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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台引」第一章 高城闭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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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高城闭青春

       退朝后,皇舆返驾,有旨开延英,方从紫宸殿内领班成列而下的台辅尚未出左掖,便被奉谕内侍唤到,望西向延英门走去。那时已是半头晌的时分,皇帝洗过面手,目光淡淡地看着殿外春光照满的青槛玉砖,白生生铺了一地水银一样,他今年刚满二十岁,俊秀的眉宇间含着一抹忧郁而澹泊的慈悲气,透过晶帘重幔,他仿佛看到阖城的飞絮落花,如烟柳色,似一阵争奔急雪,纷纷刮过龙首原,扬在大明宫圭玉般洁净的阶除上,旋扑进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无声地跌在他刺绣着龙纹云水的衣角。
       圣天子自移徙东宫,三年来第一次昂首阔步地走出少阳院,他仁慈柔儒的秉性,伴随着宽恕附骥逆臣的纶音降下,落落展现在文武百僚面前。他目带爱惜地伸出手,接住一片杨花,砉如寒隼惊暮禽,飒若繁埃得轻雨,这座江山一夕间赐予了他太多的尊崇和美丽,令他小心托起这一角春色的掌心,都为之微微颤抖。
       身后响起一串叮叮当当的环佩相撞声,他淡笑问道:“是四郎吗?”一个小小孩童应声从幛子后踅出,一面拆去头上缀着九首黄金珰附蝉的远游冠,随手扔给身后满脸急惶的老内监,一面提起裳裾飞跑着撵到御前,一路呼道:“二哥总要给臣做主!”皇帝垂首去看,恭王崔岘前年才出阁读书,光润的面孔好似芙蓉玉碾成的攀枝化生,让一身臃肿繁琐的公服一衬,越发显得幼嫩可怜。皇帝引袖擦去他颊边不知从何处蹭到的一点灰泥,俯身笑道:“好端端的,哪里委屈成这样了。”崔岘恼道:“是毬场的差官硬来招惹臣,不放臣进去,道奉陛下的命,偏要拦着我!二哥,这是你的命令么?”
       皇帝抚了抚他后颈,双目微露黯然之色:“阿爷新故,我们尚在丧中,理应清简寡欲,以尽为人子未尽的孝道。《礼》云‘父母之丧,寝苫枕块’,你虽年幼,仍是天家子,非比寻常百姓,更当识体知礼。”崔岘玉雪脸庞涨得通红,忽然跺足嚷道:“三哥不是爹爹最疼的儿子吗?他在宅子里,扮胡人、支炉煮肉吃,怎么臣打个马球,大家倒不许了——”皇帝笑道:“你不要胡白。”崔岘仰头道:“是真的!他府门内歌乐盈耳,臣骑马经行时都听见了,上去叫门,三哥打发了个宾客出来对臣说,‘大王偶患不适,让你快去上朝。’分明是拿借口搪塞臣,可见这阵子三哥躲懒称病,都是假的了,好自己偷着行乐!”他小孩子赌气样的一通检举,皇帝却慢慢收住笑容,冥思片刻,语气温和地向他道:“云奴,我还有些事情,你先家去。”直起身吩咐:“拣些果子点心到后殿,带恭王一旁换衣。”崔岘瘪瘪嘴,扭身躲开老太监的搀挽,撒赖道:“臣想吃鲫鱼脍!去春蓬池那一尾朱衣鲋,爹爹传去赏了李相,二哥说来年头一网便要求了爹爹给我,二哥做了陛下,金口玉言,不要就不作数了罢?”皇帝无奈地摇摇头,温声道:“二哥说的话都算数,只是开春料峭,不宜空腹食冰,我教人打上来,做好了送去给你,成么?”崔岘登时破颜欢呼起来:“二哥万万岁!”又拿腔拿调地嘻笑道,“臣斗胆再讨一道旨,只把鲜鱼赐臣,臣宅中有打鲙圣手,不敢扰陛下麴院,陛下看臣也厌了,臣这就告退。”皇帝微微一笑:“用一盏桂心粥再走,宽一宽你这满腔的拥结燥火。”
       恭王崔岘离殿不久,中朝宰臣即来奉谕陛见。南衙里除却因策立之功而临轩大拜的新相魏昶、高若琎,尚有禀承遗诏摄冢宰,如今朝廷头一个炙手可热的重臣李常之,跟另两名先帝永懿、定显年间遗存至今的太平丞相周敬先与姜绾。眼下这五位当国秉政的衡轴,已到了延英殿外的白玉阶前,皇帝望了一眼洞开的殿门,如水波洪涛般通天彻地的日光,从一爿琉璃飞檐上流下,在他们腰间的金玉带上反射出的光芒,与他们手中握有的权势、肩头所聚的天下民心一样耀眼。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双眼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冥冥青天下那片紫衫玉带的闪光,低低念道:“金玉素所佩,鸿毛今不振。”转身坐回御榻,向他身边的太监吴忠一点头:“请他们来议事,赐座看茶。”
       先帝宾天,三十六日之限已满,一殿君臣均已释服,但近侍尚不曾脱縗,吴忠领了命出去,皇帝看见那一身白惨惨的麻缌丧服,逐渐消失在殿门转角后,他竟然还感到恍惚,父亲数十年所忍耐、包容的这一切,终于轮到他来承受了,他心中既无踌躇满志的欢喜,也无丝毫痟痒伤痛,面对着令人升起纯粹宝爱的碧蘸江山,只感到一阵近乎茫然的哀悯。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付与东流水,高仲武不愿鞭挞黎庶,拜迎官长,就可以挂冠辞禄,回到他的孟渚水边,做遯迹山林的梅福陶潜,惟有高高在上的圣人,没有转忆归去来的选择。
       李常之步态坚稳,走在众宰相之首,向殿上新君行礼。皇帝含笑凝望着堂心徐徐躬身的翊戴元老,李常之一身绫罗紫袍,修洁衣冠下是一张清俊沉毅的面容,恭敬、从容、有节有度,浮现在皇帝眼中的,反而是当日东宫门前他匍匐流泪的样子。他义正辞严的恳求,将彼时迷惑失措的副君从十余年纷争不断的建储泥潭中扶出来,轻轻奉上了至尊至贵的宝座,而执握钧枢的权力,就是新天子对他最高的亲礼和感恩。
       皇帝笑道:“李先生,众爱卿平身,请坐罢。”多年前李常之讲读禁中,皇帝同大兄庆徽太子嵘、三弟长清王峤,都是他的学生。生性谦和腼腆的嵘,诗礼治道无一不备,八岁便入主东宫,自此帝后的期望,人民的仰盼,腻如胭脂的春光照耀下的崔崒山河、锦花玉树,过早过快地施加在那少年儿郎柔弱的肩颈上,永懿五年先太子的暴疾病殁,是横亘于他们家族心底的一道疮痕,揭开伤疤,也就一并揭去了天家君臣父子面孔上亲爱孝悌的面具,冷冰冰的酷忍灵魂在他们一脉相承的血液里还醒,刀头剑首直指着自己的血肉至亲,为这天衢盛世煌煌太平拼力一搏。
       皇帝至今还能记起在大明宫内院读书的清晨,李常之那时还是弘文馆校书郎选任的翰林学士,携着书本从乾符门外走来的时候,朝阳照到他碧色的罗衣上,衣角被轻风吹起,就如百尺澹荡晴丝,柔柔拂过的濯濯春柳一样,太子嵘矜持老成的回礼,峤张扬天真的笑容,先生嘴角清雅温和的微笑,琅琅书声,檐口雨声,春池禽鸣,芳丛蝶舞,铜鹤喙中雪白沉静的香气,都停留在那一方窄小的天地里,和生满庭院的荆棘茂草、燕泥落花一起,锁进了年光深处。果然是少壮莫轻年,轻年有人老,日暮偏愁望,春山有鸟声,嵘说等自己长大了,想去看一看郡亭枕上的潮头,杭州山寺月下的桂子,东湖扶菰的青童;看一看他们太宗皇帝说的“霜节明秋景,轻冰结水湄”、“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可他的一生,连春明门外的灞桥烟柳,也没有时间去看了。
       延英殿中当先提及的依然是山陵之事,皇帝回神时宰相周敬先已禀奏了多半,正朝殿上望来。皇帝歉意地朝他一笑:“卿接着讲。”周敬先结束奏对后,正了正衣冠,肃容道:“《公羊》不以家事辞国政,况先帝千秋,髯鼎升遐,非但陛下家事,抑且国之大丧,凡四海赤子,莫不举哀流涕。此大政攸关,陛下尤宜重慎。”皇帝颔首:“卿言甚是,朕失仪了。”他沉默良久,扶着杂宝围子从榻上站起,怔怔望了一会金炉上空袅袅盘结的香雾,两眼中竟倏忽垂下泪来,叹息道,“国家艰困,朕亦知卿等为难——先帝遗命,丧仪制度,务从简约,然朕身为人子,焉能为薄葬轻慈父?前已制节文重申,意在朝廷隆厚安排,以答我君亲怜养之恩,门下总不肯与朕同意。卿和高卿,兼山陵正副使,知山陵葬事,当谅吾心,非忘却先旨,是不敢获不子之名也。”他张着一双含泪忍悲的凤眸,向底下一并起身的秉笔宰相低唤,“先生!教我孝弟、睦友、子爱,非先生乎?”
       周敬先未料帝座前本该年轻而骄傲的青春天子,会当着朝臣起居的面,明明白白地表露出纡尊降贵的哀恳请求,这泪水落到袍裳上,便被绛纱红罗吸去,沾衣无痕,可皇帝压抑的哽咽声,却比雷霆之威更加锋利,他当不起专用逼主的骂名。李常之站直身体,抬头道:“孝子之养老也,乐其心不违其志,这是臣教陛下的孝道。”他的仪态风度,始终从容不迫,无惧无忧,淡淡的神光在他清亮深湛的眼瞳边闪烁,皇帝的目光和他轻轻对望的一刻,突然心头一冷。
       李常之俯下身,将笏板置于地上,两手加额,缓缓地稽颡叩首:“尧舜窆葬,无寝殿园邑,文帝为陵,不藏金银铜铁;宋文公厚葬,《春秋》责华元、乐举为不臣,武帝聚天下三一之赋,赤眉破陵而尽取。陛下英明仁孝,大德昭彰,当思效三代圣王之法谨身,不必与无道之君竞侈。臣昔惭受先帝信托之重,今恭闻纶命,有不胜忧惧感慨,不得不触冒披露者,抵犯圣明,臣罪山海,惟拚一死,伏乞陛下睿察。”
       皇帝默默孤立在金博山飘出的雾氛中,看着满堂朱紫簪缨一斩齐地跪倒,共声恭请圣裁,敲金击玉的声音好似一座不可逾越的山障,又像一片殷殷云雷向他压来。明君贤主的章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即使成了至尊,也不能凭愿望心意而生,他享有四海万民的供奉,便承担着保存社稷的责任,君国一体,他是不可以自私的。皇帝白皙清瘦的两颊还带着莹然泪痕,东风拂眼,掀起的不是春庭花前的泊泊香气,而是一道道剚刃割面的冰冷,危素卵之累壳,心战惧而兢悚,诗赋里的描画,是这个样子吧?他焦声道:“先生、先生请起——”见李常之岿然不动,渊渟岳峙地跪在地下,又转头道,“吴阿翁,代朕扶先生起来。”

       晏王宅在东城崇仁坊,去宅邸不远的便是坊内宝刹寺,斯时坊门已闭,月下雕栏玉砌的旃檀楼阁,地上慢慢移动的倒景蟾影,泉池水流,蛰伏虫鸟,微微透出光彩来的朱墙门户,都没有声音,只有佛国世界,泠泠梵声,在寂无一人的长安道中回荡。东翰林院学士苏载清持牌走入坊巷,稍稍顿了顿步子,略带惋惜地看了一眼被他踏碎的一地白璧似的清光,收起牙牌,领着一列押箱笼的侍卫,循路向巷道深处走去。离近了才见一片连甍比屋的琉璃庑室,在星月下如披华美霞帔,门楼房檐上一层轻薄胜纱的清辉,仿佛美人颊边剪细的银箔,风动鬓摇时,便欲腾空飞去般鳞鳞明灭。
       及至宅门大开,走到象郎尽头,瑰室中金瓶绿蜡,檀香沉沉,晏王崔峤趺坐在胡榻内抄经,听到背后响动,指间还执一管玉笔,向不速之客回首笑道:“师兄来了,檐下正煮着吴兴紫笋,君且安坐,与某共饮一盏。”苏载清一笑:“不敢。”一面立在榻旁,抬手端正全礼,方在椅上坐了。
       崔峤饶有兴味地偏着头,把他上下打量一番,苏载清不过二十余岁,得以蒙恩侍从禁宫,做了多少士人梦想不到的清贵文学之臣。他及第那年先帝宴新科进士于大雁塔下,彩舟钿车挤满了杏园内外的通衢水道,游人如织,欢声如沸,芳浓花艳的曲江池畔,胭脂耀眼桃正红,雪片满溪梅已落,骑白马探花的俊秀儿郎绕池而过,将一朵殷红欲滴的芍药从枝头折下,斜斜簪在幞头上,清圆露水倒映出的五色光芒,那令人艳羡的朱颜绿鬓,年少风流,不断在浮香暄景光明山翠的御楼前重演。
       屋中婢女捧到茶壶,崔峤阁下笔,亲自斟了两盅添酥的姜茶,提着递到他身边:“阿母发愿撒下千卷经文,我二哥厚道,给我与四弟一人派了五十卷,你想云奴那个年纪,又不合找词臣清客代笔,这一百卷佛经的担子都落在我头上,我如今不上朝,在家也尚不得空闲。师兄无事必不登我酒肉朱门,有事还是快说罢。”又张了张门外,似笑非笑,“某区区一闲宗室,何劳君厚币相馈?”苏载清低道:“以重任行畏涂至远期,唯君子乃能矣。”崔峤怔忡一刹,指指方桌笑道:“小苏学士怜我抄经艰难,我记得你的小楷,得的是钟王的精髓,中冷无聊,你不肯对我说实话,倒不若屈尊下场,替我分忧。”苏载清伸手笼着杯壁汲温,边道:“宅家闻知殿下抱恙,命我来探望殿下。”崔峤点头道:“本枝笃同庆,棠棣著先民,他是极好的仁心慈肠。”苏载清道:“臣却不知殿下是何心肠。”崔峤慵懒地往桌沿一靠,屈肘支在一锭斑丝隐囊上,漫然笑道:“卿替我二哥侦知了什么?是鸳鸯殿里笙歌起,还是翡翠楼前出舞人?你尽管回宫覆命,添枝加叶也罢,纠起人劾我也罢,我都不怪你。”苏载清摇首道:“殿下错了——臣非为宅家而来。”崔峤握盏的五指猛地收紧,往下一掼,豁啷啷瓷断茶泼得桌椅腿上尽是,他踩着满地晶莹碎片,展手笑问:“你不为陛下来,那李常之为什么不来?”
       苏载清秀雅的唇畔含着分微笑,一双如积水成潭般电烂深沉的瞳子凝定着,望向身侧这缓带紫袍的少年亲王,轻叹道:“臣日读《汉书》,见《贡禹传》中有一句话,天生圣人,盖为万民,非独使自娱乐而已也,故《诗》曰‘当仁不让’。殿下何以自厌自弃?难道十年来的心血和牺牲,都白费了么?”崔峤望着他冷笑:“我生在这个家,身不由己,我本不想求什么龙举云兴,争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二哥是圣贤,将来效尧舜,都是可以想见的事。我的阿爹梓宫未祔,你们又撺掇我去当贼臣孽子,从来好好一个太平治世,便是教那些贪心不足的奸佞肖小坏了!渊水兄,你不要一心想做这个奸佞罢?”苏载清抬起头,淡淡一笑:“太平在哪里?”崔峤怔了怔,苏载清提起袍子,跪在他足边,仰头道,“以祖宗全盛之泽,乃新主暗弱无断,宦寺蒙蔽于上,臣子操张于下,上侵弱君,下伤人民,以神州赤县之广,而先代宽纵委曲于方镇,乱即不平,叛又复生,崩解离心之势竟成,社稷危矣。臣尝在商洛山中,偶闻书生醉咏,‘莫问古宫名,古宫空有城。惟应东去水,不改旧时声。’百感交集,但长恸而已。殿下,没有这样的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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