,抓着袱子后退半步。宋蕙湘把身子全然转过来,在凉席铺的卧炕内端坐,薄纱般的月光洒在她狄髻里插着的一支纱堆宫花、一支乌金纸裁闹蛾、一支一点油小金簪棒儿上,凛凛地闪着微芒。
她清而静的双眼,与春鹃有些胆怯的眉目一对,春鹃耳旁嗡的一下,一霎看见了倒影在水中的画儿似的珠玉楼台,台上披红戴翠的扮戏戏子,看见戏台下坐的那个团龙袍翼善冠的天子,在旁若无人地擎着酒,击着节,望着步珊珊动霏霏的风流欢场痴痴地发笑。
空中像又响起如金如铁的歌声。
春鹃惊惶地抬头四望,真切的、漏夜里响亮的移门声,还有纷纷杂杂甲马相撞的声音,从窗阁外飘了进来。
宋蕙湘的目光也染着那金铁色:鹃儿,鞑子打过了江,金陵一片孤城,你要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第三场 日 内 兴化枣园水明楼(康熙年间〔《南渡录》成书年份不可考,不编排年月,康熙年为杜撰〕)
春鹃坐在朱红的帷帘这头,穿尼僧袍,她的神态显得很平静。
春鹃说:我在旧宫,总是见不到皇爷的。皇爷爱听戏,最后那夜他们演剧,教我望见了,台子又远,楼头的灯又亮,却也看不很明白。
春鹃停了一下,继续道:我回去不久,恩旨下来之后,通济门就开了,皇爷出城去了,把金陵拱手抛给了别人。那时在外面,听到管政的、管兵的,能走的走了干净,后来鞑子兵打来,有几个殉了节,有几个回了家,剩下这许多文武,没两天都降了。
她向着帘外:朱弦暗断不见人,风动花枝月中影。青鸾脉脉西飞去,海阔天高不知处。宋姐姐从前闲时教我读诗,我到现在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复微微一叹:自烽烟靖后,我再未见过姐姐,皇爷也再没有回来。

第四场 夜 内 南京兴宁宫侧下房(甲申除夕)
天上飞着纷纷飒飒的大雪,地下的雪积了几尺厚,小宦寺冯一发揭帘子弯腰进来,一股劲风扑面刮在炭盆上,烧得通红的木炭条噼啪两声,让飞吹倒涌而入的雪末子激出明亮的火花。
冯一发拍打着帽上、衣上的落雪,他秀美的脸庞冻得红扑扑的,明澈的眸子往屋内看了看,笑道:原来藏在这里躲清闲,累我一番好找。
宋蕙湘跟春鹃靠着竹屏熏衣服,一人拿一柄长箸,不停翻动熏笼上一袭海棠红缕金撒花云锦大袄。宋蕙湘不得空睬他,春鹃倒探头望了眼他背后风雪呼啸的水精天地,不禁一阵咋舌,半晌惊叹道:好大雪!
冯一发道:可不是,眼见年关靠近,腊月里一整月不放晴,临开春也没个乌云开霁的势子。东边天上一匹布似的拖着长庚星,隐隐的还能望见刀剑旗帜,宫里内外都传着,开年兆不景祥。
他除下罗圆帽,露出懒收巾结的发髻,一面到架前摆了张帕子擦着葫芦景补子蟒衣上的水渍,一面说:其实兵刀那里避得了呢?不要说河上正用兵,昨日东市口杀了一个书生,这大的雪,倒像给他鸣冤一样![2]
他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隔了片刻,摇摇头笑:外面先生大人们操着心,与我们也不相干。
宋蕙湘对春鹃道:仔细转移,千万别熏得浓透了,娘娘不喜欢。
春鹃正望着冯一发发愣,闻言臊得脸膛一红,忙把一片袄衿摆正。
宋蕙湘直起腰肢,毫不客气地问:小冯老公纡尊驾临,不是要同我们讲那些玄怪异象的罢?
冯一发凑到跟前,笑道:拿黄钱编龙,总得宋姐姐心灵手巧,不敢平白扰姐姐,特特地来求一条己我带回去,悬床上才应景应节,旁人看了妥当。
宋蕙湘骂了句:油嘴的小椓!你万岁爷跟前伺候着,也这个滑脑滑舌的口声吗?
冯一发笑嘻嘻道:万岁爷高兴着哩!我早知道姐姐面冷心热,你老发个慈悲,大年下就当作善修德,我年年岁岁感念你大恩。
宋蕙湘道:你还说与我看?只怕是从此以后,年年岁岁都来白讨嫌。鹃儿,取一对龙给他,这就撵了出去,省得没口子说话污耳碍眼。
春鹃小声应了,放下箸子,从簸箩里拣出两挂黄钱瑞龙,起身拿去给他。
冯一发趿起油靴,笑道:鹃儿妹妹,你送送我罢。

第五场 夜 外 南京兴宁宫外宫道(甲申除夕)
宫里例禁打伞,春鹃头上坎着顶雨帽,见冯一发关起门帘,便同了他往外走。
黝深狭长的巷道两旁,是朱红的笔直高峻的宫墙直接天宇。暮色下点点宫灯照亮了被大雪覆盖的琳宫桂殿,晶莹的琉璃瓦与白雪相辉的斑斓光芒,幻蜃一般投映在飘霙坠霰的天空上。
冯一发笑道:我看妹妹的名字,倒是与我投缘。
春鹃:宋姐姐总说我叫得不吉祥,只是登籍造了册,没有改换的余地。
冯一发看向寂静无人的宫道,垂头低吟:天宝诗人诗有史,杜鹃再拜泪如水。……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已满天南东。[3]
春鹃讶异地问:冯老公通文墨么?
冯一发笑:我不识字,这是韩翁教我念的。
冯一发向前行了两步,忽然停下身道:如今他要走了。印公一连拜了四通辞呈,干戈已满天南东,他也不肯留在皇爷身边了。
春鹃:不会的。
冯一发道:你不晓得。
他们已经走到了兴宁宫硕大的阴影下,宫殿里模糊地传出乐声。他沉默半天,转头同她说:你不晓得,外面出了什么事情,京里、京外,是什么光景,我告诉你,现在河南是一触即发了,京城里还在自家跟自家相杀,把堂奥之内,闹成个鼎沸风雨,不死不休。外边的人,也以为皇爷昏聩、不知世事。
他一叹:其实皇爷都知道。

第六场 夜 内 南京兴宁宫(甲申除夕)(本场穿插剪入场五)
宫壶里的浮标徐徐抬升,一颗颗水珠缓慢而响亮地滴落。
教坊司的乐伎歌伶搬演着往年的旧戏,一重轻透的薄纱将皇帝与那个神仙幻境隔开。弘光皇帝朱由崧呆坐在对面那张钿金紫檀宝座里,眼木木地张着,地下匍匐的老太监泣不成声。[4]
扮唐玉潜的戏词里唱:“列圣,从今再不须饮恨了——”[5]

第七场 日 内 南京平台(乙酉四月十九日)
朱由崧迷着眼,一条条戴纱帽衣官衣的人影鼓脑争头地出班,或讨伐、或争辨、或谏言,大敞的殿门外初夏刺眼的强光直射在他眼皮上,晒得他汗沁中衣,耳鸣目眩。
一个人从科官的位置走上前来,朱由崧看不清他模样,只听见了他那焦虑迫切的声音:盱、泗已陷,江北最急,如今该固守淮、扬,一力备虏南侵!岂可听任辅臣尽撤江防之兵,使虏无阻,一旦破扬过江,南都立时就要教他兵临城下了!届时祖宗陵寝安在?江山社稷安在?望皇上睿鉴!
一片人影晃动,又有许多人在班中附和。朱由崧睁大眼,半天才寻到东面那条立在班首的绯服影子,上身恳切地向他倾了倾,说:左良玉虽不应兴兵逼南京,然看他本上意思,原不曾反叛……
朱由崧眨了眨干涩模糊的双眼:先生,如今还该守淮、扬,不可撤江防兵。
元辅马士英摇头:不是这样讲。
马士英大步走出班列,站到金台下,抬头上望,辞旨严厉地激烈反驳:良玉岂止杀臣!我君臣宁死虏,毋死左,臣今已调得功、良佐渡江矣!
他伸手直指满殿文武:此皆良玉死党,其言不可听!
他转身朝向与会的阁院台臣,瞋目厉喝:有议守淮者当斩!

第八场 夜 内 南京元晖殿(乙酉五月端午)
朱由崧宽宽地穿着一件道袍,游魂似的向外走。明黄、赭黄、赤色、玉色的纱缦被风吹起,从声色喧阗的大殿内直掀上殿门口画着旋子花的藻井天棚,拂到皇帝因沉湎酒兵而有些浮肿发红的面颊旁。
冯一发自转角后追了出来,一手提着五毒艾虎补子蟒袍角,一手抱着领披风,发急地一叠声唤:皇爷!
朱由崧立定看他:你跟来了?
朱由崧转过身的时候,耳孔里仿佛满涨的、震耳欲聋的乱杂杂吹打弹唱鼓乐敲动声一霎时如潮水褪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摇了摇酸胀的脑袋,又想了想,点头道:你来也好。雄黄酒蛰口,吃得呆在殿里也觉闷腾腾的,你随我出去走两步,透口气儿。
冯一发把手中古香色落花流水纹缎子披风抖开,加在他肩上:皇爷要往哪里去?那头的班子,为着皇爷说罢了武英殿的朝会要看,几大担戏箱侵早便从阮司马宅中押到了,单等皇爷去开台——
朱由崧打断他道:我随处走走,你不要叫别人。
朱由崧:从前在北京,初五这日惯例都有节目。我那时才几岁大,穿着吉服陪父亲入宫,皇爷爷带我们往西苑赏石榴花、斗龙舟,看太液池里划船;有几年是登万岁山插柳,御马监的勇士骑马执旗,导百骑训武呈艺,在马上腾掷献演,做百戏里的走解戏。那时的光景,天底下好好儿的,没有这么多虏事、寇事,外面虽然吵闹,家里也亲切得很。皇爷爷、奶奶,父皇母后,伯伯、哥儿们,大家都在。
他一面说着,一面慢慢走到殿门边,抬起目光往漆黑的天上看:就像戏文里说的,“盛世无虞乐太平”。
朱由崧垂下眼,摇了摇头:那个时候,谁知道短短几十年,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第九场 夜 外 南京元晖殿外(乙酉五月端午)
朱由崧往石阶下走,冯一发提着竿长柄宫灯,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侧。
(*以下斜体作黑白画面处理,与主场同声,穿插入场九*
日,内,南京清议堂,乙酉五月初三。
堂门推开,无数扬尘激起,苍白的阳光洒向地下很有一些年岁的青色墁地砖,开门那个人头戴纱帽腰横玉带的影子,投在泼洒的光芒中央。)
朱由崧走到阶下,走入元晖殿前空旷的白玉广场。大明朝的皇帝已经有二百二十三年不曾在这座古老的皇都驻足了,经过草次修整的禁宫大内,在一盏荧荧灯火照耀下,皇帝的足边,那一方方巨大的玉白石板衔接的缝隙间,便露出了没有连根埽除的柔柔蔓草。
朱由崧漫无目的地向夜更浓处前行,潮热的夜风笼罩了他,他口中轻轻哼起一支《普天乐》:
“问姑苏繁华地,曾闻鹿走,谩说乌栖……”
(马士英走上中堂,从东西两列整齐排放的座椅间穿行而过。)
“黄金销范蠡身,花露滴西施泪。”
朱由崧停下脚步,他看到灯柱辉煌的重重深宫上空,晦暗的天际是那一层层琉璃彩瓦铺成的峻峭飞檐,一轮白月挂在檐头上,他似想起什么来,眼珠动了动,望着东天头那爿月亮,眼中忽然闪起一丝水光。
“一代英雄如昨日,卧麒麟高冢累累。
“长洲野草,孤城流水,古殿残碑。”
(马士英缓缓地来到他往日坐的那一张东列最首的黄花梨南官帽椅前,伸手抚了抚椅旁的雕漆茶台,往椅内坐下。[6])
朱由崧:我听说,前两天马先生在清议堂召人会议,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前往。我那时就明白,南都毕竟要守不住了。
他停顿半晌,低声道:冯哥儿,等到那时节,你也不要留在这里,叫陈姐儿、汪姐儿,跟元晖殿里新选的那两个女孩子,还有宫里这许多宫人宫女,放他们都出去……出宫去罢。

第十场 日 外 南京西华门外(乙酉五月十一)
春鹃携着包袱,被裹挟进奔出西华门的扰扰人群中,宫娥们的衣香鬓影、粉脂面药,好像零落成泥的榴花花朵,到处扬嚷的声音、腾空的灰尘,内官尖细的叫喊声,一张张惊惶无措的新鲜面孔,夺路奔窜的攒动身影,都在昭彰着整个皇庭的彻底失序和崩溃。远处是一顶顶轿厢、马匹停在下马碑前,正帽俨服的朝臣驻步在那里议论张看。
她往西跑上大中桥,双手死死握住金装玉裹的玉砌雕栏,回头遥遥一望。脚下碧滢滢的秦淮水涓涓有声,钟山背后,血似的绚丽朝霞喷薄而出,照满皇宫,那碧水芳草,也如聚血成川般向东流去。瘦西湖是那样的颜色,她眼前的秦淮河,会不会终有一天也变成那样的颜色?
冯小珰站在她背后,身上大红的蟒袍未脱,眼望着那一泓奔腾不休的江水,叹道:“玉树歌阑海云黑,花庭忽作青芜国。秦淮有水水无情,还向金陵漾春色。”
春鹃猝然回头,他笑了笑:我不识字,这一首是万岁教我念的。[7]
他抬头眺向南面打开的通济门:万岁出去了,万岁是真龙天子,二祖列宗呵护,皇天保佑,满鞑子虽过了江,靖国公是极忠勇的人,他们犯不到万岁爷御驾了。
春鹃问:你不随皇爷一同出城吗?
他笑道:我总是要随着皇爷的。鹃儿妹妹,你快些逃去吧,到苏州、杭州、绍兴,找个乡下家安身立命,不要再回来。
春鹃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往岸边走。
走下最后一级除阶,春鹃像忽然意识到什么,蓦地转过身抬头回望;她看到破晓的血红青天下,那个皇帝的嬖幸撑身越过石栏,向滔滔不绝的秦淮水中投去。溅起的滉漾崩腾的浪涛,就一片片拍在她白线裙裳上。
他淡淡一笑,秀美苍白的面孔上是一丝倦意和坦然。

第十一场 日 外 南京都城外凤山天界寺(乙酉五月二十五)
春鹃衣装落魄,鬓角髸鬆,打把小小的灰纸伞,撾着袱子踉踉跄跄地朝凤山上那座山门里走。苍翠乔松,青青郁郁,半峰烟雨,茫茫溶溶。
她在门前驻步,抬头望去,雾雨凄迷后高大的雕着八宝华果的石门匾式,榜着“善世法门”四个大字,永乐癸卯年一场大火在莲花础柱上留下了洗不落的痕迹。
厚重的暮鼓,惊起一片楚庙寒鸦。
(夜,外,南京洪武门,乙酉五月十四。
大雨磅礴。
忻城伯赵之龙、礼部尚书钱谦益手捧舆图册籍,并率降附勋臣文武,绯袍、素服混在一处,一齐跪在尽淌着泥泞泥水的大道旁。
远处胡骑昂然前行,灯炷如龙,腥羶满地。他们背后黯沉沉的南京城,沉默地蹲踞在淋漓的暴雨里。[8])
寺门里一个戴笠的老头陀放下帚,向她迎上来,合掌打了一个礼:檀越,问讯了。
(日,外,南京天界寺,乙酉五月二十五。
一队骑兵押一小轿,其后跟随着一列颜色憔悴的宫嫔婢女,从法门下踟蹰行过。)
鼓楼上皮鼓一阵阵敲着,暮色四合,杜宇声声,春鹃收起纸伞,福身回礼。
(日,外,南京正阳门,乙酉五月二十五。
朱由崧一块包头齐眉裹着髻子,身上一领蓝布袍子,坐在除下幔幰的轿厢上,拿一把油扇掩住面容,随押送兵马驶入正阳门。
门内是一城百姓,有的身着汉衣冠,有的易了胡衣小袖,挤挤挨挨地围在道旁,张目向他们蒙尘受辱的君王静静望着。街市里横七竖八设着香案,门户上贴满歪不横楞的黄纸,让风吹着,“大清国皇帝万岁万万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字在半空飘飘荡荡。
潒潒细雨中,最后一抹余晖从青莽莽的钟山颠一扫而过,一轮淡白的落日缓缓下沉,坠入三山之后。)

第十二场 夜 内 南京灵璧侯府(乙酉五月二十五)
厅上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地热烈设着席宴,绢绫绸纱剪出许多五彩的花朵缀在树间,杂宝玻璃贴出颉颃珍禽,浮沉在碧溜的一池活水上。
豫郡王多铎红衣箭袖,踞坐于胡榻之上,手里握着金杯,拿一口生硬的汉话笑对那个坐在年轻“太子”之下的皇帝问:你家崇祯先帝有嫡子在,你不奉遗诏,为什么敢擅自称尊?可见位子不正,就难免到此地步了。
朱由崧面前就是架在火盆顶头半边油汪汪的炙羊肉,火光在他醉了酒似的红面上跳动,他像听不到一样,低着头不言语。
豫王不在意,又笑:你既自家称帝,就该报雠讨贼。僭位一年,不遣一兵,不加一矢,把个大仇李闯放着不管,他那群乌合,全给大清打散干净,你于义何居?
朱由崧只是低头。
豫王转头向“太子”道:他是你伯伯?
“太子”忙答:是。
豫王:你父皇遗体,如今只有你一个。逃难远来,他不让位就罢了,还要动着歪念头,要辗转磨灭了隐患,你们一家人,叔侄的亲缘,也都可以不要;真是不成一颗肉长的人心了!
那“太子”表现出几分惶恐的神色,想了一想道:我原不想与皇伯夺皇帝,皇伯手札召我来,却不认我,又改我姓名,拿极刑加我。皇伯本不知这些事,都是奸臣做的。
豫王点点头,吃了口酒,黝黑的瞳孔直直地盯着朱由崧通红的面颊,笑问:弘光,我兵尚在扬州,汝为何便走?汝自主之耶,抑人教之耶?
朱由崧出了满身汗,火光照得他脸上眼中都是亮晶晶的,沉默地在席中坐着。
教坊司二十八个乐户分列在厅外水台子上歌唱,入了夜,人面便看不清晰,只见一水儿招展鲜艳的绫罗绸缎,泛着各色各样的花气彩光。
戏单拿上去一会,传下来要先作那极艳亵幽冷的《冥感》一出戏。
扮鬼的小旦轻轻唱道:
“马嵬埋玉,珠楼堕粉,玉镜鸾空月影。”
(日,外,南京市内,乙酉五月十五。
纷纷的人流马窜在街上,巷口一区私寓正门大开,一人肃衣冠坐二堂上,几个脑后留着小指细的金钱鼠尾辫子的清国兵士露刃在手,向他走去。
风吹得门板开开阖阖,一阵疾风刮过,那门“嘭”地关起,门头上有一行墨迹淋漓的草字:
——大明礼部仪注司主事黄端伯不降。)
“莫愁敛恨,枉称南国佳人。便医经獭髓,弦觅鸾胶,怎济得鄂被炉烟冷。”
(日,外,南京鸡鸣寺,乙酉五月十五。
鸡笼山颠,猎猎旌动,白花花的阳光雪一样盖在积水空明的广场上,一滩净水照出了正佛殿的倒影。
静止的水影里,正中敞开的两扇隔扇门内,吏部尚书张捷微服而来,在炉烟袅袅的香堂前,以佛幡系颈自缢。[9])
“可怜那人去章台也,一片尘,铜雀凄凉起暮云。”
弘光拿起酒盏,默默地望着一片摇荡金波上,他自己模糊不清的面孔。
“看碧落箫声隐,色丝谁续恹恹命?花不醉下泉人。”
(夜,内,驿亭清驻地,乙酉九月。
满坡枯杨败柳,一地衰草落叶。宋蕙湘遍身风尘,肮脏的、钗斜鬓乱的发髻下两只眼睛却亮极。她掌着一炷豆大的油灯,伤痕累累的手中握了一管笔,她在一明一灭的灯光里,往白垩剥落的粉墙上题下诗句。
风动江空羯鼓催,降旗飘飐凤城开。将军战死君王系,薄命红颜马上来。
广陌黄尘暗鬓鸦,北风吹面落铅华。可怜夜月箜篌引,几度穹庐伴暮笳。)

第十三场 日 内 兴化枣园水明楼(康熙年间)
春鹃:我把我看到的,都说给了您听。
她抬起头,日影西斜,从窗口透入的隐隐赤光,打在地下,霞纱一样披在她的僧衣上。
她说:我在那里,看他们把琼枢打坏,青阁崩灭,一个三百年缠云绕霭的翡翠殿,紫气郁郁的天子堂,忽忽地都化作一地华屋丘墟。
她站起来,向帘箔双手合十,躬身问讯,踏过地下斑驳的晚照,走入窗口光芒不到处,一团晦暗阴影中去。
李清忽然叫住她:大师,请等一下。
春鹃停下脚步。
她缓缓转身,一双沉烟静水似的眼睛,和前朝垂老的遗臣隔帘相望。
李清问:“天宝诗人诗有史,杜鹃再拜泪如水。”你的名字是这个意思吗?
春鹃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李清向她笑了笑,两行泪却流了下来:那就不要知道了。


附注

[1]阮大铖《燕子笺·刺奸》。
[2]是月廪生何光显疏请诛马士英、刘孔炤,诏戮于市。
[3]林景熙《题陆放翁诗卷后》:天宝诗人诗有史,杜鹃再拜泪如水。龟堂一老旗鼓雄,劲气往往摩其垒。轻裘骏马成都花,冰瓯雪碗建溪茶。承平麾节半海宇,归来镜曲盟鸥沙。诗墨淋漓不负酒,但恨未饮月氏首。床头孤剑空有声,坐看中原落人手。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已满天南东。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4]《小腆纪年》:“时警报沓至,王于除夕御兴宁宫,怃然不怡。诸臣进见,谓:‘兵败地蹙,上烦圣虑?’王曰:‘后宫寥落,且新春南部无新声。’太监韩赞周泣曰:‘臣以陛下令节思皇考、念先帝耳!乃作此等想邪!’”夏完淳说赞周曾上四十疏乞休,现在只让他上四通,小小委屈他老一下。
[5]卜世臣《冬青记》。唐钰字玉潜,何良俊《何氏语林》:“唐玉潜当宋亡后,时西僧嘉木扬喇勒智怙恩横肆,势焰烁人,尝帅徒役于萧山发赵氏诸陵,残断支体,弃骨草莽间。玉潜闻之,亟货家具并行贷通得百金,具酒醪市羊豕,邀里中少年数十辈狎坐轰饮。酒酣,少年请其故,玉潜惨然具以实告,少年许诺,乃谋取四郊暴骨,易之斫文木为匮,各署其表,分委而散遣之,各蕝地以藏。俄而西僧下令裒陵骨,杂置牛马枯骸中,筑一塔压之,名曰镇南,然不知诸陵之骨故在也。后有□其事者,玉潜之义风,一时震动吴越。”
[6]《南明史·安宗本纪》:“大学士马士英至清议堂召百官,无一至而返。”
[7]盛传弘光不读书,理治经典读不读不知道(估计没怎么读,所以李清说他章奏不能亲裁),但这不代表他不识字,不懂艺术诗画。且不说此人戏曲鉴赏能力应该颇高,叫王铎写那个著名的对子也可以算个例证,另有一例,完淳书里提到:“上虽喜谈亵事,颇亲图绘。一日,贵阳进石田画一卷,上亲署数字,贵阳、孟津各跋一行。若在盛时,丹青遂成佳话;及兹崩溃,飞白竟是清狂。”贵阳,马士英,孟津,王铎,这两位一个首辅,一个次辅,都是造诣很深的书画名家。
[8]按文献记载,应在十四日夜清前军陈郊坛门,钱谦益导清官兵入清宫禁,十五日开洪武门,清兵入城,百官迎降。此作调整。
[9]张捷之死与不死,在何处以何种方法为何种目的而死,存在争议。不论真伪,私心被鸡鸣寺中佛幡自缢的死法所震动,写出来和上段清流相对,作浊流代表。另,钱老《南明史》对这个人用了春秋笔法,书中南都殉难诸人,均用“死之”,到他(还有杨维垣)则写作“自杀”,耐人寻味。


主要参考书目

钱海岳《南明史》,中华书局,2016。
温睿临《南疆逸史》,中华书局,2010。
徐鼒《小腆纪年附考》、《小腆纪传》,中华书局,1957、1958。
计六奇《明季南略》,中华书局,1984。
李清《三垣笔记》、《南渡录》,《续修四库全书》四四○、四四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夏完淳《续幸存录》,《夏完淳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江南闻见录》,《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六辑,台湾大通书局,1987。
屈大均《明季南都殉难记》,影印刻本。
刘若愚《酌中志》,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
葛寅亮《金陵梵刹志》,《中国佛寺史志汇刊》第一辑,明文书局,1980。
《金陵地图考》,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
《京城图志》,《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24史部地理类,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
《咸丰重修兴化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48,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巴蜀出版社,1991。
阮大铖《阮大铖戏曲四种》,黄山书社,1993。
卜世臣《冬青记》,《古本戏曲丛刊二集》,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1955。
毛晋《六十种曲》,中华书局,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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