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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明】「观槿词」第二章 绡影吹香雾(一)

第二章 绡影吹香雾

       那几近崩溃的哭声虽然很轻很低,像一把细沙投到恒河里,传进巷道,些许回音也激不起来,但史可程听入耳中,又仿佛陡然扩大,响亮得似鸣玉锵金,天地间混混沌沌,再无别的声音。一切都有了定论,原来诚意伯的绘图成真,真的道尽涂穷了,支撑着前明遗老遗少的东西,他还可以籍以宽慰自己的那些话,是多么脆弱可怜,若一阵云烟,吹一吹便红炉点雪般消散了。
       丈夫生如轻尘栖弱草,白驹之过隙,大明朝的气运已经到了头,他们还活着,上天却连一分一毫转圜的余地都不曾留下。
       今天田弘遇府上是去不得,好在明天还有大朝,职名介时再递不迟。辞别祝渊后,史可程便送他回会馆歇息,打叠起精神,好言安慰道:“先帝殉社稷,著史以来,未有如明之烈者,上既如此,吾侪当自勉之。我闻金坛周介生尚在,我等曷不拜教于他,再做打算?”
       吴尔壎绞了只帊子揩了揩脸,神情固然哀毁,毕竟是当兵临城下之际犹能与曹枢魏庶常谋猷捍御策的,节下已平静了许多,闻言点头道:“周先生领袖复社,历来是幽贞敛抑的。”
       史可程笑道:“且不要讲门户、论声气,介生兄弟驰名四海,我们是去是留,正可以叨教。”
       惶惶竟日,至日暮时分,二人约定日期,于次日联袂登门。正待起立告辞之时,一小厮自门外叩首而入,那人原是吴尔壎从家里带来的,并不认生,恭声禀道:“祝老爷将才差人来,要把这封信转交给老爷。”见吴尔壎点头,忙从桌上摸出柄姚刀裁开函套,连着信函一齐呈了过去。吴尔壎取出一览,面庞复又青白惨淡,展卷翻动间,双目忽而泪光闪动。怔怔半晌方道:“磊斋先生殉国了。”吴尔壎闭目道,“还是山阴公说得好,人之初念,未尝不善,往往以转念失之。尚慎旃哉、尚慎旃哉!”一壁将书信递向一旁。
       许是途中不便,祝渊安定之后,在信里详叙了探望来公的经过。吴麟徵吃醉了,便说会试放榜的那天晚上,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念台先生口吟文信国《过零丁洋》的诗句赠他,说我与刘同出,而刘念台先隐,山河破碎,不死何为。有人问:黄冠归故乡,今亦可然否?他笑答道:文山之言虽尔,文山之事若何。祝渊酌酒向他告别,吴麟徵安然目送,随后在寓所投环自缢。
       史可程将信纸收回函中,缓缓放下,心间一片空无平静。他没有资格再看。

       三月廿一日清晨,史可程与吴尔壎如约碰面,并肩往周锺家去。倒不料中途遇上了魏学濂,他身披青缁布衣,步履蹒跚,似乎连发髻也不曾拆解,乱杂杂地束在巾子里待了一夜。各自见礼作揖毕,吴尔壎本和他十分要好,一面驱避着往来行人,一面关切地询问近况,又小声问到“容城事”。魏学濂问官答花,一张颇肖乃父的清秀面孔,苍白得似雪塑金贴一样,讷讷听了半晌,木然道:“一统无疑矣。”吴尔壎猛地一顿步,面上流露出惊愕的神色,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史可程趁那二人叙话的罅隙,抬头看了看天空。满眼散绮明霞,好似金光银瀑般,灿烂眩目地倒悬在空中,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九衢三市依然繁华,没有灾馑饿殍的京师,似乎和天崩地坼之前一般无二。身处人流马道之中,他突然一阵恍惚,就像沿着脚下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穿过长安街、承天门、皇极殿,穿过数十载十六州扰攘风烟,经历了永乐盛世、万历中兴的大明朝,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变。他平平朝眼前笔直的路望去,仿佛还是崇祯癸未年,那位不世出的君王操着威严而温和的语调,在向廷上惶惶不安却也兴奋激昂的新科贡士们出题问策。
       可是一转头,空荡单薄的袖口倒灌进的风、他不再约束着展翅的帽顶,还有腰间的素带、街对角偶一晃过骑马牵驴耀武扬威的色衣匹夫,都在告诉他,回不去的,他们是无国无君的人了。
       “子一!”吴尔壎急煎煎地低唤,眉眼间尽是不解与焦虑,“魏子何出此大逆不道之言——自古来求忠出孝,难道孝子就不是出自忠臣之门么?忠节公在天有灵,你莫非要忘记,是谁为你的父亲平反昭雪,当初那个泣血讼父声闻九皋的嘉兴生员哪去了!”
       魏学濂不言不动地听凭责骂,待他说完,这才静静道:“朝廷待我父子恩深,孔圣人、先君子言者谆谆,我岂敢藐藐。可如今东朝殿下与定王,相继落入贼手,皇上……也已鼎成龙去了,唯有永王不知去向。我与容城孙奇逢相约,他刻期不至,怕是已经来不了了。”他苦涩一笑,“来的路上听说李舒章写了大行皇帝輓诗,李君才高啊,我背给你们听:‘烈烈龙腾气,凄凄吊马鸣。天衢犹未逞,大厦忽先倾。无复屠羊绩,空悲越石情。苍梧应不远,愁看暮云横……’”
       吴尔壎听着好友将古诗一字字背出,一阵发愣,心中辛酸愈浓,不觉复行出数百步。一张黄纸恰从民居门扉上吹下,好似一片随风纷飞的杨花飘到他足边,他迟疑一刹,竟没有踩上去,而是轻轻绕开了它。抬头一看,却是一片青瓦白墙,拜了帖子进去,只见黄离照院,青璅彤扉,似江南园林,分外玲珑,当真是“竹影金琐碎,泉音玉淙琤”,这也难怪,伯父周应秋名列魏阉十狗之首,身为侄儿,在长安居市一区房子,实乃小事一桩。那页墨迹犹新的万岁纸,原来是从周锺的府宅门面上坠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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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念台、山阴公,俱是刘宗周,乙酉之变后,绝粒而死。
《魏学濂讨檄》:“趋跄于晋贼韩霖之闼,鸣吠于伪相金星之阶,与吴尔壎等众议,敢言一统无疑。”魏之生平我主要采用《北略》、《本末》及本传的观点,不过把“一统无疑”写进来倒也未尝不可。
李雯的诗来自《蓼斋后集·大行皇帝輓诗其十》,自注云:“屠羊说复楚国越石乞师伐国无救怀愍之亡”。
名列逆案周应秋、周维持,是周鑣、周锺兄弟的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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